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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生的電光

        2022-01-01 00:00:00舒吾
        黃河 2022年4期

        編者按:

        好風憑借力。從本期開始,我們開設針對大學生寫作群體的欄目,以“發(fā)現(xiàn)新人,扶植萌芽”為初心,以“提供平臺,展示風貌”為宗旨,以“不偏不倚,褒貶由真”為原則,讓有志于寫作卻苦于展示平臺的他們,有機會走上創(chuàng)作之路。展翅翱翔,直達青云。

        和父親認識的時候,我已經(jīng)過了二十三歲。他對我很客氣,稱呼我小肖,聽起來像笑笑,好像我是個女孩。我并不覺得不高興,反而有點親切,也許是因為我實習期間的領導也這樣稱呼我,而且那人對我還不錯。我對他也是,我不喊他“爸”,而是叫他“爸爸”,就像我還是個依戀父親的小孩子,實際上我認識他也才不過三天。

        他突然的出現(xiàn),像正午不經(jīng)意間從窗外投射進來的一縷光線,帶著不可辯駁的姿態(tài)。我該怎樣形容他走進門的神情呢,一只高貴的毛蟲?總之他留了下來,帶來了不小的轟動。

        姨媽狐疑地站在我家門外,她的警覺使她的耳朵都支棱起來,父親坐在沙發(fā)上,對著她點點頭,她才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過去她總是覺得母親很可憐,時不時帶上很多吃的,一副接濟我們的樣子,并像撫摸一只狗那樣撫摸我,然而在我看來姨媽的婚姻也并不幸福。

        我們招呼她進門,但她擺擺手,對著我使勁擠眼,就當父親看不明白。我走到門口時,她一把把我拽到一邊。

        “你看過他的體檢報告了嗎?”這是姨媽最關心的事。

        “一定要看到體檢報告,不然過兩天他病倒在床上,你說你是趕不趕他走?陰謀?!?/p>

        但父親并不像身體不好的樣子,皮膚黑亮發(fā)光,肩膀像伐木工的一樣結實,和同齡人比起來,他至少要年輕三五歲。我們第一次出門就去吃了他一直惦念的家鄉(xiāng)食物咸湯面。他要了大碗,湯本身就又咸又燙,他又額外放了兩勺油辣椒和小蔥,并且很快就吃完了面條,連湯一起喝干了。我猜他沒有胃病和腎病,也不需要扎胰島素。

        舅舅揚言說要不是怕蹲號子,他一定要把這個狗娘養(yǎng)的腦瓜子扭下來,但自打父親回來他一次也沒有去見過。我對舅舅強烈的情緒感到疑惑不解,并且我也沒有他們想象中那么可憐,甚至幾乎也沒有因此受過任何影響,這聽上去似乎不可信。小城很小,可供選擇的不多,與此同時,煩惱也少了許多。母親在體制內(nèi)有一份不錯的工作,收入不僅足夠我們的日常開銷,剩下的還在新城區(qū)買了一套房。在小城里我并未受過什么歧視和傷害,從某種程度上說,我還因此受到不少優(yōu)待,老師們對我更和善一些,朋友談話也小心翼翼地避開父親的話題。但我一點也不在乎,有時候我覺得沒有父親更好,特別是鄰居惠子的父親吸毒被抓的時候。有時候去姨媽家,看見姨夫露著鼓鼓的肚子窩在沙發(fā)里,姨媽蹲在地上給他洗腳,而表姐在另一個房間里洗他的襪子,我也覺得沒有父親更好。

        “你們應當善良一點。這個人,你們不知道他這些年經(jīng)歷了什么,為什么急于否定?”事實上,至于父親經(jīng)歷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但沒什么不能理解的。這么多年來,無論是負債累累的舅舅,還是又有了新生活的母親,這種心態(tài)是我最值得驕傲的東西,就像海一樣,沒有什么是不能容納,不能被理解的。也許我是一個冉阿讓式的人物,我用孤獨換取了母親的幸福。她后來又結婚了,繼父是個農(nóng)夫,卻是正經(jīng)八百農(nóng)林大學畢業(yè)的,人還不錯,彈得一手好吉他,我猜就是這一點迷住了母親。他思維活絡,和一般人不一樣,在別人苦于考事業(yè)單位的時候他回到了鄉(xiāng)下,繼承了家里的土地和宅院,日子過得很閑適。那段時間,母親猶如信使般在小城和鄉(xiāng)下來回奔波,因為暈車反應,迅速消瘦。終于我忍不住放走了母親,讓她毫無顧慮地投入繼父的懷抱,那是她應得的生活。母親搬到了繼父院子里,接著開了一家生態(tài)農(nóng)家樂。我有時候會去那里住幾天,院子很大,滿是房間,我想住哪間都可以。院子有一大片地種著豆角、黃瓜、西紅柿和辣椒,旁邊散養(yǎng)著雞和鴨子,角落里的剩飯剩菜引來絡繹不絕的野貓野狗。有點夸張的是門口還拴著一只鴕鳥,它什么都吃,經(jīng)過的時候尤其得小心它會吃掉你的帽子。另一邊是草莓棚。草莓成熟的季節(jié),他們會讓客人進棚采摘,這是一年之中生意最好的時候。

