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易 焜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晚近詞人況周頤一生詞學著述成果頗豐,除了《蕙風詞話》外,還有《香海棠館詞話》《玉梅詞話》《餐櫻廡詞話》等,另外其未見刊行而署名他人的詞話亦有不少,體現(xiàn)了他對詞學理論的深入研究。孫克強在《清代詞學》一書中指出,清代詞學理論觀念、研究方法的更新發(fā)展就是“以莊論詞”[1],并且舉“無厚入有間”和“有厚入無間”為例。況周頤詞論中一個獨特的現(xiàn)象便是大量運用《莊子》語境來論詞,如對“詞境”“不得已”“詞心”的論述及“自然渾成”之說,無不直承莊子而來,與同時期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有許多相近之處。
研究者多將況周頤歸為常州詞派后勁,如朱惠國在《中國近世詞學思想研究》中道:“細察《蕙風詞話》,其主要觀點基本承襲常州詞派而來,但在常州派的基礎(chǔ)上又有所修正和發(fā)展。”[2]朱德慈則將常州詞派分為三個時期五代詞人,他指出:“常派第五代名家主要有馮煦、陳廷焯、王鵬運、鄭文焯、朱祖謀、況周頤等。”[3]況周頤即為第五代。歷來對常州詞派的論述,頗重視其經(jīng)學背景,這與常州派詞家的經(jīng)學淵源、詞話理論闡釋,乃至創(chuàng)作中運用的手法密不可分。詞派的倡導(dǎo)者張惠言以治《易》《禮》名世,其“意內(nèi)言外”說即取自許慎的《說文解字》:“詞,意內(nèi)而言外也。”至于“比興”“寄托”論則上承風騷,將儒家詩教觀移到詞學批評之中。從張惠言經(jīng)周濟、譚獻到?jīng)r周頤,常州詞論中經(jīng)學意味漸漸弱去,加之浙、常兩派詞學觀點調(diào)和,常州派后期的詞論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詞學闡釋路徑由儒及莊,重視詞的藝術(shù)性向文學本位回歸,詞學觀也愈發(fā)成熟,不禁引人深思。本文擬對況周頤詞論中涉及《莊子》語境的一些問題進行探討,以期對其詞論價值進行重新審視。
況周頤《蕙風詞話》有相當多的篇幅論述詞境,在常州派詞論中獨樹一幟。細究文義不難發(fā)現(xiàn),《莊子》中兩個概念“獨”與“靜”對況周頤構(gòu)建詞境影響頗深,尤其是“靜”,在況周頤詞論中衍出“深靜”“靜穆”等意,又與情景論融合,形成了一套獨特的話語批評體系。
“獨”是《莊子》中一個十分常見的語義,如《莊子·天下》一篇謂:“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于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背尚⒔鉃椤凹嫩E域中,生來死往,謙和順物,固不驕矜”[4]1100。將生之本體寄寓于宇宙大化之內(nèi),處于人世塵俗中,卻絲毫不生是非觀念,超然萬物,最終達到人格獨立與精神逍遙?!度碎g世》一篇亦道:“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盵4]147“獨”又是一個體道的過程,沉浸在一片冥冥之中,使內(nèi)心虛靜,最終主體與客體物化。《莊子·天地》篇曰:“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盵4]411在獨與寂中探求深奧,以完成對自身的超越,是莊子所推崇的體道境界,可見,《莊子》一書中“獨”有其豐富內(nèi)涵。
