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利平

(寧夏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寧夏 固原 756099)

曹元忠(1865—1923)，字夔一，號君直，又號云瓿，晚號凌波居士，江蘇吳縣(今江蘇蘇州)人。君直少時讀書穎悟，光緒三十一年(1905)起入京任職，先后任玉牒館漢校對官、學(xué)部圖書館纂修、禮學(xué)館纂修、實錄館詳校官、資政院議員等職，清亡后以遺老自居，閉門不出而專事著述，生平事跡見于曹元弼《誥授通議大夫內(nèi)閣侍讀學(xué)士君直從兄家傳》(《箋經(jīng)室遺集》卷首)。據(jù)其弟所寫《家傳》記載，其著作按其逝世時間為標(biāo)準(zhǔn)分為三類：一是君直生時已刊行之書，如《禮議》《司馬法古注》《荊州記》《樂府補亡》《蒙韃備錄校注》，除《樂府補亡》清光緒二十七年(1901)太倉陳夔刻本存于國家圖書館,其他幾部著述的刻本在復(fù)旦大學(xué)圖書館皆有所存；二是已定稿未刊行之書，此類僅有《三儒叢祀錄》一書，目前僅存一份抄稿本，存于復(fù)旦大學(xué)圖書館；三是未及寫定編簡之書，此類書經(jīng)其弟曹元弼的弟子王大隆“精心詳勘、拾遺、訂誤出入十年，網(wǎng)羅放失，總編為《箋經(jīng)室遺集》二十卷?！盵1]

《箋經(jīng)室遺集》為曹元忠晚年所撰，凡20卷，其中文16卷，詩4卷，為曹元忠死后,由王大隆編成并作跋，錢同壽、冒廣生作敘，民國辛巳年(1941)由吳縣王氏學(xué)禮齋鉛印，后收錄于《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90冊。王大隆(1901-1966)，字欣夫，號補安，后以字行，祖籍浙江秀水，后其祖移居江蘇吳縣，遂為吳縣人。整理和編著有《許庼學(xué)林》《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補正》《藏書紀事詩補正》等。錢同壽(1866-1945)，華亭人，光緒二十年舉人，精研《三禮》。冒廣生(1873-1959)，字鶴亭，號疚齋，江蘇如皋人，著作有《小三吾亭詩文集》《疚齋詞論》《冒鶴亭詩歌曲論著述》《四聲鉤沉》《蒙古源流年表》等。

《箋經(jīng)室遺集》中包含《錫福堂詩詞稿》這一君直主要詩歌集，由于有些作品亡佚，王欣夫所收詩文不過十之六七而已，但目前未在別處發(fā)現(xiàn)君直之詩歌，因而君直留存之詩歌應(yīng)是全部收錄于《箋經(jīng)室遺集》十七至二十卷，共計486首，均為近體詩，律詩、絕句皆有涉及，以七律為主。

文章就《箋經(jīng)室遺集》中的486首詩進行題材內(nèi)容方面的研究，除124首集句詩之外，大致將其詩歌按題材內(nèi)容分為三類：其一是在晚清時局動蕩下，記載詩人對政治現(xiàn)實進行反思的諷喻詩；其二是詩人與友贈答唱和、交游往來的酬唱詩；其三是記錄詩人晚年感嘆人生或由生活小事引發(fā)感慨的抒情詩。最后單獨分析集句詩這一特別的存在。

一、諷喻詩

曹元忠青壯年時期恰逢清朝末期，為官空有報國志，動蕩時局生憂怨。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君直，懷有強烈的憂患意識，面對晚清社會的風(fēng)云變幻，詩人內(nèi)心備受煎熬，因此其詩歌中多變亂世事中的喟嘆，體現(xiàn)較深的歷史反省。汪榮寶在《西磚酬唱集序》曾言：“咸以詩歌之道，主乎微諷，比興之旨，不辭隱約?！盵2]《中國文學(xué)大辭典》中載：“晚清西昆派重倡《詩經(jīng)》比興微諷之旨，善取玉溪生華文譎喻之體，以寄托亂離衰世之悲憤憂傷?！盵3]諷喻詩是詩人對晚清時局、人生際遇等進行真知灼見的探索，或從正面作出評判，或從側(cè)面發(fā)出諷刺而撰寫的詩篇，約有七十余首，其目的在于“美政清詩眾口傳”[4]，相比較于其他三類詩歌，諷喻詩在內(nèi)容和思想上較沉重。

