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河北沙河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先后在巴丹吉林沙漠和成都從軍，作品見于《天涯》《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刊。主要作品有散文集《生死故鄉(xiāng)》《沙漠里的細水微光》《中年紀》《南太行紀事》《黃沙與綠洲之間》《作為故鄉(xiāng)的南太行》《弱水流沙之地》《沙漠的巴丹吉林》《西南記：北緯30度的河山地理》，長篇小說《匈奴秘史》《混沌記》及多部中短篇小說等，作品入選中國當代最新文學排行榜，多次被各類選刊、年選和選集選載，曾獲全軍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首屆三毛散文獎、四川文學獎、在場主義散文獎等數(shù)十項。中國作協(xié)會員?，F(xiàn)居成都?！缎切恰吩娍s志社副社長。

傍晚的黃河第一灣

云朵當然可以視作蒼茫大地的另一種冠冕和幕帳，當然也是大地和天空的分界線。傍晚時分，在川西北高原，落日云層之上，以明明暗暗、不偏不倚的光譜，照耀眾生的大地，決然、轟然、愴然、了然、迥然、必然的黃河，在此進行著一次柔婉、極致的伸腰運動。她在這里的姿勢，如春天的絲綢，仙女的彩帶，蒼天的廣袖，眾神的坦途，蒼生的舞蹈，生命的涅槃，乃至肉身與靈魂的深情自顧。

這無際的泱泱之水，摧枯拉朽的百川匯集與席卷奔騰，由巴顏喀拉山脈北麓的各姿各雅山開始，嘯聚、飛舞、逶迤、深潛、飛升、散溢和遼遠的存在，從一開始，她就是一種有效的帶動和匯集，一種無意識而有廣闊的滋潤，一種生死教育，一種決絕的引領(lǐng)，一種包容性的殺伐，一種“道”的創(chuàng)造與文化的累積與塑形，一種往復不盡的構(gòu)成與沖刷，一種流動的鐫刻，一種肉身和精神的帶領(lǐng)與滋養(yǎng)，一種靈魂的召喚，一種精神圍攏，一種上帝角度的左右逢源，縱橫人類歷史文明全程的象征和隱喻。她于川西北高原的這一次優(yōu)雅的停歇，是對人和萬物的另一種深度垂憐與悲憫眷顧。

她來得太快也太辛苦了，一路上的風雪、峽谷、荒灘與村鎮(zhèn)，銜泥帶沙的路程，她在持續(xù)催發(fā)，也在不斷生養(yǎng)；她在放聲召喚，也在無休止匯集；她在靜夜放聲嗚咽，也在沿途放聲不斷發(fā)出歌聲。曼妙的、輕盈的線條，大地上最深刻和隆重的曲線，在行將落幕的傍晚，草原的唐克鎮(zhèn)之外，若爾蓋大草原之中，她閃光的身體，宛若上天宮闕的彩帶，肅穆卻很靈動、自由而又注重規(guī)則。她柔潤、彈性、深刻、雄渾、大氣，始終保持著持續(xù)向前的力量。她貌似愁腸百結(jié)，但卻又疏通著莽蒼大野；她看起來猶豫遲疑，可又有著犁鏵與閃電的深度與廣闊。

站在索克藏寺背后被綠草集體包裹的山包頂上，我看到的黃河第一灣猶如大地上的棋盤與沙盤。她在推演川西北與青藏高原、橫斷山脈的自然變遷，以及這一片土地上人類及萬物的現(xiàn)實生活與靈魂構(gòu)建。有人發(fā)出呼喝之聲，盡管很小，卻似乎也驚起了大批的黑頸鶴與野鴨，它們從草原飛起的姿勢，像極了古代的羽箭和長劍，也似乎是今天的地空導彈與空空導彈。這種景觀，貫穿了整個人類，游牧和農(nóng)耕于此深情一抱，用心揖讓，然后各自盤旋數(shù)公里，分頭遠行。

無論是騎馬的軍士、商賈和探險者，還是遷徙而來的農(nóng)耕與游牧者，都在這里，用俗世的肉身，超越塵世的至高信仰，在持續(xù)、堅硬、腥味濃郁、令人驚醒的風中，與黑牦牛、白綿羊、黑頸鶴、藏鴛鴦、旱獺、野兔、白鸛、梅花鹿、小熊貓、黃河魚，以及狼毒花、綠絨蒿、薔薇等等動植物一起，日復一日，一代一代，生生死死，生生不息。

