一
那個時候什么都是干貴的。包括糞水,人見人厭的糞水、臭不可聞的糞水都是干貴的。牛糞拋灑在田里,是上好的肥料。雞糞、羊糞、兔糞是種洋芋的底肥。人糞被稱為大糞,更是育秧苗的底肥。
寒風嗚嗚地吹,像小孩哭泣的聲音。只不過小孩的聲音只能從這間屋子傳到另一間屋子,從這個院子傳到另一家的院子。這北方吹來的風,怕是從毛烏素沙漠起身,翻越了高山和峽谷,從秦嶺、大巴山一路向南,只吹得烏云翻滾。烏云變成雪片,密密匝匝,鋪天蓋地地灑落在尖山坪的梯田里。
我蜷縮在被窩里,還是冷。似乎那些年辰,比現(xiàn)在要冷。母親生了火,灶屋里就有了生氣。忙過了春天夏天和秋天,母親也稍微空閑了一些。可是哪有空的時候,衣服要漿洗,娃兒穿的棉鞋,得利用冬天的空閑做。只要勤勞,哪有空下來的時間?
父親穿上草鞋,挑了一挑平時舍不得用的大糞,出門了。他這一出去,恐怕要等第二天天黑的時候才能回來。我可以想見,他挑一挑糞,從尖山坪邱家塝出發(fā),要經(jīng)過收割點、干堰池、楊家院子、老林、干堰塘、一路上坡,再下坡經(jīng)梁埡子、阿屎梁、倒栽坪、長巖碥、鷹嘴巖,下去就是外婆家了。單鷹嘴巖一段路程,我想,父親不能稍微打杵,也不能稍微打怵。那路是在山梁上的一段梯路,兩邊都是萬剮懸?guī)r。我走在那段路上,與其說是走,不如說是爬。上去爬,下來爬。我怕一不留神,腳步一滑,摔在哪邊的巖下,都是粉身碎骨。后來,我想,爬,好處便是降低了重心,而且可以手腳并用,穩(wěn)定性自然增強了。父親卻要挑著糞挑,在下這個梯步時,眼睛也不敢眨吧,挑子兩邊的糞桶,要始終保持平衡吧,稍有閃失,哪方一滑,都是不可想見的危險。父親下梯步的步履,得穩(wěn)健,得小心。高空走鋼絲的演員,借助了長長的桿子作道具,他的身上,拴了保險繩。雖然有驚,但是無險。演員經(jīng)過了專業(yè)訓練,臺下十年功的訓練,再做有驚無險的表演,贏得觀眾的喝彩。父親走在這條路上,挑糞下老場,如有走鋼絲的驚險,但卻沒有走鋼絲演員的安全,實實在在的,在我看來,就是一場沒有拴安全帶的雜技表演。只不過父親的雜技表演,沒有觀眾。父親的步履,得小心翼翼,我可以看見,他的每個毛孔里都吸著涼氣,他的每一個細胞,都提到嗓子眼了,都在為他加油,都在為他捏一把汗。父親肩上的擔子,不能稍有晃動。他的擔子,和他身體擰成了一股繩。擔子也和父親一樣,手心里都捏出了汗來。它也在為父親加油,為父親鼓勁。他們一道,戰(zhàn)勝了危險。父親頭上頂著寒霜,腳下卻要趟過梯步這些“地雷”。肩上挑著的糞桶,與其說是糞桶,倒不如說是香桶,倒不如說是希望。一家人的柴米油鹽,都挑在這兩只桶里。不要說是下雪下冰雹,就是下刀下劍,父親都如出征的戰(zhàn)士,走在人世間險象環(huán)生的路上。
父親不冷嗎?哪里會冷!我分明看見父親頭上、手上、腳上都冒著汗珠。
鷹嘴巖下去,就是我外婆的家。雪也該停了吧,風也該停了吧,哪有盡是艱難險阻的道理?父親在外婆家吃了午飯,再繼續(xù)向下,還要幾個時辰,才到了麻柳的老場。糞要挑到老場,把糞灑在異鄉(xiāng)的田里,渥在異鄉(xiāng)的田里。
二
春暖花開時節(jié),父親又挑了大糞,帶上谷種,走在年復一年去老場的路上。谷種灑在老場渥了糞的田里,隔三岔五,父親要去看一看秧水。農(nóng)村有句諺語:還沒到看秧水的時候。有隱喻的作用。只不過,父親確實要時不時地去看一看秧水。那秧水深了?淺了?都是問題。陰雨綿綿的天氣,秧田的水要關深一些,風和日麗的天氣,白天水要放淺,晚上要蓄水。目的都是保溫。
秧子好不容易長到兩平拳高,父親就把我家的田,犁了又犁,耙了又耙。
