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生海
(內蒙古大學,內蒙古呼和浩特010021)
在多民族國家,族群的空間居住格局和文化互動模式,在很大意義上影響著國家建構和族際整合,因而受到學界和政界的廣泛關注。2014年5月,習近平總書記主持召開的新疆社會穩(wěn)定和長治久安工作會議上首次提出:“推動建立各民族相互嵌入的社會結構和社區(qū)環(huán)境,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鞏固平等團結互助和諧的社會主義民族關系”。[1]同年9月下旬在北京召開的中央民族工作會議重申了這一理念。由此,民族互嵌開始作為全局性的民族工作的頂層設計之一,旨在實現從平行社會(parallel society)①到互嵌社會,從機械團結到有機團結的轉變,在內涵上挖掘民族社會的自身能量,把從上而下的管理轉變?yōu)閺南露系淖岳?,把民族問題解決的手段從剛性轉變?yōu)閺椥?,民族互嵌為民族的“三交”?chuàng)造了壓縮型的地理空間與節(jié)儉型的時空位移,降低交往的成本。
盡管對民族互嵌的研究方興未艾,產生了一系列較為成熟的理論,但仍然存在很多缺陷。首先,對民族互嵌的理論假設和理論推導研究較多,對實際操作研究不足。由于民族互嵌是一個歷史范疇,同時也是一個動態(tài)過程,在實踐中對其測量與檢驗較為復雜,具有代表性的研究當屬佩蒂格魯(Thomas F.Pettigrew),他從空間社會學研究族群接觸與交叉居住時使用三種方法,即限定族群接觸場景、數量統計和歷時性的跟蹤研究。[2]從目前對民族互嵌的研究而言,還沒有學者像佩蒂格魯那樣進行理論檢驗,測試社區(qū)互嵌怎樣能達到社會結構的互嵌,這一過程中有哪些顯著性變量;其次,對民族互嵌中的核心因素研究不夠。所謂的“互嵌”一定蘊含著相互因素之間的關系,至少有兩個核心變量是必須考量的,其一是互嵌的主體,即誰與誰“互嵌”;其二在何處“互嵌”?我國學者對民族互嵌的研究基本停留在理論層面,對影響民族互嵌操作化的兩個核心變量疏于研究。最后,對于民族互嵌研究的視角多為民族因素,忽視了對地域因素的考量。
民族互嵌必然涉及人口流動,對于人口流動無論在國際抑或在國內都有較為成熟的理論體系。西方先發(fā)國家在長達兩個多世紀的探索和實踐中,形成了“推—拉理論”“二元經濟結構理論”“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城鄉(xiāng)預期收入差異理論”以及“人力資本理論”等,從理論上回答了勞動力之所以遷移至城市的問題。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指出,城鄉(xiāng)關系的變遷依次為“城鄉(xiāng)分離”“工業(yè)化與城市化”“城鄉(xiāng)融合”三個階段。[3]在經典理論家看來城鄉(xiāng)融合是最理想的階段,而不是城市覆蓋或替代鄉(xiāng)村。
從民族互嵌的形成過程而言具有不同模式,嚴慶總結為生成型和建構型。生成型互嵌是不同民族基于長期接觸、彼此走進而形成的,自然選擇是其顯著特征。[4]建構型互嵌是通過第三方力量,使相關民族成員聚合、集居在一起而形成的,人為建構是其顯著特征。從目前民族互嵌的形成特點看,這兩種互嵌模式都存在。生成型的民族互嵌來自于民間,而建構型的民族互嵌主要源于政府主導的生態(tài)移民、異地搬遷、扶貧搬遷等工程。從世界范圍來看,有些發(fā)達國家通過住房調配進行“民族互嵌”,例如荷蘭的城市更新計劃,芬蘭的住房配額制度等。[5]新加坡政府規(guī)定,對多族群聚居地的小區(qū)實行按照比例入住模式,即此區(qū)域內的主要族群與其他族群的比例為7∶3,這是新加坡實行多年的小區(qū)入住模式。[6]無論是生成型還是建構型,人口遷移是其前提條件,若沒有人口的遷移,民族互嵌便喪失了基礎。把我國作為一個整體的地理單元,人口流動的大致方向可以概括為從“中心”到“邊緣”②,或從“邊緣”到“中心”。