        我給母親打電話的時候,她正在草莓地里,一只手接電話,另一只手還挎著客人的草莓籃子。

        “誰回來了?”她輕輕把籃子放在田埂上,走出嘈雜的草莓田,我聽到話筒那邊傳來了孩子的尖叫聲。

        “我爸爸,他回來了?!蔽蚁乱庾R地還是稱呼他“爸爸”。

        “噢,我知道了?!蹦赣H的聲音里沒有任何驚訝,顯然早有人告訴了她這件事。

        “你怎么想的?我想聽聽你的看法?!?/p>

        “你有自己的主見了,我沒什么意見,按照你的意思來吧?!?/p>

        就這樣,父親徹底住回了家里,盡管不少人依舊反對。我終于找到一個讓他們稍稍安心一點的理由,父親還有一份退休工資,這也許是唯一一個能說服他們留下父親的由頭。當然這也是真的,父親回來第一天就把工資卡交給我,連帶卡上一萬多塊錢的存款。

        我的生活并沒有改變太多,父親在家的時候非常安靜,他不用手機看小視頻,也不聽音樂。母親很喜歡九十年代的港臺流行樂,為此她專門買了一臺黑膠唱片機,在挑選唱片機的時候,母親提到父親曾經(jīng)也有一臺,那個年代這玩意兒還是奢侈品。她說他極其喜歡維瓦爾第和斯特拉文斯基,我問母親他是不是個文藝青年,母親回答她不知道。在結婚之前,他們甚至都沒有見過面,一切都是一個偶然,所以對他的出走反而覺得慶幸,但從音樂的喜好上看,她對他們的不可溝通性已經(jīng)了然于心,他身上那種混合著陳腐的非流動性的陰郁氣質(zhì),也讓她覺得屋子里整日籠罩在梅雨之中。后來再談起他,就好像在講述一個電視屏幕里的人物,遙遠得像一個夢。

        也許是受了某些言論的感染,我的鄰居堅稱他是個同性戀,他跟我母親結婚就是為了騙婚。那個癮君子信誓旦旦地說我父親曾經(jīng)撫摸過他的屁股還故意當著他的面撒尿,他的出走就是因為他的騙婚行徑已經(jīng)敗露。我看著他那因為吸毒而常年潰爛流血膿的下巴,胸前全是橫七豎八的撓痕,隔得好遠就能聞到他身上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本來不想和他一般見識,誰知道他繼續(xù)說,“小子,我敢打包票,他回來對你絕對沒懷好心?!?/p>

        我一拳揍在他鼻子上,癮君子的骨頭早酥了,他的血瞬間飚了出來,惠子在門縫后面立刻報了警。

        我被拘留了十五天,父親去警察局掏了罰款,但他沒有過問我暴力行為的原因。在拘留所里我和醉酒者、惹是生非的人、家暴者關在同一個陰森的屋子里,看著不遠處電視屏幕里的教育視頻,人物的行動在我眼里變成了毫無意義的動態(tài)圖像,而我正細心分辨著嘈雜的對話背后那毫不引人注目的背景音樂。有時候是摩頓的《The Crave》,有時是貝多芬,或者《水邊的阿狄麗娜》,多么令人奇怪。十五天后,父親來接我回家,我們在回家的途中又吃了咸湯面,父親的食量絲毫不減。

        “爸爸,您現(xiàn)在不聽音樂了?”我說。

        “音樂?”他像是被嚇了一跳。

        “是的。”

        “好久沒有聽過了,怎么問起這個?”