況周頤之前,常州派周濟論詞曾講“用心”,便舉“獨”字,亦頗合《莊子》語境,其曰:“學詞先以用心為主,遇一事,見一物,即能沉思獨往,冥然終日,出手自然不平?!盵5]此處周濟首先強調(diào)的是用心,他認為用心即是以心去感物,需要一個“沉思獨往”的過程,使自身獨處在一個玄默寂然的狀態(tài)中,即“冥然終日”,每個詞家對客體的感受不一,其最終所成詞篇亦有不同,更由于其體物之細致,一出手便不會落入庸常平凡。這種由“獨”到不平凡之境,在《莊子》語境里是體道的過程,不過周濟將其詮釋為作詞之法。
“獨”會使作者審美構(gòu)思進入到一個什么樣的狀態(tài),周濟沒有再深入論述下去,但周濟的一番論述對況周頤頗有啟發(fā)。在《蕙風詞話》里,況周頤用“獨”來構(gòu)建詞境,不但描述出了審美狀態(tài)和感受,還進一步引申到言與意的關(guān)系上:
吾蒼茫獨立于寂寞無人之區(qū),忽有匪夷所思之一念,自沉冥杳靄中來。吾于是有乎詞。洎吾詞成,則于頃者之一念若相屬若不相屬也。而此一念,方綿邈引演于吾詞之外,而吾詞不能殫陳,斯為不盡之妙。[6]7
這段話多被引用,與陸機《文賦》中“來不可遏,去不可止”[7]的“靈感說”相互闡發(fā)?!段馁x》中描繪了靈感時顯時藏、來去不定的特點,卻沒有構(gòu)建出“境”。況周頤在此構(gòu)建出一個“獨”與“靜”的完整詞境,此種“境”在況周頤看來尤為重要,因為它可以使這種“匪夷所思”“若相屬若不相屬”的詞感生發(fā),是先決條件。進一步細分,況周頤表述的“境”可以分為兩層:第一層是實境,即“寂寞無人之區(qū)”;第二層是虛境,即“沉冥杳靄”。無論是實境還是虛境,從“獨立”“寂寞”“沉冥”等字眼中可知,“獨”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因素,只有主體本身,即詞家單獨置身于這樣的“境”之下,那縹緲的一念便會忽然而至,而這一念也在境中任意徜徉,產(chǎn)生若即若離的效果,它飄蕩在詞之外,卻不能用言語表述出來。前引《莊子·天地》一篇中“視乎冥冥,聽乎無聲”,不正是況周頤所說的寂寞無人、沉冥杳靄之境嗎?至于“獨見曉焉”,也就是詞家獨有的“匪夷所思之一念”。
由此,況周頤表現(xiàn)出對詞中含有“獨”字句的偏愛。他評潘紫巖的《南鄉(xiāng)子》一闕“更闌,折得梅花獨自看”云:“歇拍尤意境幽瑟?!盵6]104夜深人靜之時,折梅花自視,更添了“獨自”二語,倍覺人與花渾融于蒼茫寂夜之下,此句與蘇軾“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海棠》)實有同一機趣。況周頤對王鵬運評劉秉忠的《藏春樂府》詞“雄廓而不失之傖楚”不盡認同,以為劉秉忠的《鷓鴣天》尾句“斜陽影里山偏好,獨倚蘭闌懶下樓”雖有蘊藉,然而“雄廓不與焉”[6]52。又引洪適的《漁家傲引》評價道:“委心任運,不失其為我。知足常樂,不愿乎其外。詞境有高于此者乎?”[6]24這里“委心任運”“知足常樂”之語,顯然是就詞句“昨夜醉眠西浦月,今宵獨釣?zāi)舷倍l(fā),這般超然獨立、置身于物外而自得其樂的精神境界寄予詞句之中,使全詞帶給讀者一種澄澈開朗之感,故況周頤有“詞境有高于此者乎”之慨。