目前對于民族互嵌的研究,學界基本聚焦于少數民族上,忽視了漢族同樣是互嵌的主體,而且把互嵌的方向“默認”為從“邊緣”到“中心”,也很少關注從“中心”到“邊緣”的互嵌。一談到民族互嵌,就認為是邊疆地區(qū)的少數民族進城,并如何完成市民化,甚至把“民族互嵌”等同于“城鎮(zhèn)化”,如有學者明確指出“新型城鎮(zhèn)化戰(zhàn)略為民族互嵌型社會提供空間場域”[7],也有學者提出:“引導更多的少數民族人口向發(fā)達地區(qū)、中心城區(qū)和小城鎮(zhèn)轉移?!盵8]這種觀點在當前比較流行。筆者認為上述觀點是有偏頗的,與中央提出的“民族互嵌”旨在實現全面發(fā)展和鄉(xiāng)村振興是相悖的。眾所周知,“民族互嵌”最早是習總書記在新疆提出的,是以發(fā)展邊疆為目的的,絕非少數民族進城這樣簡單?!懊褡寤デ丁敝小盎ァ睉撌墙嬍侄蔚亩嗑S性、主體的多樣性、方向的相互性,“它并非一味地強調少數民族嵌入到主體民族之中,而是多種嵌入緯度?!盵9]若以單向的從“邊緣”到“中心”或以單主體(僅以少數民族)的嵌入,就會形成“趨光效應”,只能說是“嵌”而不“互”,更沒有達到“互嵌”的均衡化。我們思考的問題是歷史上人口遷移方向與當前人口遷移方向有什么異同?兩種不同的“互嵌”模式效果的差異性何在?
合理的人口布局與人口流動有利于國家的長治久安。因此人口遷移方向對于民族互嵌的結果和社會治理具有重要意義。在此,考察我國歷史上人口流動特點對于深刻理解當前中央提出的“民族互嵌”的內涵極具重要意義。
歷史經驗表明國家穩(wěn)定在于邊疆,邊疆不穩(wěn)將殃及政局的穩(wěn)定,正如漢代思想家王符《潛夫論·邊議》中所言:“救邊乃無患,邊無患,中國乃得安寧?!盵10]因此,歷代王朝都特別重視邊疆的穩(wěn)定與治理,“守中治邊”是對邊疆的基本治理理念,其中移民實邊是一項成效最顯著的治國策略,以確保中央政權對周邊地區(qū)穩(wěn)固有效的統治。實邊中的移民多是統治者運用官方的權力和財力加以引導、組織或是強力推行的。[11]
秦是中國建立的第一個大一統的王朝,針對游牧民族的“非有城郭田宅之歸居,如飛鳥走獸于廣野,美草甘水則止,草盡水竭則移”[12],并不斷騷擾邊境的特點,開始對邊疆進行開發(fā),其開發(fā)模式既有軍事征服、設置郡縣、移民實邊等軍事、行政層面的開發(fā),也有發(fā)展交通、開發(fā)農業(yè)、移風易俗等方面的開發(fā)。西北邊地是秦王朝重點開發(fā)的地區(qū)?!扒販绯?,遷大姓于隴西,因居天水?!盵13]始皇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派蒙恬率軍攻打匈奴,奪取河南地后在新占領的河套地區(qū)設立郡縣,并大規(guī)模移民,“為筑城廓,徙民充之,其總數不下數十萬人之多?!盵14]三十三年(公元前214年),又平定嶺南地區(qū),“以謫徙民五十萬人戍五嶺,與越雜處”[15]。秦王朝對實邊移民采取獎勵性措施,實行“復”或“復除”的政策,即免除移民年限不等的賦役,又實行賜錢、賜物、賜田宅以及賜爵、赦罪的政策,等等。[16]之后歷朝歷代幾乎步履秦對邊疆的移民政策。西漢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初置張掖、酒泉郡,而上郡、朔方、西河、河西開田官,斥塞卒六十萬人戍田之。”[17]“夏,募民徙朔方十萬口,又徙郡國豪杰及譬百萬以上于茂陵?!盵18]漢武帝遷徙總計約72.5萬的河東貧民到河套、河西走廊、河湟谷地和西北其他地區(qū),[19]其中到河西走廊軍屯的官兵達到18萬之多。[20]流放犯人也是漢代實邊的重要人口來源,據《史記》《漢書》記載,西漢自武帝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至宣帝神爵元年(公元前61年),60年間竟7次將大批罪犯謫發(fā)邊疆,僅西海一郡的徙者就“以千萬數”計,[21]并向這些地區(qū)推廣農業(yè)生產技術。武帝任命趙過為搜栗都尉,大力推廣鐵梨和耬車,基于這種政策的推動,一人一牛的犁耕法在東北也日趨普遍,耬車在東北也出現了。[22]晉代時采用侍御史郭欽等人的“徙戎”主張,一是把少數民族從邊境遷徙內地,二是把內地漢民遷至邊境地區(qū)。[23]譚其驥認為,“永嘉之亂”以后的人口遷移特點是“南渡乃是正流”。[24]