        “聽媽說您以前喜歡聽來著。”

        “年輕的時候很愛聽呢,”他有點羞澀地說道,“只是后來唱片機在擦家具的時候從高處摔下來,唱盤一下子給摔碎了。真可惜,放到現(xiàn)在也是個老物件了?!?/p>

        “您可以用媽媽的唱片機繼續(xù)聽呀?!?/p>

        “可以嗎?不會影響你嗎?”他眼中透露出喜悅的亮光。

        于是安靜的家里開始時不時飄出音樂聲,細小柔和的弦樂鉆進家里所有的縫隙,管樂和鋼琴則總能嚇人一大跳。我坐在躺椅上,被樂聲在屋里推來推去,漸漸地,它也變成了一種奇怪的背景樂。

        我們總是那么和諧。父親幾乎和我同一時間起床,我們一同出門,然后在街邊吃早餐。前一天傍晚,他為我準備好第二天的午餐。我當著眾多同事打開便當盒緊扣的蓋子,里面的糙米混合著白米搭配著味道寡淡的西蘭花牛肉就如同一個慈祥老人的絮語。他中午也許會去散步,但一定會在下午七點前回家,八點左右洗完澡坐在餐桌邊,打開音樂,最小聲,安靜地喝一壺淡茶水,然后早早上床睡覺。他回房間后,就不會發(fā)出任何一丁點兒聲音,哪怕是上廁所,也好像是躡手躡腳的。我們的關系以禮貌保持著,這使得親密的稱呼顯得有幾分超前。

        舅舅倒顯得親密多了,他隔三岔五打電話過來詢問,事無巨細。

        “他很正常。”我似乎只能這樣向舅舅描述。

        “他無緣無故跑回來,肯定是有鬼,說不定他在外面欠下了高額賭債,等著回來你替他還債呢?!?/p>

        “感覺不像是。”

        “等你明白過來就遲了,債主找上門來,你媽和你一個都跑不掉?!?/p>

        一說到媽媽,我就有點猶豫了。我的事倒還好,媽媽和繼父好不容易過上了無所憂慮的生活,要是真的被影響了,那比任何事情都讓我受折磨。再說了,舅舅說的這種情況并不是沒有可能,更何況我對父親的了解還不如對我家門口餐廳的上菜員了解得多。

        為什么父親從來不談論自己?我探尋著其中緣由,但同樣感受到其中潛在的危機。人是很能隱忍的動物。

        父親像往常那樣,喝完淡茶之后早早回了房間。房子里的爵士樂戛然而止,頓時靜得可怕。我沒有像往常那樣打開投影儀看電影,為什么父親不和我坐在一起,兩個人痛痛快快地看一場電影呢?我想我不應該埋怨他。我把手放在椅背上,睥睨著屋子里被黑暗籠罩的家具,好像瞇著眼坐在老爺椅里的維多·柯里昂。父親為什么不肯放心地把過往交給我呢,難道是我做得還不夠?

        我沒有打開燈,但眼睛已經(jīng)適應了黑暗。我披上襯衫,在黑暗中借著腿腳的記憶來到父親房間的門前,里面同往常一樣寂靜無聲。我輕輕旋動門鈕,門閂從里面上了鎖,“咯噔”一聲,我的心被重重地敲擊了一下,這聽上去似乎太過矯情。還未等我敲門,門就從里面開了。父親站在門里,下面穿著棉麻睡褲,上面卻穿著一件長袖襯衫,幾縷頭發(fā)在靜電的裹挾之下向空中豎起,好像電影中走火入魔的科學狂人。

        “進來吧,小肖?!庇谑俏易诖策叄@里過去是媽媽的房間。

        “好奇怪的發(fā)型。”我說。

        父親羞澀地抹了抹頭,“怎么還沒睡?”

        “睡不著,”我說,“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的一些事情來,想起我周日經(jīng)常去河邊,躺在石頭上。躺一天,什么也不干,想著明天怎么找個理由不去上學,結果第二天還是會去的。有段時間回到家,家里老有個叔叔,蹲在沙發(fā)前面看電視,我以為他要追求媽媽。后來,有天我故意當著媽的面說,這個叔叔好煩,怎么每天都來?從那以后他再也不來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是在等每天晚上七點四十分的電視臺訊息,找他走失的女兒。這件事我一想起來就愧疚得要命?!?/p>