除“獨”之外,況周頤還用“靜”構(gòu)建詞境,上文引的那段材料,其實已包含了“靜”的內(nèi)容,用“靜”來論詞,亦體現(xiàn)了況周頤對詞體特質(zhì)的深入了解。詞的出現(xiàn)是和音樂緊密結(jié)合的,而“悲音悲情正是唐代燕樂的重要組成部分”[8],加之詞長短句錯綜繁雜,是以相較詩而言,詞則更適于表現(xiàn)悠長綿密而悱惻的情緒。王國維論詞云:“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詩之境闊,詞之言長?!盵9]所謂“詞之言長”便是說詞的情感表現(xiàn),“要眇宜修”則是詞體的本質(zhì)特點。故而詞并不適于“大聲叫囂”,更多的應(yīng)是“低回婉轉(zhuǎn)”,況周頤則將其表述為“靜”。
況周頤對“靜”相當偏愛,在詞論中,他特用“靜”來闡釋詞中呈現(xiàn)出的獨特的藝術(shù)風貌,如:“詞有穆之一境,靜而兼厚、重、大也……知此,可以讀花間集?!盵6]16他又評價韓持國的詞為“深靜”,并進一步闡發(fā)道:“詞境以深靜為至。”[6]17他用“靜”對兩位詞家的作品進行比較,譬如認為吳存的《水龍吟·雪次韻》是仿劉過的《沁園春·斗酒彘肩》,但“吳詞意境較靜”[6]30。劉過的《沁園春·斗酒彘肩》是一篇名作,全詞氣勢闊大,有縱橫捭闔之力,充分凸顯出詞人的精神氣質(zhì),不過此詞用語略失粗疏,信筆寫來,稍顯隨意,且略有叫囂氣。相較之下,吳存的《水龍吟·雪次韻》在下片中以老年心境與少年時進行對比,頗有低回婉轉(zhuǎn)之態(tài),故得況周頤“意境較靜”的稱贊。
除了重視“靜”在詞意境中的表現(xiàn),況周頤還指出,“靜”便是在所處客觀環(huán)境的影響下,詞家排遣心中一切干擾,進入一種空明澄澈的狀態(tài):
人靜垂簾,燈昏香直。窗外芙蓉殘葉颯颯作秋聲,與砌蟲相和答。據(jù)梧冥坐,湛懷息機。每一念起,輒設(shè)理想排遣之。乃至萬緣俱寂,吾心忽瑩然開朗如滿月,肌骨清涼,不知斯世何世也……惟有小窗虛幌、筆床硯匣,一一在吾目前。此詞境也。[6]6-7
《莊子·天道》:“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盵4]457莊子以“虛靜”作為一個摒棄世俗是非、名利觀念的途徑,達到與物合一的忘我之境。如何能使主體“虛靜”呢?在《人間世》中莊子詳細論述“心齋”,要求舍去一切耳聽目見,使心返歸于“虛”,唯有“虛”才能包納萬物。況周頤的這段話明確提出了“詞境”的概念,他在描繪詞境時,不難看出受到莊子的影響,即十分強調(diào)內(nèi)心的涵養(yǎng)作用。所謂“據(jù)梧冥坐,湛懷息機”即是要排除外界的紛紜干擾,使內(nèi)心進入一個澄澈的狀態(tài),即為“虛靜”,“據(jù)梧”“息機”也皆是《莊子》文中的常見概念。想進入這個狀態(tài),還需要一定的客觀條件,要“人靜垂簾,燈昏香直”,這時主體是獨自在極為安靜的環(huán)境中,與客體冥冥物化,渾成融一。因此“獨”與“靜”是詞境構(gòu)成的兩個不可或缺的要素。
況周頤對“詞境”的建構(gòu),除了出于他對詞體特質(zhì)的深入了解外,亦與他的性情有頗為緊密的關(guān)系。
況周頤在晚清四大家中是一名個性十分強的詞人,他與鄭文焯的交惡始末,楊傳慶論述已極細[10],況周頤甚至對引導(dǎo)其進入詞學門徑的王鵬運都頗有微詞,在《玉梅后詞序》中道:“半塘謂余,是詞淫艷不可刻也。夫艷何責焉?淫,古意也。”[6]442朱祖謀、王鵬運都對自己的作品刪汰極嚴,朱祖謀為王鵬運《半塘定稿》作序云:“刪汰幾半,僅存百許首,自定本也?!盵11]有痛于王鵬運刪削過甚,待王氏歿后,朱祖謀又為其輯《半塘剩稿》,所謂“良不能忍而割舍”。這般做法,自然是源于他們精益求精的精神,更準確地說,是他們想讓存留的作品符合儒家詩教的審美觀念,有比興寄托的內(nèi)涵在,從根本上也與常州詞派經(jīng)典審美范式一脈相承,所以王鵬運在看到?jīng)r周頤留存艷詞乃至要刊刻時便十分不滿,希望況周頤將艷詞全部刪去。