隋大業(yè)五年,隋煬帝親征并擊敗吐谷渾,“于西域之地,置西海、鄯善、且末等郡。謫天下罪人,配為戍卒,大開屯田。”[25]唐代采取“蒐乘訓兵,屯田積粟,謹設烽燧,精飾戈矛,來則懲而御之,去則備而守之”[26]的指導思想,在西域、河西、河湟以及豐、勝、靈、鹽、徑、原等地區(qū)移民屯田。唐代的屯田規(guī)模之大,制度之完善超過以前任何朝代,有學者根據《唐六典》中對唐代各州屯田數的記載推算,當時在全國共有1039屯,按每屯50頃計算,則全國屯田面積約有51950頃。[27]不僅在西北,在西南地區(qū)也有屯田,根據方國瑜先生推算,唐先后派往昆明姚州的戍卒有四萬余人。[28]
宋代屯田的直接生產者有:(1)正軍;(2)招募的百姓;(3)以廂軍及馬遞卒;(4)犯罪發(fā)配之人,簡稱配卒。[29]元代政府通過調遣新附軍屯田,“遣侍衛(wèi)新附兵千人屯田別十八里”,[30]同時遷徙漢人屯田,如哈剌亦哈赤北魯于1220年將“他處民戶六十戶移至別失八里獨山屯墾,六年后使當地田野墾辟,民物繁庶”。[31]元世祖至元九年(1272年),遣南人百名,往乞里吉思(今蒙古國烏布蘇省)屯田,給牛具以往。元成宗多次給在稱海(今蒙古國科布多以東)屯田的漢族軍人農具、種子。[32]元代的屯田運動使邊疆經濟得到了極大的發(fā)展。哈剌哈孫領蒙漢軍在稱海屯田,“教部落雜耕其間,歲得米二十余萬,北邊大治?!盵33]到英宗時,稱海已有田6400頃。[34]至大元年(1308年)和林屯田秋收得糧九萬余石。[35]
明代因軍屯、民屯、商屯進入貴州的人數約三四十萬,屯田約為400萬畝。[36]據可靠的數據顯示明初大移民總數達到了1340萬人。[37]學者根據萬歷《云南通志》記載,計算出當時云南軍屯人數為335416名。[38]隨著移民拓邊,邊疆的教育文化事業(yè)也得到快速發(fā)展,元明時期,云南各地“一郡一邑,必謹學校以為教基”。[39]到明朝“天啟初年,云南各級學校已達60余所?!盵40]清代也針對邊疆防御與邊疆治理制定了“移民實邊”“屯墾興邊”“裁兵殖邊”等政策,僅1761年至1780年的20年間,內地人向新疆的北疆遷移達52200余人。[41]新疆在清初時僅有30多萬人,至1840年僅北疆的農業(yè)人口已達30萬人左右。[42]1902年全疆人口增加到206萬。[43]
除了政治性移民外,還有自發(fā)性的移民,如中國歷史上出現的三次黃河流域的漢人南遷的高潮,這幾次南遷時間持續(xù)百年以上,移民總數都在百萬以上。南遷的漢人對于祖國邊疆的開拓具有重要意義,如西漢末年,若以秦嶺和淮河為界,北方人口已經占到全國的80%以上,南方不足20%,[44]通過人口的遷移基本平衡了人口分布。據吳松第先生推算,宋元之間北方南遷人口總數可達500萬人之多。[45]到近代的“闖關東”“走西口”自發(fā)性移民總數都在百萬以上?!瓣J關東”是以“充實邊陲,以御俄人”[46]的思想指導下及東北解禁政策為基礎的。在“闖關東”的浪潮下,到1910年東北總人口已增至1800萬人以上,比1840年增長近5倍。[47]從1923年至1930年僅八年中,移入東三省的人口有300萬。[48]
走西口移民潮持續(xù)了約300年,大大改變了內蒙古自治區(qū)(以下簡稱內蒙古)的社會結構、經濟結構和生活方式,原來以傳統單一的游牧社會演變?yōu)槠炜h雙立、牧耕并舉的多元化社會。僅1875年至1940年間,在內蒙古定居的山西河曲人有10萬之多。[49]