        “那也不是你的錯?!备赣H撫弄著我的肩膀。

        沉默了許久,父親終于開口。

        “過去的事,我也都不大記得了,唯獨有一件。那是和你媽媽認識之后,雖然在那之前,我也極度癡迷音樂,那是唯一能將我從別人嘈雜的聲音中隔絕開的東西。那時我固執(zhí)地認為,音樂是世界上最好的藝術,比其他任何藝術都更具有感染力。那也是我忍受不了你媽媽的原因,在這方面我沒有辦法認同她。抱歉,我不該這樣說。但重要的是后來的事情。那是非常偶然一次的機會,也許是唱片機漏電,也許是電視,我也弄不明白,只是感覺像被很多很多根針刺中,在恍惚的樂聲中,我疼得快叫出來了。但就在那一瞬間,我感覺到一種玄妙的力量,一種貫通宇宙萬物、接連過去與未來的知解力,然而只有一瞬,但那是一種永遠不會孤獨、永不枯竭的感覺?!?/p>

        “后來呢?”

        “或許這對于你來說微不足道,但是,小肖,你明白嗎?這是別人絕不會有的經(jīng)驗,也是別人絕不會告訴你的,它需要體悟和苦修,也許你能夠找到?!?/p>

        “找到什么?”我說。

        “真正有力量的東西?!备赣H朝我眨了眨眼睛。

        父親臉上的神情讓我厭煩,我想我沒有義務向他承諾什么。

        “這個故事您跟媽媽講過嗎?”

        “這不是故事,”父親嚴肅地說道,“我沒有跟任何人講過,也許那個時候,你媽媽突然覺得我脾氣似乎好了一點,僅此而已?!?/p>

        父親很少和我談論過去的事情,我雖然好奇,但也從來不主動詢問。我一直等待著父親哪一天會告訴我他這些年都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但我沒想到父親是編故事的高手,他精彩絕倫的故事就像激流上的一艘小船,我是那船里一根微不足道的蘆葦。他的故事能夠隨意地將任何人裹挾其中,橡皮泥一樣可以任意揉捏。

        在父親回來之前,我從未認識到生活會發(fā)生如此巨變。曾經(jīng)同情并照顧我的一些人,諸如班主任老師和校長,他們一見到我就擔憂地望著我,好像眼睜睜看著我墜入泥淖,卻無力施救,這讓他們臉上呈現(xiàn)出痛苦與憤懣。我想我得找一個法子,讓他們能夠理解我,好讓這件事看上去不那么令人費解。于是我告訴他們父親對我很好,但是我卻沒有辦法去證明。

        是的,我該如何去解釋呢?諸如有人會問這樣的問題:“你怎么可以信任他呢?你了解他嗎?”我不能說自己不了解,但我也沒辦法跟其他人講那個弗蘭肯斯坦式的奇妙故事。

        另一些人認為我愿意把父親放回家是為了從他身上得到些什么。我的一些高中同學們,一群就算天塌下來也要曬著太陽在街上游蕩的游民,他們一見到我就開始吹口哨,模仿出甜膩膩的口吻。

        “小肖,你親愛的爸爸今天給了你多少零花錢呀?”他們怪聲怪調(diào)地說。

        這真是讓人感覺奇妙,他們就像是父親精心構筑的故事中的典型反面人物,聽到他們這樣的口氣我總是很想笑。

        另一些人只是單純地因為這件事情感到憤怒,其中就包括我姨媽。她自始至終認為,父親當年拋妻棄子在外面逍遙快活,現(xiàn)在老了就應該像小說上一貫寫的那樣,百病纏身,無依無靠地死在街頭。而我卻將父親帶回家里,從她的邏輯出發(fā),這種行為并不代表仁慈與理解,而是一種懦弱、殘忍、背叛。我應該面對母親以及多年以來像她一樣照顧我的人們,發(fā)出深深的懺悔。

        她的火氣外顯出來,使她的唇周都上火潰爛。

        “都是被你氣的,你遲早要把你姨媽給氣死?!彼娏宋?,使勁拉開嘴唇向我展示,“里面還有三個泡呢!”

        “姨媽真想不明白,你到底為什么會接受他?”