要栽秧了,栽秧是農(nóng)村的大事,秧種在田里,一家子的生活,就有了希望,就有了盼頭。
母親開始準備“栽秧飯”。母親說,哪里能虧了下力的人?過年舍不得吃的豬腿,在柴火上一陣猛燒,豬腳趾縫,用鐵鉗烙。然后放在開水里燙、泡。再刮去黑皮,漂洗干凈。豬膘、瘦肉、豬肝等等,都拿出來洗好。再殺一只雞。過節(jié)的節(jié)奏。
有時候,母親會安排弟弟和我,去請大姑吃“栽秧飯”。母親說,你爸是你大姑帶大的。這個話題,說來就很長了。時不時聽父親講起過他小時候的事情。
1959年到1960年,這兩年家里實在揭不開鍋。五六月的天氣,父親還穿著政府發(fā)的棉褲,走在去開縣麻柳鄧角碥我大姑家的路上。一路上,父親看見了那些盯在他棉褲上的異樣的目光。大姑家的日子要稍微好過一點。實在,也只是稍微好過一點。事實上,也是不好過。大姑父的成分不好,是被批斗的對象。據(jù)說,大姑父的父親幾弟兄,都讀過大學,見過世面,看見窮人的日子確實不好過,發(fā)動了他們的母親“共產(chǎn)”……
大姑的日子當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上有公婆在,大姑當不了家。父親跟在鄧角碥生產(chǎn)隊隊員的后面。父親說,那些隊員可好了,他們在前面挖洋芋,時不時地留一兩個,父親跟在他們的后面,把這些洋芋撿起來,用口袋裝好。
臨走時,大姑把父親送到界梁上,另外送他一包胡豆。父親扛著洋芋和胡豆,回到他那個不像家的家里。父親和我大爹,又可以過活幾天日子了。
說是請吃“栽秧飯”,更多的卻是個儀式。相當于利用吃栽秧飯的時候,把一家子團結(jié)起來,團圓起來,共同見證一年栽秧的時刻,共同耕耘著一年的希望。我和弟弟蹦蹦跳跳地走在去鄧角碥大姑家的路上。
三
印象中,我總是懶懶地上學。上學那些年,我總是沒有看見父親何時起床。待我下午放學回家,家里面的3畝8分田,秧已栽了一半。
我的幾個舅舅,我的大姑父,還有伯父和叔父,有時候還有我的幾個表哥,在秧子栽了一半以后,母親見他們辛勞,就做了“點心”招待他們。點心是湯圓甜酒。呼嚕呼嚕地,甜酒湯圓下肚,大家又立馬下田插秧了。
栽秧是季節(jié)活。
不知道是太早還是太晚,說太早吧,時間應該是頭天晚上的三四點鐘光景,說太晚吧,已經(jīng)是第二天凌晨不到。這個時候,父親邀約的十來人已經(jīng)出發(fā)了,他們基本是跑步到老場扯秧子。扯秧子也是技術活。父親挽著褲腿,張開左手,右手握住秧子的根部,輕輕地拔起來,整齊地放在左手里,待左手拿不下一束秧子時,兩手緊緊握住秧束,使勁地淘。秧束的根部沒有了泥,只露出黃色的根須時,父親從腰間抽出一片棕葉,感覺只在秧束上一拉,就捆好了秧束。父親把一百多捆秧束碼在籮架上,隨我的舅舅伯父叔叔們一道,挑著秧子,顫顫悠悠,趕在回家的路上。
我似乎看見他們從老場出發(fā),經(jīng)過了鷹嘴巖,到達了長巖碥。在長巖碥,他們停了下來。在巖邊的水井邊,不知道誰放了只碗。他們窊了一碗水,咕嚕咕嚕下肚。這水像酒。幾碗水喝下去,不知道誰起頭唱起了山歌。“尖尖山啦,二斗坪,苞谷饃饃舍脹死人,要想吃白米干飯舍,萬不能啦萬不能?!比缓?,一群人,此起彼伏地,哦嚯哦嚯的聲音,從長巖碥傳到黃家,傳到青觀。不知道是哪朝哪代傳下來的山歌,卻被我的父親他們唱出了幸福的調(diào)子。
秧子挑回我家的時候,多半已是中午時分了。
母親和來吃栽秧飯的客人,趕緊把備好的菜端上桌。勞累了不是一天兩天了,父親前幾天,大抵也是這樣,給別人家栽了秧,只是,今天輪到給我們家栽秧,以后的好些天,他又要挨家挨戶“換活路”。