民國時期,孫中山先生就曾撰文號召移民蒙古、新疆充實邊疆,抵御列強?!凹俣ㄊ曛畠龋泼裰當禐橐磺f,這樣既可墾發(fā)西北自然之富源,又可抵御列強。”[50]
沒有鮮花與喝彩聲,草兒在人們的冷眼和嘲笑中,來到了牧兒家,不過,有羊兒的叫聲,有牧兒和他真誠的笑迎接她,草兒感到足夠了。凡是追過草兒,而草兒未搭理的小伙子都說:“草兒是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嫁給了個放羊的,要啥沒啥,以后只能過苦日子?!辈輧褐划敍]聽到,但草兒和牧兒的心里都在想:以后一定要把日子過好,讓這些人看看。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也曾出現過幾次具有“移民實邊”性質的人口大遷徙,如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成立、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三線建設”等。上世紀60年代在我國中西部13個省、自治區(qū)進行的以備戰(zhàn)備荒為指導思想的“三線建設”,是我國經濟史上一次大規(guī)模的工業(yè)遷移過程。大規(guī)模的國防、科技工業(yè)和交通基礎設施在中西部的建設,給這些地區(qū)帶來了數十萬技術人員和工人。1958至1978年20年間遷入新疆的移民共計148.6萬人。[51]
從歷史發(fā)展脈絡看,中國邊疆移民可分為五個歷史時期,經歷了五次發(fā)展高潮。秦漢時期,主要是“移民實邊”。隋唐時期對內遷的邊民實行“分而治之”政策。宋遼夏金時期,主要以漢人移民邊疆,少數民族移民內地為主要內容的“南下北上”為特點。元明清時期,國家統一,圍繞“腹邊互動”為主要移民特點。清末到民國時期,以“闖關東”“走西口”“下南洋”為移民主體。從總體上看,內地向邊疆地區(qū)移民是以漢人為主體,而邊疆向內地移民則以少數民族為主體。內地向邊疆地區(qū)移民以政府主導型為主,而邊疆向內地移民則以自由型為主。內地向邊疆地區(qū)移民,主要是駐防和軍事屯田,具有實邊性質的。而邊疆向內地移民,主要是隨著少數民族入主中原或進犯中原而進入內地。張國雄把中國歷史上的移民劃分為主流移民和非主流移民,認為中國移民史表現出一個由人口密集、經濟開發(fā)程度高的地區(qū)向人口稀疏而開發(fā)程度低的地區(qū)離心狀轉移的特點。主流移民與區(qū)域開發(fā)互為因果。從這個意義上講,歷史時期的主流移民都是開發(fā)型移民,是一個擴散過程。[52]
“王者無外”[53]和“天子有道,守在四夷”[54]是古代民族互嵌的核心思想,從上述過程清楚地看出中國古代民族互嵌主體方向是從“中心”向“邊緣”,正由于“腹邊互動”才開拓了我們遼闊的疆域,積淀了燦爛的中華民族文化,書寫了各民族悠久的歷史,共同培育了不朽的中華民族精神。顯然,中國歷史上“民族互嵌”的價值彰明較著。
“不明於計數,而欲舉大事,猶無舟楫而欲經于水險也?!盵55]察古知今,厘清當前我國人口流動方向,這對于把握黨中央提出“民族互嵌”的要義至關重要。
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中國政府的社會治理思路從管制型轉向服務型,通過放松對人口流動的管理促進勞動力的跨區(qū)域轉移,鼓勵支持農村富余勞動力向城市轉移。一方面,政策轉變激活了邊疆民族地區(qū)的活力,另一方面少數民族人口流動隱含著社會平等、資源合理配置、民族權益保護、整體性協調發(fā)展等內涵。從少數民族的流動方向看,根據最權威的“五普”和“六普”的人口統計數據,2000年少數民族人口流動率約為15%,省內流動人口的數量為622.38萬人,占全國少數民族流動人口的75.49%。到“六普”時,省內流動人口的數量達到了1163.50萬人,盡管在全國少數民族流動人口中占比下降了9.79個百分點,而省際流動人口卻增長到490.36萬人,占比上升了5.14個百分點,接近30%。這說明,從2000年到2010年的這十年間,少數民族人口流動的范圍和半徑正在不斷擴大。[56]