        姨媽的話突然使我意識到,我從未真正直面這個問題。或許我接受父親,只是因為在那間空蕩的房子里,盡管我們不怎么交談,也有了一個靜默無聲的陪伴。事實上這樣的理由并不具有足夠的說服力,我想起父親的臉,我們長得并不相像。他的模樣依然有些陌生,同大街上那些形形色色的陌生人幾乎沒有區(qū)別。我想我只是在習慣他。

        漸漸地,他開始用挑剔的目光看我,比如我將吃剩的蘋果核放在桌子上,而不是扔在紙簍里?;蛘呶也蛔杂X地抖腿時,他皺皺眉頭。這表情令人心悸。因為那幾乎還是一個陌生的表情,之前他是多么親切和藹,似乎要將我融化掉。他那樣看著我,我在他的盯視下,極不舒服地把蘋果核扔進紙簍。

        一天下午,他端端正正坐在沙發(fā)上看一個舊皮本,等我知道那是什么時,我一下子沖動起來——他讀的是我初中的日記,里面記載了我對某個姑娘的向往。我記得,還仔仔細細記錄了我的春夢。里面還有令我羞愧的話語,提到從未見過的父親。那些話語一下子勾起我的怨恨,好像只是在此時此刻,那些怨恨才找到了我。

        我一把奪過日記本。突然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角抽搐起來,激動地喊:

        “別翻我的東西!”

        父親的表現(xiàn)更令人意外,他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羞慚又不安,還有一種從未見過的威嚴。他一聲不吭,走了出去。當天晚上一直沒有回家。

        我對父親這些年的過往一無所知,或許父親真有私生子,或者有情人,他們真在某個地方私會。父親應當有自己的隱私這沒有錯,每個人都應當有,但倘若父親一直將我蒙在鼓里,我就不得不考慮他真正的意圖了?;蛟S他不準備傷害我,但是現(xiàn)在這種姿態(tài)本身已然變成了一種傷害。

        我發(fā)現(xiàn),我希望找到他傷害我的證據(jù)。這或許變成我存在的一個理由。

        我決定跟蹤父親,為此我請了整整一周的假。早晨我佯裝和父親一起出門上班,吃完早飯,我繞一圈遠路又回到家里。前面兩天,父親如往常一樣,吃完早飯就回到家,看書、喝茶、聽音樂,然后像個老年人那樣躺在沙發(fā)上睡覺。終于在一個午后,父親一反常態(tài)地出了門,乘上公交車。在駛過十二站之后,車子停在一個干涸的河灘邊上,我看著父親下了車,沿著河岸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太陽的直射使所有物體都變成白色,并且不安分地搖晃起來。幸好來往的人并不算少,父親沒有注意到我。終于他停了下來,酷熱的陽光不斷從樹葉的縫隙投射出來,猶如一只機械抓手將空氣一把掠奪過去。河灘白花花的一片,和光線互相博弈。漸漸地越來越熱,河岸上已經(jīng)沒什么人經(jīng)過了。父親矯健地爬上河堤,靈巧地走下斜坡,踩著光溜溜的鵝卵石和板結的河泥,艱難地走到河對岸,迅速隱沒在一根歪斜的電線桿后面。我趕忙跟了上去,尖銳的石子像通往地獄之路的障礙,但稀疏的白樺林之中空無一人,父親好像憑空消失了。我迷茫地站在樹林中,汗水不斷從我的額頭滾落,刺進眼睛里,我不得不瞇起眼睛。樹林里安靜極了,只聽見陽光炙烤樹葉發(fā)出的" " " "聲。

        我困頓地站在河岸邊,感覺自己被世界拋棄,我沒辦法任由自己在那里等待,絕望的感覺和不可知的狂怒充斥著我。我狠狠地將一只啤酒罐踢得飛上天空,殘余的啤酒在空中畫出一道完美弧線,作為一天之中唯一一次安慰。回到家時,父親已經(jīng)坐在餐桌前等我了,桌上甚至放著打包回來的紫薯餅和玉米稀飯。他一如既往地招呼我過去吃飯,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

        “爸爸,您今天去哪了?”我努力忍受著家里的音樂聲。

        “去尋找靈感?!备赣H眨巴眨巴眼睛。

        我很懷疑他的說法。

        “既然如此,為什么不去媽媽那里找一找?她邀請我們?nèi)フ葺??!?/p>

        我試圖讓他親自去到母親跟前,在那里,他或許會顯露出過去的某些印記。

        他遲疑了一會兒,露出一種可笑的探尋姿態(tài),“可以嗎?”