君直之諷喻詩多影射時局、反應(yīng)社會現(xiàn)象，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直接揭露現(xiàn)實生活中的現(xiàn)象、描寫時局。這類詩中較有代表性的有《銀河》：

青青莫道有情天，隔著銀河便可憐。

修到神仙猶課織，聘如天帝尚論錢。

絳河儻許微波托，靈鵲何勞恨海填。

豈獨王昌阻消息，紅墻相望是人間。[5]

這是一首典型的影射社會現(xiàn)象的諷喻詩，諷刺了晚清社會入官須賄賂的丑惡現(xiàn)象。詩中的“銀河”象征阻隔，是牛郎織女的阻隔，也是沒有錢財?shù)氖咳松僦飞系淖韪?，青天指的是官府階層或掌管官吏選拔的上層。采用虛構(gòu)手法寫天帝嫁女也要論錢，織女是神仙尚且要繳納紡織的賦稅，更不要說人間，諷刺現(xiàn)實社會中的賣官鬻爵、做官受賄現(xiàn)象，“微波托”即“托微波”，曹植借微波傳達美好的情感與洛神，此為傳情達意之典。假如微波可以傳達情感，靈鵲又何須像精衛(wèi)填海般費力呢？反問語氣更有反諷的意味，即：做官還是需要金錢鋪路。而王昌是莫愁女的意中人，“宋玉東墻”可望而不可即，難以收獲理想的愛情，“豈獨”二字說明現(xiàn)象的普遍，也由銀河轉(zhuǎn)人間，再次表明主題：現(xiàn)實社會想要做官、升官就需金錢鋪路，上層官員的腐敗現(xiàn)象已是普遍存在。

這類詩還有很多，如描述官員“擇肥而噬”，“利嘴鉆求遍，噓聲恫喝便”的《蚊》[6]；展現(xiàn)地方小官吏趨炎附勢之態(tài)，“有孔即鉆營，慣作趨炎態(tài)”的《蠅》[7]；寫晚清“時局翻千古”[8]，一向稱尊的華夏正統(tǒng)不得不割地賠款、賣國求榮，出現(xiàn)“正朔奉殊方”的《重有感》[9]。

另一類是通過品評歷史人物或事件以達到借古諷今的目的，正如李商隱的詠史詩一樣，君直的大多數(shù)詠史詩亦是借詠史以諷時。這類詩中較有代表性的有《彰德感魏武帝事》：

手橫鐵槊定山河，百戰(zhàn)歸來對酒歌。

今日烏桓誰北伐，孝廉我已愧公多。

一征能使山戎服，亂世奸雄可厚非。

不是金源歲封墓，誰知殊俗鎮(zhèn)余威。[10]

此詩先是描寫了曹操手持鐵槊定山河的豪邁氣概，“橫槊賦詩”出自蘇軾的“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11]，后指能文能武的英雄的豪邁氣概，接著繼續(xù)寫曹操的事跡，歷史上曹操曾北伐烏桓，也曾在二十歲時被舉為孝廉、擔(dān)任郎官，曹操親征可使山戎臣服，“亂世奸雄”是對曹操過分否定的一個評價，即使身死，曹操的威名也震懾著遙遠的地方，使敵人不敢來犯。詩人借贊頌曹操來關(guān)照現(xiàn)實，晚清時期可謂內(nèi)憂外患，內(nèi)有統(tǒng)治者荒淫腐敗，外有侵略者挑釁掠奪，面對沉重的政治危機，詩人生出強烈的危機感以及對統(tǒng)治者失望的情緒，呼喚像曹操一樣的英雄來救國，可現(xiàn)實中已無像曹操一樣“一征能使山戎服”的英雄，以此表達詩人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對照中觸發(fā)的危機感以及憂國憂民的情懷。