那么,哪些地區(qū)是人口流入區(qū)?而哪些地方又是人口輸出區(qū)?以“五普”和“六普”的數據看,2000年廣東省由外省區(qū)流入的少數民族人口為91.42萬人,占全國省際少數民族流動人口的45.24%,比排序前十位的其他九個省區(qū)的總和還要高。到2010年,流入該省的少數民族人口達到166.87萬人,雖然在全國總的省際少數民族流動人口中的占比已有所下降,但依然超過三分之一(占比為34.03%)。其次是浙江,占全國省際少數民族流動人口的19.61%,再次為北京、福建、江蘇、上海、山東、天津等。同年,少數民族人口(單位:人)凈流出最多的依次為貴州(65668)、廣西(54834)、湖南(28806)、云南(17556)、湖北(9769)、重慶(8099)、內蒙古(6412)、甘肅(5466)、吉林(5358)、黑龍江(4800)。[57]
考察漢族人口流動趨勢,幾乎和少數民族人口流動形同一轍。從2008年以來,已經連續(xù)10年每年全國流動人口數量保持在2億以上。[58]截至2017年底,全國流動人口數量達到2.44億,約占總人數的18%,其中四分之三是從農村地區(qū)流向城市地區(qū),從中西部向東部遷移。根據國家統計局的數據顯示,2019年浙江和廣東人口凈流入規(guī)模就達到了84.1萬和82.6萬,在全國各省市中遙遙領先。全國經濟最活躍的長三角洲、珠三角、京津冀、山東半島等19個城市群在2000-2019年期間,土地面積占全國38.5%,常駐人口占比由82.7%提升到85.5%,GDP合計占比由88.4%提升至90.7%??梢钥闯觯斍爸袊娜丝?、經濟已高度集中在這19個城市群中,中國目前已進入一個名副其實的都市圈、城市群的時代。[59]人口學家的研究也印證了這一點,吳瑞軍等人利用2014年各省公布的人口進行精確計算,發(fā)現“胡煥庸線”東南占國土面積的43.8%,但已經集聚了中國總人口93.43%。[60]
總體上看,當前中國人口遷移的特點是向旗縣、城鎮(zhèn)、城市流動,即從不發(fā)達地區(qū)向發(fā)達地區(qū)聚集,由于婚姻、務工、求學、經商、定居等原因加劇了中西部地區(qū)民族人口向東部地區(qū)遷移的頻率。反向看漢族向邊疆地區(qū)尋求發(fā)展而遷移的雖有一定數量,但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中國人口遷移方向,形成了少數民族向內地的“嵌”而漢族到邊疆不“互”的特點。
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構建民族相互嵌入的社會結構和社區(qū)環(huán)境”本質上是馬克思主義理論中國化,即馬克思所言的城鄉(xiāng)發(fā)展的第三階段——城鄉(xiāng)融合階段,就是要構建一種復合民族社區(qū),它不僅包括城市社區(qū),而且也包括在鄉(xiāng)村地區(qū)。[67]這是基于全國整體發(fā)展、民族融合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高度上提出的方略,其絕不是簡單的少數民族進城。當然,少數民族進城是民族互嵌的一部分,但是民族互嵌還包括“另一半”,就是漢族到邊疆民族地區(qū)的互嵌,這里隱含著人口流動的雙向性、主體的多元性、資源的共享性、整體的平衡性。從實現的路徑而言,既有漢族向邊疆地區(qū)少數民族的互嵌,也有邊疆少數民族向內地漢族的互嵌,形成在技術、資源、文化、信息、人力等方面的能量對等的傳遞與交換,達到各民族共同繁榮共同發(fā)展的目的。若把民族互嵌當作跟風、政績工程、面子工程將是極其危險的,于國于民都是相當有害的,這樣必然會造成對邊疆的“抽離化”,令人擔憂的是這種現象已經初見端倪。如在內蒙古沿邊口岸上,驅車行使幾個小時見不到一個人影,除了邊防口哨外,大量的牧民已經進城了,偶爾能見到一個羊倌,也是被雇傭看羊的,這種現狀令人擔憂。