        我立刻給我媽打了電話,電話之中的電流掩蓋了她的情緒,讓她聽上去至少是高興的。母親說他們釀的草莓酒最近已經(jīng)能喝了,我們?nèi)チ藙偤每梢源箫柨诟?。接著我又聽見她讓繼父抓一只鵝,提前就殺好,等我們回去。

        夜晚我遲遲不能入睡,想到父親古怪的行為,和我沖動之下所做的安排,不僅顛覆了我對自我的認知,也使我隱隱產(chǎn)生愧疚感。這些念頭讓我徹夜未眠,直到鬧鐘響起,才疲憊地從床上坐起來。

        母親和繼父的生態(tài)農(nóng)家樂離我家僅有四個小時的車程,它掩藏在谷底,顯現(xiàn)出一種逃離現(xiàn)實的姿態(tài)。母親也是以這種姿態(tài)逃開繁瑣的日常生活,但好在只需要一天的六分之一,還可以隨時回歸,選擇開始新的生活,或者重啟舊的生活。我和父親到的時候已經(jīng)正午,母親和繼父在門口迎接我們,父親見到母親突然變得驚慌失措,但他還是鎮(zhèn)定下來說“早上好”,好像他們分開只不過一個夜晚。

        “你好?!蹦赣H微笑著回答,并且接過了我們手里的行李和禮物。

        父親和繼父握了手,院子被草莓的香氣覆蓋著,氣味完全侵占了人的意識,以至于我們看上去和諧如一家。

        “快吃吧?!蹦赣H揭開罩在食物上的紗網(wǎng)。

        “真好吃,我十多年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飯了?!?/p>

        母親把飯菜又往父親的方向推了推,我突然注意到母親手上的鉆石戒指,在陽光的照射下大放異彩。

        “真的很好吃?!备赣H又說。

        “嘿,伙計,能喝酒嗎?”繼父說。

        “當然,我什么酒都能喝?!?/p>

        “紅酒,可以吧?”繼父晃了晃手里的紅酒瓶子。

        一對中年男女從院子外面走進來,“原來有客人啊,來得不巧了?!蹦腥苏f。我猜他們是熟客了。

        “是親戚,不影響的?!蹦赣H趕忙站起來說。

        “不如一起吃吧。”繼父招呼他們。

        這兩人扭捏了一陣,但還是坐到了席間,突然間男人注意到了父親,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觀察起他來。

        “這就是……那個?”他對著繼父壓低聲音說道。

        “喝酒,喝酒。”繼父開始往他面前的杯子里倒酒。

        “這可是好酒啊,”男人說,“這酒可不便宜?!?/p>

        父親微笑著對他點了點頭,品嘗了一口酒。

        “小肖他親爸可是大音樂家。”我沒想到繼父也會突然叫我“小肖”,這讓我不自在起來。

        “沒有,沒有的事。”父親趕忙擺擺手。

        “這么些年一直在大城市做音樂?!崩^父接著說。

        “沒有,沒有?!备赣H驚慌起來。

        “來一段吧?!蹦腥苏f。

        “來一段,來一段?!迸艘哺f。

        “不,不?!睘榱搜陲椬约旱木狡?,父親喝了一杯又一杯。

        我也惡意推波助瀾,“你們應該聽聽我爸的見解,很神秘?!?/p>

        “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是這一套啊?!蹦赣H笑著說道。

        “那是什么?”繼父問道。

        “胡說八道而已。”父親又灌了一杯。

        “那是獨家的,只有我才可以繼承。”我說完,大家哄然大笑,父親也跟著笑起來。

        午后,父親醉倒在了干凈的客房床上。母親說,這是父親第一次喝醉。母親和繼父執(zhí)意要讓我們留下過夜。那個晚上,我睡在父親旁邊的床上,平生第一次聽到了,前夜之中母親愉悅的呼喊。想必父親也聽到了,因為恰恰在聲音響起之后,父親翻了一個身。

        第二天早晨,父親和我拎著一大筐草莓和兩瓶草莓酒上了大巴車。是繼父開甲殼蟲汽車送的我們,母親沒有來,理由是車上坐不下那么多人。繼父把草莓拎上大巴,看上去像個老朋友一樣拍拍父親的肩膀,“有空常來玩啊?!?/p>

        “一定,一定?!备赣H說道。

        然而,我知道,父親變了,他再也不會來繼父的農(nóng)家樂了。他變得有些頹喪,滿嘴酒氣。后面被壓的頭發(fā)支棱著,以往他總是非常留意自己的形象,如今顯得毫不在意。或許母親勾起了他的無數(shù)回憶,而繼父有意的作為,使他受到了傷害。他也不像以往那樣頻頻親熱地看我,而是筆直地看著前方,像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是在那里。