況周頤論詞填詞皆不鄙夷艷詞,甚至所作頗多,刪削己作也遠沒有朱祖謀、王鵬運二人嚴格,他一面說自己的舊作“固陋”,一面又為自己辯解,《存悔詞》《玉梅后詞》《二云詞》都有頗多“艷詞”,他舉出“淫,古意”來反駁,在況周頤看來,“艷”不應(yīng)被禁止,因為這是“性靈之語”,雖不免“尖艷之譏”。值得注意的是,作為抒發(fā)婉孌情思的文體,詞并不排斥“艷科”。從北宋柳永、歐陽修,到清初常州先賢鄒祗謨、董以寧等人都作過為數(shù)眾多的溺情閨閣的艷詞,問題是到了常州派,用儒學經(jīng)典中的概念來闡釋詞作,“艷”自然被視為有違正道。
況周頤內(nèi)心是十分矛盾的,他既標舉“重、拙、大”,緊隨常州派先賢之后,又不忍輕易舍棄沒有一點寄托的艷詞。而《莊子》文中也時常展現(xiàn)出幽微渺遠的心與境,在常州派以經(jīng)學治詞的籠罩下,況周頤有意去探源詞體本質(zhì),用《莊子》語境來闡釋詞,自是成了另一種選擇。
“不得已”是況周頤《蕙風詞話》論述的一個重點?!掇ワL詞話》中,“不得已”又與“詞心”聯(lián)系起來,這已經(jīng)引起了一些學者的注意,并就此問題進行了探討。如張進的《況周頤的“詞心”說與古代文論中的“不得已”之論》,梳理了古代文論批評中的“不得已”,并對況周頤“詞心”內(nèi)涵進行了基本概括,認為“萬不得已”是觸發(fā)詞人創(chuàng)作的內(nèi)驅(qū)力[12]。本節(jié)以《莊子》“不得已”之說與其參證,分析二者之間的承繼關(guān)系。
《蕙風詞話》中卷一有“無詞境即無詞心”一條,頗為啟人深思,不妨將其擇要摘錄于下:
無詞境,即無詞心。矯揉而強為之,非合作也。境之窮達,天也,無可如何者也;雅俗,人也,可擇而處者也。[6]4
這段話中,“詞境”與“詞心”兩個概念同時出現(xiàn),并且還形成了因果關(guān)系,強調(diào)必有詞境,才有詞心。前文已經(jīng)提到,況周頤多用“獨”與“靜”構(gòu)建詞境,值得注意的是,此處的“境”內(nèi)涵發(fā)生了變化,從“獨”與“靜”轉(zhuǎn)向“窮”與“達”。通覽《蕙風詞話》,再不見有相同的表述。前人對于“境”的窮達與文學作品的關(guān)系其實已有了十分深刻的論述,況周頤未對此話題展開進一步討論,而是直指:“無可如何者也?!彼嘈拧熬场笔窃从谔欤@是人力無法改變的,人只能對于“雅俗”擇而處之,“無可如何”即是“不得已”之意。《蕙風詞話》卷一中又有:“吾聽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外有萬不得已在。此萬不得已者,即詞心也?!盵6]7這里較上一段更為顯明之處,乃是指出“萬不得已”就是“詞心”。然而這一切其實是出于聽風雨、覽江山之后,若無聽風雨、覽江山之境,定無“萬不得已”之詞心。
上面兩條引文足以說明,況周頤雖將“不得已”釋為詞心,但在他的言語中,詞心定是要依附詞境才能出現(xiàn),其實“不得已”正是由詞境所帶來,而絕不是憑空而生的念頭,是“吾心醞釀而出”,乃是一種由“外在的助力”詞境,在內(nèi)心產(chǎn)生強烈的動蕩,故而誘發(fā)“醞釀”。只有弄清楚了這層關(guān)系,才能更真切地理解況周頤所說“不得已”的含義。