這類詩還有很多，如寫比干“載主又東征”，卻被“剖心自盡宗臣分”[12]，最后“獨有豐碑立至今”[13]，借此表現(xiàn)對賢將未遇明主的惋惜之情的《比干墓》；寫漢高祖“手提三尺赴功名”[14]，求賢下詔定天下，在其死后卻被呂氏霸占政權(quán)，感嘆英雄誤聰明的《漢高帝》，此詩和同時期李希圣的《聞到》一詩相同，都是側(cè)面諷刺慈禧太后執(zhí)政之事；亦有借寫漢武帝一生中的幾個夫人，雖都是“千古佳人”，卻也都是“有情終氣短”[15]，以此詠漢武帝把國家政治看得比兒女情更重要的《漢武帝》。

此外，君直還有多首以《詠史》為題的組詩，均為懷古傷今之作，手法上婉而多諷，把歷史上的事件與今朝對比，具有政治上的美刺作用。

二、酬贈詩

晚清西昆派和宋初西昆派一樣，不但詩崇李商隱，而且喜歡彼此之間唱和，賦詩紀事以往來。君直是“吳下”西昆派的代表人物，且生逢亂世的詩人經(jīng)歷了更多的離別、送別，詩中自然不乏酬唱交際之作，君直詩中涉及贈別、唱和、題畫、賀壽之人情往來詩篇皆歸于此類，共計120余首。

贈別詩的標(biāo)題中多含有“送”“別”“贈”等字眼，其中多是既有哀婉惆悵的依戀與不舍，又有曠達樂觀的希冀與祝福，酬贈詩中較有代表性的有《依韻別邃庵兄叔彥弟》：

喪亂歸來臥一邱，吾生與世更無求。

惟仰屋空梁燕饑，慣看天白浪鷗間。

逐桃花開流水去，偶因桂樹小山留。

如今且訪元貞子，雨笠煙蓑上釣舟。[16]

此詩為詩人與其兄曹邃庵、其弟曹元弼分別時所作，在動亂的時局下，經(jīng)歷過喪亂的兄弟三人剛剛歸來一處，現(xiàn)在又要經(jīng)歷分別，詩人余生已別無所求，“惟仰”對“慣看”，見慣了外界的風(fēng)浪，再看著眼前空空蕩蕩的房間，只有饑餓的梁上之燕?！肮饦湫∩健钡囊庀蟪鲎詣⒂礤a的“淮南桂樹小山詞”，淮南小山為楚辭《招隱士》作詞，結(jié)合下句“雨笠煙蓑上釣舟”的隱士形象，表明了詩人對別后情境的想象，暫且和朋友聞遠一樣做一個煙蓑小舟上垂釣的隱士。此詩語言平直、對仗工整，詩人借離別來抒情，借詩一吐胸中積憤，最后心境趨向豁達，姑且在亂世先做一隱士，或許以后尚可“偶因桂樹小山留”。

此類詩歌還有許多值得注意，如寫詩人與朋友共勉，“成陰還是春來葉，莫到平煙廢綠時”[17]，要珍惜時光，做事要趁早的《贈孫君培》；寫詩人送別一同下第的友人的《送太倉蕭孫竹出都》，“戒涂慎眠食”[18]是臨行前的叮嚀，“將離忽沾巾”[19]是與友分別的依依不舍；寫詩人與友“吳市重逢笑口開”[20]之喜悅的《贈邵陽魏克威》。其《贈天韻閣主》更是以其工整綿麗被陳衍贊為“猶出入于溫、李之間者也”[21]。

酬贈詩不僅是詩人與友人之間彼此唱和所用，也講究“韻”的用法，如《和金溎生太守冰泉詩即用元韻》《酬紹岑學(xué)使用東坡粲字韻見贈作》《和紹岑學(xué)使酒字韻》《酬耿伯齋郎中即依原韻 》等。

在酬贈詩這一類別中，詩人的各種題詞也占據(jù)相當(dāng)大的一部分。題詞題畫既是一種文人風(fēng)尚，也是官場應(yīng)酬的一種，如受人所托為其父遺像所題《葉蘭生丈遺像其子畹伯屬題》(卷十七)；詩人為其友收藏的印章所題《題趙君默所藏秦權(quán)漢印》(卷十七)；《題卓鑒秋所藏松雪書高軒過真跡》《題松江吳挹珊同年拜梅圖》《題畫》《題晚翠軒遺集》等篇亦是如此。另有賀壽詩《冒年伯母壽詩》《金山錢母王太夫人八十壽詩》《陸文端公吳夫人八十壽 》等。