我時不時地聽見薅草鑼鼓歌,在田間地頭邊傳出來?!罢率切麓豪?,搬家上老林,遇著王老庚,他比婆娘都還橫?!背錆M了戲謔、幽默。被唱的對象也不示弱,“二月里來龍?zhí)ь^,旁邊坐頭大黃牛,黃牛吃草不耕田,罵起人來數(shù)一流。”聽說集體生產(chǎn)薅草時要打鑼,要唱歌。歌者像監(jiān)工,看見誰磨洋工,或者誰認真勞動,歌者都會編出順口溜,為勞動加油鼓勁。土地下放到戶時,薅草鑼鼓歌就漸漸退出了田野。人們只在田間休息的時候,唱山歌抒情助興。
感覺那個時候,日子過得很累,父親他們卻并不苦。他們的生活,充滿了快樂。
四
小的時候,我瘦得像個猴子。
這么瘦弱的身子,舅舅說,怎么挑糞到老場,怎么挑扁挑秧回尖山坪?父親說,天生一人,必有一路。我說,我長大了不會挑扁挑秧,我長大了吃“三兩米”。那個時候,整個梁埡子村只有三五人吃“三兩米”。說是“三兩米”,其實是國家給干部、教師,每頓供應三兩米,在我的家鄉(xiāng),“三兩米”就被借代為干部、教師。母親捂著我的嘴巴,意思是這娃兒不知天高地厚,打胡亂說。
土地下放到戶以后,先是有老師按照政府傳授的知識,搞起了旱膜育秧的試驗。老師們細皮嫩肉,自然挑不了“扁挑秧”,但是他們率先把所學的知識用在實踐中。旱膜育秧試驗很快獲得了成功。政府也開始推廣汕優(yōu)63的矮稻種植,村民們將信將疑,又是這些老師們率先種植矮稻。老師選了一塊旱地,把稻種撒在地里,然后蓋上薄膜。秧子長到一平拳高時,就叫我們這些學生,幫他們“育秧”。把這些小苗,再移植到田里。株距大致為5厘米。老師們在我們辛勞之余,還犒勞我們香檳酒,還送給我們一包重慶牌香煙。
再也不用種扁挑秧了,稻谷的產(chǎn)量還成倍地提高了。自然,看著老師們的稻谷豐收了,每家每戶都開始了旱膜育秧,都相信了科學。
日子逐漸過得滋潤起來,雖然不栽扁挑秧了,其他家庭還照例“換活路”,請吃“栽秧飯”。保留了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儀式。每每請到我家的時候,父親總是婉言謝絕。被請吃了“栽秧飯”,照例,禮尚往來,你得請人家吃“栽秧飯”。人家看見我們家兩個孩子讀書,花費大,意思是,你家不必回請。
不用栽扁挑秧了。兩個孩子都遠離了尖山坪,遠離了大石橋,到百里地以外的南壩鎮(zhèn)讀書去了,父親肩上的扁挑取下來了,但是他肩上的擔子卻更重了。他的兩只肩膀,一邊扛著我的大學,一邊扛著弟弟的高中。我看見,他的頭發(fā)逐漸稀疏起來。
能不“換活路”的時候,父親不再換活路。“換活路”,意味著別人幫了你種秧,你得幫助別人犁田。而換活路的時候,你得準備一大桌子菜。而這些菜,都是錢換來的,都是可以換成錢的。父親掰著手指,他要把一個錢變成兩個錢來用。他要把每一個錢都用在我和弟弟的讀書上。時過境遷,而今眼目下,我的家鄉(xiāng),甚至,只剩下了
父親一輩人還在栽秧。年輕的一代,遠離了家鄉(xiāng),他們看見,在成都平原,人們早已不栽秧,人們把秧苗拋在田里,節(jié)省了大量的勞力。也不需要貓在田里,累得腰酸背疼。站在田埂上,把手中的秧苗,一根一根地,拋在田里。年輕的人們,再也不相信“地要深耕”的道理。甚而至于,他們還看見,外面的世界里,人家早就開始使用機器耕種了。老家偶有種地的年輕人,也學者外地人的模樣,用拖拉機、打谷機種地了。
吃“三兩米”的時代早已過去了,現(xiàn)在的人們,恐怕沒幾個人每頓能吃下三兩米。不吃三兩米的人們,也不需要像父輩那樣面朝黃土背朝天了。
責任編校:周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