        整個晚上,父親都沒有積極回應我提起的話頭,第二天我還是佯裝去上班。吃過早飯之后,我繞遠路從后門回到家里,接著不一會兒,我在房間聽到了父親進門的聲音。又是開門的聲音。我臨時決定,一定要看看他到底去了哪里。我緊跟了上去,“不管他在做什么,這是最后一次了。”我在心底這樣想著。

        父親依然上了那輛公交車,十二站之后停在了河灘邊,下了車。天氣陰沉沉的,風吹來河道特有的腥味。我依舊遠遠地跟在他后面,一直到走到那根歪斜的電線桿后面,父親又憑空消失了,和那日一模一樣。我期望著能看到他消失的端倪,但他好像一縷透明的煙氣,消失在了霧靄重重的白樺林之中。我決定要耗盡自己的耐心,直到看到他再次出現(xiàn)。

        天越來越陰沉,烏云迅速地盤踞在一起,這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征兆,但父親依舊下落不明??耧L將白楊樹的葉子扯下一大把,粗暴地摔在光溜溜的河床上。河岸對面的樺樹幾乎要被拽起來一樣使勁搖晃著。大自然并不給我們作出反應的時間,碩大的雨滴“砰砰砰”砸了下來,一道閃電急速掠過,白樺林的周圍若隱若現(xiàn)閃起了電光。我終于看見了父親的身影,大聲喊道:“爸爸,爸爸!”

        父親轉過頭來,頭發(fā)已經(jīng)全被雨水打濕,臉上滿是迷狂和沉醉的神情。

        “小肖?你怎么會在這里?”

        “爸爸,別說了,我們趕快回家?!?/p>

        我和父親剛坐進出租車里,暴雨就將車窗完全扭曲了形狀,在閃電的亮光之中散發(fā)出五顏六色的光彩。司機不停地抱怨我們的衣服弄臟了他的車子,但我們倆都緘口不言。

        我覺得既愧疚又傷心。

        回到家之后,父親先去洗了澡,然后是我。等我從浴室出來,父親已經(jīng)泡好茶在沙發(fā)上等著我。

        “小肖,快喝點姜茶,別感冒了?!?/p>

        “爸爸,您還要瞞著我嗎?您到底是在做什么?河邊,您到底去了哪里?請您如實告訴我,我不想再聽您那浪漫主義的可笑故事了?!?/p>

        父親吮吸著茶水,好像這聲音能夠產(chǎn)生一種令人遺忘的效果,使我能忘記剛剛發(fā)生的事情。終于,他像鼓起巨大勇氣似的,說道:

        “其實我在二十三年前就死了。

        “我剛有了工作,就和你媽媽結了婚。我越來越感覺到自我消失了,思維開始慢慢變得遲鈍和僵硬。后來,在那次偶然被電擊之后,我在一瞬間有了完全不同的感受,被洗刷一新的感覺。但只有一兩秒,就又消失了。后來我試過各種方法,在貝多芬的音樂里,把手指插進電閥門,或是用電容筆,但都是轉瞬即逝。我希望能獲得永久的靈動,能理解貫通一切的力量。再后來,我終于想到了一個方法,你一定見過隨身聽吧?對你來說是個老古董了,可在那個年代是個新鮮玩意兒。那個暴雨之夜,我戴著隨身聽,站在空曠的河道上,渴望在閃電的效果下能夠獲得那夢寐以求的力量。但現(xiàn)在你就明白了,我失敗了。我的身體消亡了,而悲哀的靈魂還留在世間,從時間的縫隙之中逃逸出來,但我還是沒有放棄,你明白嗎?我還是沒有放棄,那是因為有你的存在?!?/p>

        “不要道德綁架我,您現(xiàn)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我使勁地捏著父親的胳膊,“我摸得到您,對吧?您真是個編故事的好手,但這就是讓我受不了的。我本可以理解您的,我可以包容一切,但我忍受不了您那不真誠的態(tài)度,太讓人惡心了?!?/p>