天色即將轉(zhuǎn)暗，忽然一道金光，從烏云的縫隙泄露，在彎曲的河面上彈起一群金色的光芒，似乎一群向上的精靈，在若爾蓋草原，九曲黃河之上，飛奔著、碰撞著，我似乎聽到了清脆的金屬擊打的聲響，鏗鏘、婉轉(zhuǎn)、激烈，仿佛天樂。此時的黃河第一灣，草原和天空形成明暗對比，唯有河流及其彎曲的身姿明亮、透徹，諸多的星星沉浸其中，逐漸圓潤的月亮，也躍入其中，以豐潤和碩大，想必已經(jīng)照亮了整個黃河與長江遍及中國每一條血脈與骨骼的滄桑內(nèi)心與鐵質(zhì)的靈魂。

唐克鎮(zhèn)午夜的月亮

夜間的事物在窗外顯現(xiàn)，可因為烏云，很多事物及其表象、內(nèi)里均不被凡人看見。在唐克鎮(zhèn)，川西北高原數(shù)日，每個夜間，我從不關(guān)窗。燈光徹底熄滅，我站在窗前，外面的草原上貌似寂靜無聲，大地如此沉雄、遼遠與雄闊，無際的平坦之中，只有群草在暗中起伏，它們與身邊的同類，以及眾多的野花，隱秘的昆蟲一起，以柔軟而微小的肉身不斷制造出曠世音響?？上也皇撬鼈円环葑?，我看到的事物，只是一種神奇的寂靜，攝人心魄，宛若幻境。

天空與大地在此處合攏，穹廬之廣，只有它自己才能感知；大地之深，也只有它自己能夠測量。黝黑色的草原，宛若一面巨大的疆場，從它誕生的那一天開始，多少軍團的馬蹄踩斷了草根？多少戰(zhàn)靴折斷了花朵？多少奔跑的漢子帶著他們的女人和孩子，失蹤在這軟糯的高寒之地？多少無辜的牛羊，無意中深陷草地，靈魂飛天，白骨猶如匕首，不斷向著草原的底部沖刺吶喊。

風冷，帶著濃烈的草腥，我打了一個寒顫，繼而恐慌。在高海拔之地，所有來自低地的事物，必然都有些焦慮和擔憂。好在，唐克鎮(zhèn)賓館里獨有的地暖讓我的身體覺得了另一種干燥的溫暖。閉上眼睛，腦海里出現(xiàn)了幾個情境。

先前，我和很多人一起爬索克藏寺后面的山岡途中，忽然看到一只蹲在窩邊吃東西的旱獺，它肥壯、慵懶、警覺，又很自在、愜意。它自顧自地吃，旁若無人憨態(tài)，令人心生愛憐，偶爾抬頭看看周邊的一切……肯定也看到了我們，但它毫不驚奇。

入夜后的若爾蓋草原之上，有幾條河流和海子以其自身輝映天光，與其他事物形成了明與暗的區(qū)別，它們彎曲或是渾圓的身子上綴滿了天空的星辰，像是另一個天空，或者樣式別致的盔甲與衣裝，其中的魚兒不斷跳躍，吞掉河面上飄著的草籽和花瓣。那種出自內(nèi)心的悠閑，是大地天籟的具體表現(xiàn)。

早先的下午，一個面孔黝黑的男孩，站在一群黑牦牛旁邊。他直立的身子與牦牛一般高，可他臉上的笑容卻是牦牛所有的。一只黑牦牛路過他背后的時候，具體不知道因為什么，特意停下，用鼻子嗅了嗅男孩，然后打了一個噴嚏，繼而發(fā)癲似的快跑了幾步。很興奮的樣子。它可能聞到了自己熟悉甚至可以讓它全心臣服的味道，也可能是對同在高原之人的某種情感認同。