知道“萬不得已”實是與詞境有密切關(guān)系,但還有個亟待解決的問題,此處的“境”除了“獨”與“靜”的藝術(shù)審美構(gòu)建外,還有一層隱藏的意思,即“境遇”。上面兩條尚不足以說明究竟在哪種“境遇”下能產(chǎn)生“不得已”之情,繼而生發(fā)詞心。《蕙風詞話》中又有兩條論述:
元遺山以絲竹中年,遭遇國變……神州陸沉之痛,銅駝荊棘之傷,往往寄托于詞……極往復(fù)低徊、掩抑零亂之至。其苦衷之萬不得已,大多流露于不自知。[6]46-47
牟端明《金縷曲》(詞略),蓋寓黍離之感。昔史遷稱項王悲歌慷慨,此則歡歌而不能激昂。曰“強”、曰“還肯”,其中若有甚不得已者。意愈婉,悲愈深矣。[6]30-31
兩條中都提到了“不得已”。第一條使用元好問的詞舉例,認為他中年經(jīng)歷了“陸沉之痛”,其不得已之情流露于詞中,出于“不自知”。第二條中牟端明同樣也經(jīng)歷鼎革之變,所謂寓“黍離之感”,故而其中亦有“甚不得已”。對比以上兩條例子可知,況周頤強調(diào)他們之所以能產(chǎn)生“不得已”之情,便是因為都遭受到了亡國之痛,詞家處于此種“境”中,“不得已”就變得“若有”,甚至流于“不自知”,這是痛苦逐漸內(nèi)化而造成的,絕不是“矯揉強為”。因此,雖然況周頤說“境之窮達,天也,無可如何者也”,沒有明確說是窮境還是達境,但根據(jù)其后面文義推斷,“不得已”的詞心產(chǎn)生,應(yīng)該根源于“窮窘之境”。
《莊子》一書中也有頗多“不得已”語境,若與況周頤“不得已”之說進行對比,二者其實存在著微妙的關(guān)系?!度碎g世》篇中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不得已”一詞:
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則幾矣?!盵4]148
莊子假擬顏回與孔子的對話,借孔子之口說出“心齋”之含義?!胺蜃釉弧边@一段話是顏回繼聽聞“心齋”后,又向孔子請教問題,孔子對他的回復(fù)。其中一個“樊”字,對于理解文義十分重要。諸家對此字皆有各自的理解,郭象注云“放心自得之場”[4]148,是將“樊”理解為“自得之場”。成玄英疏云“慎莫據(jù)其樞要,且復(fù)游入蕃傍,亦宜晦跡消聲”[4]149,是將“樊”理解為“蕃”,喻為邊界意,與樞要相對,引申為不重要的地位。不據(jù)樞要,入游邊界,自會銷聲匿跡。然而無論是“自得之場”還是“不重要之地”,郭注與成疏都與莊子大意略有乖舛之嫌。
《莊子》內(nèi)七篇,前后內(nèi)容聯(lián)系甚是緊密,《人間世》前一篇《養(yǎng)生主》有段云:“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盵4]126大意是:山雞走上十步百步去飲食,也不會求被關(guān)在樊籠之中。養(yǎng)在籠中,神態(tài)雖然旺盛,但并不自在。成玄英將“樊”解釋為雉籠,并說山雞任于野性,飲啄自在,豈會想入籠中求養(yǎng)?其實《人間世》篇:“入游其樊”“入則鳴,不入則止”,就是以《養(yǎng)生主》中“澤雉”處境為比,兩段話雖處不同的篇章,卻遙相呼應(yīng),故“入游其樊”的“樊”也當釋為“樊籠”。