        父親悲哀地看著我,嘴唇顫抖著。在他身后,大片的白樺林在血色的晨光之中輕輕搖晃,然后變成淡淡的橘紅。我似乎能夠看見,被雨水淋濕的樹干顯現(xiàn)出一片一片褐色的潮痕,昨日積累的雨水在鵝卵石的縫隙中游走著。然后往上,是成群在河堤上走來走去的烏鴉、花喜鵲和灰喜鵲,它們一邊低頭啄食,有幾只撲啦啦飛到了天空,落在白樺樹和歪斜的電線桿上,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場景。

        我想也許父親病得很嚴重,醫(yī)學上把這種癥狀叫做癔病,不過我不知是不是應該這樣說服自己,至少父親并沒有影響到他的日常生活,也不會傷害到別人。但我沒辦法接受他那無厘頭的欺騙和詭怪的故事。

        那是之后的一天下午,父親看見我正在翻一本叫做《癔病診療指南》的小冊子,他突然激動起來,“小肖,你知道嗎?這是第一次看到你拿起一本書!”

        “那又怎么了?”

        “你媽媽最反感我的就是這一點,她忍受不了任何嚴肅的東西,但我還是希望你不一樣。你知道……”

        “我不知道!”

        很多年來,我的耳邊早已沒有各種教誨了,我下意識地反感各種教誨。

        “年代不一樣了,爸爸?!蔽艺Z氣溫和了一點。

        我發(fā)現(xiàn),父親微微佝僂了一點腰,然后一聲沒吭了。父親還是像往常那樣,吃飯、散步、睡覺,唯一不同的是,他心事重重。他不再去河邊了,不再消失在那片稀疏的白樺林和那根歪斜的電線桿后面了。

        我想,這一切都是正常的,正因為每一代都不同,才有叫做“代溝”的東西。父親雖然近在眼前,卻像是已經(jīng)走遠了。我放下書,覺得有癔癥癥狀的父親,變成了一個奇怪的陌生物。我第一次有了一種無法忍受的驚異感。

        一天夜晚,那正是父親喝淡茶水的時間,他一個人坐在那里,我既沒有叫他,也沒有特意看他,就像他不存在一樣。我剛剛離開客廳,就聽見突然什么東西像發(fā)生了爆炸,一聲巨響之后屋子里陷入黑暗。我趕忙出門去查看,整個小城似乎都暗了下去,從來都沒有這樣黑過,黑暗像成群的烏鴉向我們迎面襲來,我摸索著回到房間里面。

        “爸爸,全城都停電了,沒事的?!蔽覍χ诎嫡f道。

        沒人回答我。

        “爸爸,您在嗎?”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發(fā)了瘋似的往河灘跑去,整個城市都陷入混亂。我像應召女郎一樣在街邊瘋狂揮手,希望在黑暗之中能有人感受到我的呼喚,終于一輛出租車停在我腳邊。我們沿著漆黑的河道不斷地往前行駛,我在黑暗中呼喊著父親的名字,但他不在那里。我把手電筒往四周晃了晃,終于發(fā)現(xiàn)在河岸的對面,在稀疏的白樺林之中,有幾支小小的火光。那根歪脖子電線桿折斷了,但還沒有完全傾倒,上半部分像探尋似的偏在一旁,幾根還未被完全扯斷的電線連著下半部分,就在我照著它的時候,啪地燃起一朵小電火花,接著又回歸黑暗。

        雨滴在黑暗中輕輕落在我頭上、臉上和身體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后來,我不知是否我的記憶出現(xiàn)了偏差,我再也不記得自己見過閃電。也許這很正常,因為氣候會變,氣象也會變。

        父親消失了。姨媽說早料到會這樣,他們都固執(zhí)地認為父親回來欺騙并傷害了我的感情。母親打電話過來說,我的工作問題解決了,只要參加一個打幌子的考試就可以直接坐上崗位。繼父還托人給我找了一個相親對象,讓我趕緊辭了實習工作回去見一見。對于父親的消失,母親什么也沒說什么,就像他回來的那個時候一樣。

        但我覺得,好像是我遺棄了父親。當我再次走上那條河岸的時候,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jīng)站著一根新電線桿了,同樣是灰色的,但刷著橘黃色的油漆,幾十根電線重重地壓在它頭頂上。在那一刻,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哀傷,我知道此生再也不會見到父親了,他再也不會重臨人間了。

        但奇怪的是,每當我回憶起父親時,我想到的是若干年前,他第一次從家離開時的情景,那是一個年輕的父親,二十三歲上下的樣子。面容模糊,但看得出,他真的非常年輕。

        欄目主持:鐘小駿

        責任編輯:柏" "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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