我睡著了。但感覺自己的身體總是在漂浮。驀然驚醒，房間里亮亮的，猶如黎明。我轉(zhuǎn)身，卻看到了一枚即將圓滿的月亮，碩大、明凈，懸在若爾蓋草原之上，猶如一盞巨大的燈籠，照徹天地的神光，把草原映照得更黑了一些。我自己也只穿了內(nèi)褲，月光打在身上，發(fā)暖，又令我羞恥。我索性平躺，渴望月光把自己全部照見。月亮是女性的，也是母性的。她的照耀總是發(fā)生在最黑暗的時刻，讓我們在最寂靜的時候還能夠看到自己，特別是眼前和身后的諸多事物，也幫助大地蒼生能在人間最幽深的時刻，持續(xù)打開自己，進行自我意義上的檢點和反省。同時，也讓不得不夜行的人和其他事物，不至于迷路，更不至于深陷沼澤，躲開可能會遭遇到的各種兇險和冷箭。月光與日光，本質(zhì)都是護佑。

借著月光，我也看到了自己有些衰老的肉身，臃腫的腰部，盡管還沒有明顯的皺紋和松弛跡象，但借著月光，我忽然之間覺得了人生的倥傯乃至肉身的不經(jīng)折騰。同時又明確地認識到，肉身雖然凡俗不堪，人生的種種美好與劣跡都與它有關(guān)，可它卻是唯一的，也是獨一無二的。它是獨立的王國和疆域，具有強烈的氣候，甚至政治的屬性。它肯定有自己的內(nèi)政與邊疆。每一條肉身，都是需要呵護與捍衛(wèi)的，既強調(diào)彈性的擴張，柔和的對壘，更強調(diào)尊重，愛的接觸與深入。

我起身，再次站在窗前。此時的月光，貼著若爾蓋草原，向西挪動身子。這是午夜十二點三十八分。我赤身站著，幽邃的月光從我身上碾過，它神靈般的光芒直達草原和我的靈魂深處。我聽到了大地之上之下的喧嘩與孤獨，也看到了天庭之上的高貴與陰冷。身在唐克鎮(zhèn)與黃河、長江一側(cè)，我再一次覺得了午夜的大寂靜與人在午夜草原小鎮(zhèn)的，迥于他處的獨特的幽邃與空曠。

草原的細部

很多的美與愉悅，其實與肉身無關(guān)。從一棵草開始，另一棵草。一棵草和一棵草的背后都是一棵草，然后才是無數(shù)棵的草。草是草原的唯一靈魂，也是肉身唯一的景象。

從車子進入紅原草原開始，我就被這無際的青草震懾了，柔弱的草，以集體的方式，呈現(xiàn)出一種通天徹地、無往不至、無堅不摧的大力量與大境界。它們根根直立，在農(nóng)歷五月中旬的川西北高原，用手拉手，心連心的組織形式，構(gòu)建了一個天籟一般的翠綠疆場。

我發(fā)出驚嘆，那聲音并沒有出口，而是從內(nèi)心和隱秘的靈魂，雷聲般的磅礴而出。在低海拔地區(qū)，各種野草也很多，但它們是零星的，不成陣型的，類似于氣量狹窄的割據(jù)者。在高原，眾草是連在一起的，個體與群體，我和你，你們和我們，相同和不同的命運，形成了巨大的向心力。其中的黃色的花朵，好像是野菊花，它們在綠草之中的樸素點綴，讓全然翠綠的草，立刻有了別致的生機。那些看起來有些柔弱的紅花綠絨蒿更為獨特，單獨的花朵似乎經(jīng)不起草原長風的吹襲，總是低眉信首，一副自憐自哀的樣子。狼毒花驕傲而又霸道，以集束的方式，成群成片地，妄圖以自己美麗的外表，誘引著自投羅網(wǎng)或者主動殉情的其他生靈。

更多的白色薔薇生長在稍微背陰的低坡處，莖稈茂密，甚至有些張牙舞爪。一些蜜蜂在它們的花瓣和花心停下又飛起。植物內(nèi)在的甜蜜，其實不屬于自己。它們一生的作為，都是為其他生靈而存在和進行的。最好看的，還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的天仙子和“山間綠蔥蔥，草中紅粉粉”的繡線菊與枝干高挑、花開如線的飛廉。天仙子神態(tài)雍容，有生而自在的優(yōu)越感。繡線菊則有些小家碧玉，藏在荊棘叢中，雖然成群結(jié)隊，簇簇艷麗，但終究顯得幽怨。飛廉獨自突出群草和其他種類的野花，似乎粗枝大葉的憨直美女，身材壯實，又簡單從容。