《人間世》開篇即講顏回要去衛(wèi)國輔佐衛(wèi)王,想救其民其國,莊子借孔子言說表達自己觀點,認為衛(wèi)王不值得去輔佐,去了必有殺身之患,顏回本不當置于這種是非之場,一切有關(guān)聲名利祿、有意為之的事,都是“成心”,可是人處世間,卻又不能避免紛爭糾葛,就如同澤雉,盡管不求乎“養(yǎng)”,依然有可能被“畜乎樊中”,“入游其樊”就是游于人世間“樊籠”中。誠然,一入其內(nèi)便會有成心,妨礙天道與養(yǎng)生之旨,但這不是心所求,乃是不得而應(yīng)之(不得已),倘若能將心齋寄寓在不得已之境,那這就是處世之道。
宋人林希逸說:“入則鳴,不入則止,意與《論語》同,但文奇耳?!盵13]莊子這句話確實與《論語》“用之則行,舍之則藏”[14]之意接近,然而“用舍行藏”是孔子推行其道、面對國君態(tài)度所做出的抉擇,從根本上說是積極入世的。面對人世間種種名實,莊子的態(tài)度則是“不得而應(yīng)之”,即“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故有所不得已”[4]155。“不可奈何,安之若命”,以“心齋”來保持自己內(nèi)心的澄澈空明,在此,儒道有著顯著差別。將莊子和況周頤“不得已”語境進行對比,便能發(fā)現(xiàn)以下幾點。
其一,莊子、況周頤語境下的“不得已”,皆與“心”相關(guān)。莊子說將心齋寄寓于“不得已”之境,況周頤則說“萬不得已”即詞心,且他又將排遣各種念頭達至萬籟俱寂的“詞境”,與“萬不得已”結(jié)合起來。況周頤構(gòu)建詞境中的不起一念,也與莊子所說“聽止于耳,心止于符”的心齋相符。
其二,莊子所說的“不得已”是切切實實的境遇,而況周頤所說的“不得已”是系于境的“心”。莊子將心齋寄于“不得已”與處世之道聯(lián)系,況周頤則將“不得已”之詞心與審美創(chuàng)作聯(lián)系起來。
其三,莊子、況周頤語境下的“不得已”皆是講主體不可避免而為之。莊子的“不得已”,是無法躲避人世間的糾葛,非自己所能抉擇;況周頤所說“不得已”之詞心乃是根源于窘困潦倒的窮境。況周頤說“境之窮達,天也,無可如何者也”,又正與莊子所說“無所逃于天地之間”[4]155意相合。
況周頤在詞論中頗為推崇“自然”,并將“自然”與“渾成”置于一處,渾成是自然的表現(xiàn)。他在《蕙風詞話》中說:“勝瓊《鷓鴣天》詞,純是至情語,自然妙造,不假造琢,愈渾成、愈秾粹?!盵6]111在況周頤看來,好的詞應(yīng)該表現(xiàn)出“至情”,達到自然渾成、不假雕飾,這樣會“愈秾粹”。他談到學詞程序,甚推舉“沉著”,然“沉著”是從自然中出,即:“所謂滿心而發(fā),肆口而成……純?nèi)巫匀?,不假錘煉,則‘沉著’二字之詮釋也。”[6]5-6所謂“滿心”“肆口”即不刻意雕繪,一切情緒乃是從內(nèi)心中自然而然地生發(fā)出來,此處,況周頤用“不假錘煉”的渾成自然,來解釋詞學概念中“沉著”二字,可見他對于渾成之自然十分看重。
“自然”在《莊子》中被時常表述之,《應(yīng)帝王》篇中,莊子將其視為“治天下”的一個關(guān)鍵:“無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4]294莊子反對“師成心”“爭名實”,他認為這是引起世間紛爭的原因,是不符合天道的。莊子認為遵循自然規(guī)律者方為圣人,即“大圣不作”,所以“治天下”時當舍棄一切私心,要“無容私焉”,使內(nèi)心歸于“淡漠”狀,這樣順物自然,則天下就能得到治理。《應(yīng)帝王》篇的最后,莊子用渾沌為喻,南海之帝儵與北海之帝忽,見好友渾沌沒有七竅,便幫鑿七竅,最后造成渾沌死去,渾沌墮肢體,黜聰明,無是非名實之心,是為“渾”,一旦為他鑿開七竅,沾染世塵,與自然相背而行,那么“渾”也就不復(fù)存在,這就是“有為”之害。