君直雖詩法李商隱，但其酬贈詩卻不似李詩的語言那般綺麗、濃艷，此類詩語言較平直，通俗易懂，因是互相酬唱、交流之作，作詩時更見其對仗、工整，詩人之間的酬贈唱和一方面可以滿足日常交際、促進彼此情感的交流，另一方面也有利于研討、增進詩藝。

三、抒情詩

君直之抒情詩以集中抒發(fā)詩人在生活中激發(fā)的思想感情為特征，多為晚年感慨往昔之篇，相比較于諷喻詩所抒發(fā)的政治上的憂患，此處的抒情詩不似諷喻詩那般犀利，詩中多有時間的出現(xiàn)，主要是詩人記錄生活中抒發(fā)的感慨以及詩人所生活的年代發(fā)生的事件。這一類詩詞在《箋經(jīng)室遺集》中約有九十余首，君直的此類詩中較有代表性的有《乙卯重入都門感賦》：

羈魂怕聽大招些，重入修門足怨嗟。

坐惜江山非故國，回看冠蓋尚京華。

尊前遺事談天寶，座上流人見永嘉。

獨有靈和舊楊柳，迎來送往總成衙。[22]

此詩有明確的時間記載，乙卯年詩人已51歲，因《大招》是寫四方之兇險及故居之美，所以漂泊在外的旅人害怕聽到別人吟唱《大招》，修門即國都之門，詩人重新回到此處，心里滿是怨恨嘆息，可惜此時的江山已非彼時，回看往昔的京城，也是高車麗服、達官顯貴，連日內(nèi)見到數(shù)位內(nèi)閣舊友，交流時感嘆時光易逝，獨有舊時的楊柳還是原來的模樣。詩人自辛亥后便退居鄉(xiāng)里，如今再回京城，卻早已物是人非，獨有舊時楊柳迎來送往。詩中既有對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的感嘆，也有憂國傷時之感。

這類表達憂心時局、感嘆時光流逝的詩作還有許多，如詩人路過舊居所作，感嘆時光流逝，昔日倉瑯燕早已飛往別處的《過東華門舊居》(卷二十)；展現(xiàn)詩人這一“孤臣”面對無力改變的時局，只得獨自“望北哀”[23]的《壬子元旦》。同派詩人也有諸多此類詩作，如張鴻的《甲午七月感事》、汪榮寶的《紀變》《重有感》等。

抒情詩中也包含許多記錄作者生活的詩篇，如《秋試侍管申季師返里舟次口號》：

問我亦何意，辭親來遠游。

家山索別緒，師弟共歸舟。

風(fēng)露夜宜月，煙云天滿秋。

大江流客夢，何日到蘇州。[24]

這首詩為詩人陪伴其師管禮耕返鄉(xiāng)之作，管禮耕為江蘇元和(今蘇州)人，詩人為吳縣(今江蘇蘇州)人，陪其師返里，亦是自己歸鄉(xiāng)，辭別親人、在外漂泊多年的詩人看到家鄉(xiāng)的山都有了別樣的情感，風(fēng)露濃重的夜里詩人卻認為適合觀賞月亮，處處煙云提醒詩人早已經(jīng)到了秋天，秋里最濃的愁要數(shù)鄉(xiāng)愁，而“月”在古詩中一直有思鄉(xiāng)的意味，為抒情做鋪墊，詩人點明自己“流客”的身份，旅居他鄉(xiāng)的人終于要返還自己的家鄉(xiāng)，詩人內(nèi)心焦急而迫切，只恨這路程遙遠，何日才能回到家鄉(xiāng)呢？此詩感情充沛，將對家鄉(xiāng)的思念表露無遺，“大江流客夢，何日到蘇州”直抒胸臆，為本詩的主旨句。這類詩往往直抒胸臆，內(nèi)涵不深，藝術(shù)造詣不高，但對于研究詩人生平事跡有一定幫助。