我還發(fā)現(xiàn)，若爾蓋草原也生長有紅柳灌木，這一樹種，在河西走廊乃至西藏一些很是普遍。當?shù)厝硕嘤脕砑釉邳S泥中，用來覆房頂和打墻。巴丹吉林沙漠深處的漢代烽燧，多也取材紅柳，用以加固。其中一些地方，由于紅柳長得筆直，木質(zhì)又很硬實，不怎么容易折斷和彎曲，也曾用來做過箭桿。這樣的一種植物，在川西北高原甚至河湟谷地見到，我還是有些驚奇的。由此也想到，這星球上所有的高原，其自然壯貌及其生態(tài)、動植物等等，大抵是有些相通和雷同之處的。因為，大地從來就是一個整體，無論怎樣的分布和分割，都無法割裂內(nèi)在的血肉聯(lián)系和文化歸屬。

人當然也在其中。

郎木寺、仙女洞和白龍江源頭

穿過一條隧道，視野之間頓時就有了高山峽谷。但依舊是青草和花朵的世界，牛羊、旱獺、草原狼的領(lǐng)地。遍山的青草，使得川甘交界之地頓時呈現(xiàn)出兩種姿態(tài)，一則大地無遮無攔，碧草無垠，牛羊以原始的姿態(tài)在其上世世代代散漫；一處則山岡隆起，披覆年年枯榮不已的眾多草木。但兩者依舊是高原，依舊是銜接河湟谷地、青藏高原與橫斷山脈的川西北高地。相比若爾蓋大草原，郎木寺一帶的地形更接近青藏高原和橫斷山脈的本色，奇崛的山脈不斷放下姿態(tài)，從高到低，一路接納不同的動植物和分類，由積雪的山脊到群鳥與野花的草甸和沼澤之地，顯現(xiàn)的是大地本身的一種包容和慈悲。

這里是羅伯特·彼·埃克瓦爾的《西藏的地平線》一書的誕生地，他將此地稱為“西藏的地平線”，無疑是一個詩意化的地理表述，也是極具創(chuàng)造性的命名。一個外國傳教士，在上個世紀東方大發(fā)現(xiàn)的熱潮中，也在這一帶確立了屬于他自己的地理的、文化的新發(fā)現(xiàn)，也是了不起的一件事。

現(xiàn)在的郎木寺是一個小鎮(zhèn)，一邊四川，一邊甘肅。我站在旅館的陽臺上，就著逐漸清淡的落日余暉，眺望兩座寺院，不由心生虔敬，這世上所有偉大的事物，自有其內(nèi)在的邏輯和高貴之處。兩山敞開若蓮花花瓣的平緩山坡上，都聳立著金碧輝煌的建筑，背靠更為龐大的山川河流，遍地都是青草和樹木。低處是郎木寺鎮(zhèn)，其間建有同樣歷史悠久的清真寺。小街道之間，白龍江與洮河在此相遇。

其中，白龍江的源頭便在郎木寺一側(cè)的山谷里。

郎木藏語為“仙女”，寺廟后面的松樹高大，且兩棵兩棵地生長，宛若夫婦。這種奇異現(xiàn)象，真是很少見到。趁著落日的余光，我和幾個朋友去到仙女洞。本想進洞觀看，再去探訪白龍江的源頭，但天色卻在這時候不失時機地暗了下來。當?shù)刈骷沂Y桂花說，白天進去最好。我們只好作罷。夜間的郎木寺沉浸在空曠的寂靜之中，人在其中，感覺像是躺在佛經(jīng)的某一頁之間，有一種神意的安恬。夜半，星辰隱沒，有雨聲唰唰而至，房檐上的滴水不停地打在低處的鐵皮上，清脆、嘹亮，似乎另一種木魚和佛號。

