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郭旭峰
玻璃缸里只有一條細小的金魚,像水中存在的一團晶亮的小火苗兒。它一指長短,有點小可憐,無欲無望,一動不動停滯在一指深的水里,抬眼能看見近在咫尺的貓咪朝這邊看。下面是一指厚的淤泥,是它自己魚塘里的土地。它法相莊嚴,得道般安靜而神秘,這個哲學(xué)家在思考自由本然的境界。
這是在冬天的室外,溫度零攝氏度左右,沒有水流也沒有鄰居伙伴,在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里臨涂而歇,它身不由己啊。這讓我想起同樣得道的莊子,他提起的“困之魚”,孤獨一魚,處在不知天命的地方,苦不堪言,仿佛等待堅硬的冰封,靜候時間的接點,無奈而悲壯。莊子那種逍遙之魚與它無關(guān)。如果有另一條同樣苦難的魚的話,它們還可以相濡以沫,一同度過魚水相融的美好而艱難的時刻。
“小火苗兒”這種狀況的過程有點坎坷,說來令人唏噓。夏天的時候,我因為魚缸閑置覺得可惜,就放到門外旁邊,決定種上幾棵蓮花裝點庭院,再買些許小金魚放進去增加色彩,活躍氣氛,觀蓮賞魚,陶冶一下心境。事情一步到位地實現(xiàn)了,野外收拾些泥土鋪設(shè)進去,幾株蓮花是人家養(yǎng)就的成品,蓮蓬上已經(jīng)可以坐上一只小小的青蛙了。放上水,用手輕輕扒開泥土埋進去,馬上一幅工筆畫就完成了。沒有濃艷,清新可人。少點什么呢,對了,傳統(tǒng)的工筆畫里,“連年有余”,有蓮當然要有魚??偣操I十幾條來,仿佛一群紅粉佳麗,放進去紅彤彤一片,魚戲蓮花,意境萬千,左看右看還不夠。
秋天,天氣轉(zhuǎn)涼的時間里。蓮的葉子開始失去青春,顏色悄悄移走,然后一株株老去,只留下一個個蓮蓬,相互赴約,去往年歲的深處去了。魚們嬉戲歡樂的季節(jié)結(jié)束。有的猶豫不定,不思進取;有的郁郁寡歡,心神不定;有的依舊游走四方,活力四射。它們演繹著莊子筆下的各色各樣的魚,在各自的道場表演歸途。一條大的,一條稍大的,一條稍稍大的,一條稍稍稍大的……先后離開了魚池,義無反顧,去往魚類的天國。最后的一條,這是最小的一條,依舊威風(fēng)凜凜,巡游它們曾經(jīng)共同的領(lǐng)地。似乎是最后的一名士兵,保衛(wèi)著沒落的軍營。
我的不舍是不言而喻的,微小的憂傷蔓延到我微動的十指。它們曾經(jīng)陪伴我走過一天天的路途,有一天我會是這一條,有一天我又會變作那一條,他們相繼扮演我不同的歡喜和悲哀。親愛的稍小的,請你躍出水面,捉到那只可惡的蚊子。還有你,老是游著游著就撞到池壁上的家伙。你,獨角獸,請匍匐在浮葉之上,表演你的獨幕劇……
從屋里到室外,經(jīng)歷的是兩重不同的魚生。在屋里叫魚缸,是因為嬌氣金貴,生活在福窩里,衣食無憂。在室外就叫魚池,似乎是被放逐了,被遺棄在水坑的荒原,池里的水似乎凝固了,所有的微生物一一落幕安息,埋進泥土里等待明春的再生和發(fā)芽,像歷代事物的悄然亡故。命運似乎被某種力量決定了,但這有什么呢“小火苗兒”,你大可以頭頂蒼天,鱗甲閃亮,像莊子一樣站在濠水的橋頭,開展另一場魚之樂的對話?!棒~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術(shù)”,你此刻可以回歸心的虛靜澄明,找到自己的道場和江湖,也就少去了欲望和雜念,悠閑快樂,永世無難戳。
我似乎成了莊子,“我”看到的“小火苗兒”是快樂無邪的,當然它也看到了我的無悲無傷。你惠子不知道我們在說些什么,想些什么,你其實是一條水之外的魚,早是掛在鐵釘上的魚干兒。——它的內(nèi)心早已不再動蕩不安,它已經(jīng)游蕩從容了,得到自己的“道”,悠閑快樂無與倫比。這是一個孤獨者合益的生活環(huán)境,能讓你經(jīng)受得住冷寒,無以果腹,但卻無功利和欲望,難道不是嗎?
大的雪花一片一片落下來,輕盈得如一顆跳動的心,一片落在旁邊的梅花的花蕾上,一片落進靜止不動的魚池里。突然就在今天,在我眼里,“小火苗兒”逐步貼近水面,緊緊地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