有學者感慨:“如果不是現在東北有幾千萬的漢人,內蒙古、新疆各有幾百萬上千萬的漢人在那里安家落戶,中國國內與周邊局勢會很難想象。”[68]如果一味地對邊疆抽離化,雖然內地或者城鎮(zhèn)完成了“民族互嵌”,但數千公里的邊境上只有邊防哨所,試想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喀喇昆侖山上沒有塔吉克族、柯爾克孜等民族的牧民,只有數百人或數千人的邊防戰(zhàn)士,我們的邊防能安全嗎?也有學者已經關注到這樣的問題,如彭慶軍在研究新疆牧民定居時指出:“在邊疆地區(qū),游牧民定居點建設不宜全部進城。如在新疆克州、博州等地,如果全部游牧民都采取進城定居的模式,邊疆安全完全依靠軍事力量是不可能的。牧民游牧本身就是邊疆安全保障的可靠力量。因此,游牧民定居點的建設不宜離國家邊界線過遠,離得太遠,不利于邊疆廣大游牧民通過參與保衛(wèi)國家邊境安全而認同國家?!盵69]
另一方面,若互嵌的主體單一化,方向上單向化,必然在中國的某些區(qū)域中產生衛(wèi)星城,而邊疆地帶因人口逐漸被抽離產生不對稱的人口分布格局。與此同時國家的金融、文化教育、醫(yī)療衛(wèi)生、科技等資源都會出現“聚攏化”,邊疆地區(qū)更會被邊緣化。也會造成很多邊境地帶有國界無國人的可怕情景,這樣邊境安全問題將可能變得十分嚴峻。目前中國邊疆面臨的多種威脅與挑戰(zhàn),如國際邊界摩擦、暴恐襲擊、民族分裂、境外極端宗教勢力滲透、偷渡與毒品走私等問題將更加突出。邊境安定一直是中國人的歷史情結,他們把這種情結通過地名的命名方式表達出來,尤其在我國北方地區(qū),出現了如靖邊、定邊、順邊、安塞、安邊、靖遠等地名,因為邊疆安全與老百姓過好日子在同一條愿望線上。
即使民族互嵌在城市中完成,但是大量人口聚集到狹窄的城市空間中,且不談“城市病”問題,如生態(tài)壓力大、污染嚴重、交通擁擠、房價高昂、貧富分化與階層差異較大、社會治安問題嚴重等,就2020年疫情提醒人們把所有的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絕非好事。一旦發(fā)生重大瘟疫和流行病,幾乎沒有空間緩沖帶。聯合國通過對2016年至2018年中居民的主觀幸福指標(生活幸福感、積極情緒、消極情緒)和六個變量指標(人均GDP、健康壽命預期、自由度、慈善和慷慨、社會支持、對商業(yè)的感知)的測試得出世界幸福感指數,最高的基本是北歐國家,這些國家的特點是人口分布均衡,城鄉(xiāng)差距較小,居民喜歡享受陽光、熱愛自然、保護綠色,悠閑的鄉(xiāng)村是人們向往的理想居住地,而不是一味地往城市大匯聚,“逆城市化”現象非常明顯。
由是觀之,我國的民族互嵌絕不是城市覆蓋鄉(xiāng)村,而是城鄉(xiāng)融合發(fā)展,本質上和“鄉(xiāng)村振興”是一脈相承的。習近平總書記深刻指出,“新形勢下,如果利益關系協調不好,各種矛盾處理不好,就會導致問題激化,嚴重的就會影響發(fā)展進程?!盵70]筆者認為“民族互嵌”和“鄉(xiāng)村振興”是有內在邏輯的,是以“城鄉(xiāng)融合”為基礎上重大方略。鄉(xiāng)村振興是總目標,民族互嵌是手段,通過民族互嵌,調動城鄉(xiāng)資源的整合與共享,使城鄉(xiāng)之間、中國內地與邊疆之間、不同民族之間達到資源共享、能量對流、優(yōu)勢互補和狀態(tài)均衡,避免城鄉(xiāng)差別化、區(qū)域分割化、民族割裂化狀態(tài),是把發(fā)展鄉(xiāng)村、振興鄉(xiāng)村、鞏固邊防與維護平等團結互助和諧的社會主義民族關系相統一,在以發(fā)展為主題的背景下把鄉(xiāng)村振興與民族關系和諧發(fā)展構成內在的必然聯系。如果把民族互嵌理解為城鎮(zhèn)化或邊疆地區(qū)民眾向東部遷移,必將會造成對鄉(xiāng)村與邊疆的抽離,既與馬克思的城鄉(xiāng)融合發(fā)展思路不符,也與黨中央提出的鄉(xiāng)村振興與民族互嵌出現偏差。“合理的多民族社會結構是民族和諧和民族團結的基礎,不合理的多民族社會結構自身就是民族沖突和民族矛盾的源泉?!盵71]以婚姻遷移為例,就全國而言,東部發(fā)達地區(qū)男性已對中西部男性形成了婚姻擠壓,近五年來,僅西南地區(qū)因婚姻東遷的婦女達70萬人,[72]長此以往將造成中西部地區(qū)“光棍”連片化、集中化,由此會引發(fā)一系列的社會治安問題、發(fā)展問題、脫貧問題、養(yǎng)老問題等。