天光開始擦亮萬物之時，我早早起來，和朋友們一起，徒步到仙女洞。蔣桂花說，這仙女洞的說法，其實并不能代表藏語對于郎木寺乃至這座神秘石洞的全部賦予，只是大致的翻譯而已。她還說，他們當?shù)赜袀€傳說，凡是進洞的人，必須是感恩的人，尤其洞中的狹小石洞，孝順父母的人，無論胖瘦，都可以鉆過去，而且相當于一次重生。

反之亦然。

仙女洞洞口很小，只能容一個人哈腰而入。水滴自厚厚的巖石慢慢浸透，凝結(jié)成持續(xù)不斷的水滴，噗噗地落在同樣是巖石的地面上。其中有一座單獨凸起的石塊，像極了一尊端坐的神靈。其一側(cè)，有一個小洞，目測似乎不能容人。同行的散文家李銀昭脫了外罩，率先鉆入，從另一邊出來。

我也隨后鉆入，全身伏地，頭部先入，洞中漆黑，我感覺到了狹窄，兩邊濕漉漉的硬石頭卡住了我的雙肩，那一瞬間，一種恐懼油然而生，不由得在心里哀嘆說，這一次，肯定是卡在這石巖之下了！但又想到，自己雖然常年在外，幼時也曾忤逆過父母。但至今慚愧的是，父親去世之前，我從來沒有好好孝敬他。想到這里，眼淚流出。每一個人都要為自己所做的任何事情負責，每一個人也都會重復他先輩的某些命運和現(xiàn)實際遇。再使勁一鉆，抬頭，竟然看到了出口。相對于入口，出口有光。我忽然想到，這個洞穴，其實就像產(chǎn)道。每一個人出生必經(jīng)之地，盡管現(xiàn)在剖腹產(chǎn)甚多，但歸根結(jié)底，每一個生命，從無到有，都要經(jīng)過母親的子宮和產(chǎn)道。

無論是誰，我們都不知道具體來自何處。就像這洞口的黑暗，它本虛無，誰也不知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道“我”

和我們到底因何而來，但一切的無，經(jīng)過產(chǎn)道之后，子宮發(fā)揮作用，孕育生命，進而把無變換成了有。有在其中孕育，再順著產(chǎn)道出生，就看到了光亮的世界，一番俗世生活，又重新歸于虛無。老子《道德經(jīng)》中說：“道之為物，惟恍惟惚?；匈忏辟猓渲杏形?；惚兮恍兮，其中有象；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人之生死，若有若無，混沌往復，無始無終。盡管一身水泥，但我仍舊是欣喜的，不由得心里想，我是一個已經(jīng)快五十歲的人了，能在郎木寺仙女洞“重生”一次，也是一種機緣和造化。盡管，我們不必對某些傳說進行無條件的相信，但對于天地萬物及把我們帶到這個世界上的人，必須心存敬畏和感恩。

白龍江源頭其實很近，穿過兩山聳峙的峽谷口，只見白水泱泱，清澈、激蕩。腳踩卵石掠行，至一塊巨石背后，蔣桂花說，這里有一雙凹凸的石槽，捧水洗之，可使眼睛明亮，她幼年時候，有人用此處之水治好了青光眼。我們依言而行。人們對于美好事物的向往乃至對自身的愛護，應當是一種美德，而天地自然之間，必定有神奇之處。再溯水進入峽谷，在老虎洞下，從山體中汩汩噴涌而出的，便是白龍江源頭。我沒有想到，一條江的來處，竟然只是一股不怎么澎湃的泉水。而它卻成為了嘉陵江、大渡河乃至長江的源頭水源之一。事物從來都是神奇的，也都遵循了由小到大，積少成多之規(guī)則的。

站在白龍江源頭，我忽然覺得了一種遙遠的抵達和貫穿。

在若爾蓋草原

在草原上走累了，我想坐下來，可又怕委屈和侮辱了那些青草和花朵。這些草，剛剛長高，就像孩子，它們粉嫩的身體當中，包含了太多的大地汁液或說骨血?？上У氖牵鎸θ绱酥嗟那嗖?，我卻不知道它們的具體名字。在草原，草才是真正的王者，甚至是統(tǒng)治者和暴君。它們霸占了整個草原，迫使人們用它們的名字，來為這一片大地命名。這是群草無聲勝有聲的勝利，同時也是眾草的全面勝利。