由此可見,況周頤論“自然渾成”,一面是重視真實情感的流露,一面又強調(diào)“不假錘煉”,“錘煉”即莊子所說之“人為”,二者在此點上是相通的。但是,莊子所說的“自然”,是符合天道,萬事萬物本應(yīng)順應(yīng)的規(guī)律,莊子對于此哲學思想一以貫之,況周頤卻由之產(chǎn)生另一個概念,即從追琢到自然。
況周頤評曾鷗江《點絳唇》云:“看似毫不吃力,政恐南北宋名家未易道得,所謂自然從追琢中出也?!盵6]58填詞若是“追琢”,一定會帶有人工的痕跡,這不但與莊子所說的“無容私焉”有了差別,就是同自己所說的“不假錘煉”也反其道而行之,看似自相矛盾,其實兩個說法并存也有一定合理性。
如果僅僅將“不假雕飾,純?nèi)巫匀弧敝鳟敵珊迷~,那么一切隨意俚俗的詞作,都是不假雕飾的,是否可以稱為好詞?顯然不是。況周頤痛陳“明以來詞纖艷少骨,致斯道為之不尊”(《蕙風詞話·卷一》)。故欲用“樸厚”來救其弊,樸厚之詞有至真之情,“不妨說盡而愈無盡”。他用周邦彥的詞舉例以闡明,認為他的詞“愈厚愈雅”,可見,“純?nèi)巫匀弧敝魇怯须[藏條件的,那就是填詞者既需要學識又需要性靈。況周頤在為朱祖謀作《宋詞三百首序》中這樣說道:
詞學極盛于兩宋。讀宋人詞,當于體格、神致間求之。而體格尤重于神致,以渾成之一境,為學人必赴之程境。更有進于渾成者,要非可躐而至,此關(guān)系學力者也。神致由性靈出,即體格之至美,積發(fā)而為清暉芳氣而不可掩者也。[6]448
神致由性靈出,而體格比神致重要,因為要達到渾成,造自然之境,必關(guān)乎學力,有了學力的積淀,就像是“清暉芳氣”久積而不能掩蓋。況周頤鄙棄元明以來俗濫之作,指引填詞者復(fù)歸“雅”一路,特標舉“自然”,其根柢實在“學力”,這在《蕙風詞話》中也有相同的表述:“填詞之難,造句要自然……其道有二。曰性靈流露,曰書卷醞釀?!毙造`流露,書卷醞釀,便是造于自然的途徑。
況周頤既言“性靈”與“學力”,那么與“自然從追琢中出”有何關(guān)系?況周頤曾引《韻語陽秋》評價陶謝詩“平淡有思致”的話,進一步論說道:“欲造平淡,當自組麗中來。即倚聲家言自然從追琢中出也?!盵6]123所謂“豪華落盡見真淳”,必先由“組麗”造平淡乃至于自然,依靠學力的積淀,達到陶謝詩“風騷共推激”,與元明時期的鄙俗詞分道揚鑣,只有站在這個層次上,才能通過追琢歸于平淡自然,也就是“自組麗中來”之意。
如果況周頤“不假造琢”的“渾成自然”說還與《莊子》中論自然有密切關(guān)系,那所謂的“追琢出自然”,即強調(diào)創(chuàng)作由“人工”至“天工”的過程,相關(guān)處已然不明顯,況周頤一改闡釋之路徑,這體現(xiàn)了他對自己理論的重新審視和修正。其實,建立在經(jīng)學背景上的常州詞派,無論治詞還是填詞,都頗以學力為重,常州詞派后期的朱祖謀、王鵬運等人在詞籍搜集、詞本校訂、詞人考論上窮源溯流,就是一種樸學的治學方法及精神。他們作詞時嚴苛不茍的態(tài)度,遵循“比興寄托”“香草美人”的創(chuàng)作手法,都與其學養(yǎng)密切相關(guān)。況周頤深受他們影響,論詞以學力和性靈相調(diào)和,莊儒相互滲透,與其說是一種折中的處理方法,不如說是在常州派籠罩的詞壇下開辟了一條新的詞學闡釋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