何為“中心”?“中心”是相對于“邊緣”而言的,“中心”同時是一個相對概念。從國家角度而言有國域中心,從城市而言有城市中心,對于一個縣城而言,可能由于其具有地理位置優(yōu)勢、資源集中優(yōu)勢等成為該縣的中心。構建民族互嵌式的社會結構和社區(qū)結構出發(fā)點不僅在于國內各民族能夠交流交往交融,更重要的是促進區(qū)域之間的協調發(fā)展,隱含著民族人口流動的雙重路線,既有“中心”地帶人口到“邊緣”的互嵌,也有“邊緣”地區(qū)人口到“中心”的“互嵌”。中國歷代治疆策略中從來沒有忽視過對邊疆的“民族互嵌”,這也是成就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根源,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一部中國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匯聚成多元一體中華民族的歷史,就是各民族共同締造、發(fā)展、鞏固統一的偉大祖國的歷史?!盵73]中國歷代的治疆策略在今天的民族互嵌中仍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和現實的借鑒意義。
從發(fā)展進程看,我國已處在美國地理學家諾瑟姆所言的世界城市化進程公理性曲線中的加速階段(30%-70%)。[74]截止到2019年中國城鎮(zhèn)化率突破60%,戶籍城鎮(zhèn)化率44.38%。在城鎮(zhèn)化加速階段還需進行城鄉(xiāng)融合發(fā)展。正如前文所言,“胡煥庸線”的西北占據中國國土的56.2%面積,但僅有6.6%的人口,可見,當前中國的人口分布極為不平衡,需要注意的是我國的邊境線基本都在“胡煥庸線的西北”,這樣的人口布局極不利于國家的邊防安全。
當前,中央提出的“民族互嵌”,一方面在于消融民族之間因歷史問題遺留的刻板印象和交往不暢之弊,另一方面在于發(fā)展邊疆地區(qū)與整體脫貧。費孝通先生針對20世紀80年代我國的人口問題提出了“發(fā)展小城鎮(zhèn)”和“開發(fā)邊區(qū)”兩個重要的提議,并被列入了“七五”國家重點項目。從今天看,這兩個重要提議的歷史使命遠沒有完成,還得繼續(xù)。筆者認為民族互嵌的現實操作上應該是多“中心化”,特別是互嵌的區(qū)域至關重要,對于這個要素理解上出現偏差將會失之毫厘,謬以千里。
注釋:
①所謂的“平行社會”就是少數族群盡可能避免與主流社會在空間、社會或文化上進行接觸,與主流社會形成互不相交的狀態(tài),造成少數族群與主流社會嚴重斷裂的現象。參閱Mueller C.Integrating Turkish Communities:A German Dilemma.Population Research and Policy Review,Vol.25,No.5,2006。
②本文的“邊緣”和“邊疆”含義相接近,采用馬大正先生的觀點,即“邊疆是地理概念,它與國界有密切關系。簡單地說,‘邊疆’就是靠近國界的地區(qū),包括陸疆和海疆。”參閱馬大正:《中國古代邊疆政策研究》,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0年版,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