無邊無際的草，在某個地方集中起來，以一棵接一棵，層疊無際，緊密無關(guān)的方式占領(lǐng)蒼茫大地，是天地一個了不起的創(chuàng)造，也是大自然賦予人類的一種景觀與凈土，更是牛羊和其他生靈衍生和傳承的家園與疆場。在草原，我方才真正體驗到了《道德經(jīng)》中“柔之勝剛，弱之勝強，天下莫不知，而莫能行。”的本意。草及野花，它們本都是大地上至柔之物，天生柔弱，具備著任人宰割的悲劇性，不論是牛羊，還是風雪，啃食它們，打擊甚至殺死它們。但它們卻以集體的力量，形成了草原，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種強大的生命力，像極了人世間所有的事物及其無盡的輪回。

若爾蓋草原從前的名字，統(tǒng)稱為松潘草地。原本水澤遍布，牛羊難以立身，即便是靈巧而兇猛的鷹隼，也不敢輕易下落。美麗而脆弱的草，形成了一個假象，一種看起來無所不及的覆蓋與支撐，殊不知，它們美麗的身體之下，更多的是濕地和沼澤，一方面是不動聲色的深陷和吞噬，另一方面，卻又對地球有著異乎尋常的調(diào)節(jié)作用。

令人覺得神奇的是，決絕磅礴的黃河千回百轉(zhuǎn)之后，在這一片大地上進行了一次柔媚的伸展運動，用線條的方式，把自己內(nèi)心最柔韌與慈悲的情懷釋放了出來。這就是唐克鎮(zhèn)的黃河第一灣。我想，這里所說的“第一灣”，大抵說她“灣”和“彎”的姿勢之美，而不是她自巴顏喀拉山以來第一次做這樣的動作。

在草原上，我之所以不想坐下來，另一個原因是，我害怕被群草之下的濕泥弄臟了衣褲，更怕濕泥攜帶的涼意滲入肉身。這種怕，其實很無聊，還有些矯情。只好和眾人一起拍照，顯然，這更矯情。我總是覺得，人在某處拍照，看起來用以自我留念，可本質(zhì)的問題是，山川大地，河流日月，它們見過的人和事物何止千萬、億萬？如今的我們也如此這般在它面前搔首弄姿，妄圖獲得某種生命和心靈的快慰，這無可厚非，但肯定是徒勞且尷尬的。所謂的意義，只對認為有意義的個人產(chǎn)生作用。

我和幾位朋友合照了幾張，覺得還好。同時也想，生命乃至人生太過倥傯，我們到此處和彼處，其實都只是一些電光石火般的瞬間而已。把自己肉身的影像用相機的方式，鑲嵌在大地某一處，最大的效果，也不過是今生到此一游的一份潦草證明而已。按照尼采的想法，這個世界的一切，從來就是重復的。這樣的動作和做法，甚至我們在幾百幾千年前就已經(jīng)做過了?，F(xiàn)在的這些，也不過是一種重復。這令人沮喪。但坡上的牦牛、綿羊和駿馬不這樣認為。它們的生命和命運也可能是極其重復的，在草原上不斷游走，啃食、飲水、哞叫、嘶鳴、生養(yǎng)，被其他猛獸殺戮或者成為人類的盤中餐……卻樂此不疲，毫無知覺。

相對于人類的清醒，牲畜們的無知和懵懂可能是最幸福的。我站在它們旁邊，看遠處的黑牦牛拖著碩大的烏云，在暗暝的草原上緩慢行走；近處的黑馬個子高大，時不時地奮蹄奔跑一段。天空上的黑頸鶴飛得優(yōu)美而又詩意，綿羊們看到了，好像很羨慕的樣子，沖著天空，發(fā)出咩咩的叫聲。

俯下身來，還可以看到一些罕見的黑色螞蟻和甲蟲，這些隱秘的家伙，在稍微干燥的地方，總是走得倉皇，像是一群不動聲色的難民。唯有蚯蚓是最幸福的了，淤泥正是它們安居的家園。

由此，我再一次覺得，人世間那些所謂的好和壞，幸福和苦難，其實都是偽命題，倘若萬物都可以適得其所，得盡其用，并且遵循它們的本性和意志的，那么，這個世界，才是最美好和最幸福的宇宙樂園。

本欄目責任編校：周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