四、集句詩

晚清西昆派多有集句之風(fēng)尚，君直也不例外，由于《箋經(jīng)室遺集》中的集句詩達124首之多，占據(jù)所有詩篇的四分之一，且為組詩，無單獨題目，內(nèi)容駁雜，不易分類，因而本文把集句詩單獨列出進行研究。

君直集句最喜義山句，在124首集句詩中，集義山詩達100首，陳衍曾評價“君直為詩必玉谿生”[25]，可見其對李商隱的喜愛。君直對李商隱的喜愛，不僅在詩，也在文。在《箋經(jīng)室遺集》卷八中有《楚雨集自序》，此敘集李義山文而成，多選自義山之文中的狀、啟、表，共計148句，其后皆有出處，可見君直對李商隱研讀之多、了解之深。

《秘殿集李義山句》是最長的組詩，共計40首，組詩前有曹元忠自序：

修門十載，更歷萬狀，欲言不敢。為思公子，長歌當(dāng)泣；取近婦人，托旨閨幨；從事義山，雖效尤西昆，挦扯彌甚，而曲終奏雅，義歸麗則。所謂國人盡保展禽，酒肆無疑阮籍，玉溪生儻許我乎？作《祕殿》篇。[26]

此小序展示了詩人學(xué)習(xí)李詩的目標(biāo)，即“曲終奏雅，義歸麗則”，“‘麗’是側(cè)重于文辭的表達，而‘則’是側(cè)重于詩歌旨歸騷雅的文學(xué)傳統(tǒng)”[27]。而君直在《箋經(jīng)室遺集》卷八中《楚雨集自敘》一篇曾言：“片辭只韻，刪風(fēng)雅以刺時”[28]，這表明了集義山句的目的，即是以香草美人的寄托手法把“欲言不敢”之語借集句表達出來，效仿李商隱“楚雨含情皆有托”之曲傳隱衷的做法，《楚雨集》是君直與其友徐兆瑋等人集義山句的整合，其自敘中表明目的在于“刺時”，可見集義山句的目的應(yīng)當(dāng)歸為：借李商隱詩歌的象征手法和朦朧語境達到“刺時”的效果。

在《箋經(jīng)室遺集》第十八卷中，另有《昨夜集李義山句》28首，《楚雨集題詞集李義山句》6首,《又集李義山句》2首，《聽陸貽美述白海棠事集李義山句》6首，《頤和園詞集李義山句》4首，《哭沈北山集李義山句》10首，《送徐倚虹至日本集李義山句》4首。從類別上看，含五律、七律、七絕諸體，以七律為主。從功能上看，君直借他人之口言自己之情，借集句詩來表達自己的詩情和思緒。

對于君直集義山句為詩，錢仲聯(lián)曾云：“集句貴天衣無縫，運用自如，曾見曹君直元忠先生集玉溪生句云：‘由來碧落銀河畔，家住紅渠曲水濱?！癁樵佌溴鷮m婢白海棠而作，最為切合。”[29]《清代李商隱詩歌接受史稿》載：“曹君直集玉溪生句，大多淡泊無痕，且具圓融流麗之感。”[30]

此外，君直有集陶淵明句16首，此詩篇多為詩人后期所作，選取的多是陶詩中荒涼的意象，如：“哀蟬”“枯蘭”“衰柳”“悲雁”等。展現(xiàn)了詩人感嘆歲月流逝、悲觀憂愁的人生態(tài)度，如《辛亥秋懷用擁書堂體集陶淵明句》中的第一首：

日月擲人去，倏如流電驚。

哀蟬無歸響，來雁有余聲。

耕織稱其用，饑寒飽所更。

櫚庭多落葉，夜景湛虛明。[31]

“日月擲人去”選自陶淵明的《雜詩十二首·其二》中“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32]，時光飛快流逝，空有壯志卻不能得到伸展?！百咳缌麟婓@”選自陶淵明的《飲酒·其三》中“一生復(fù)能幾，倏如流電驚”[33]，一生又能有多久，快似閃電令人心驚。這兩句前后內(nèi)容一致，都是在感嘆時光流逝之快。

“哀蟬無歸響”改自陶淵明的《己酉歲九月九日》中“哀蟬無留響，從雁鳴云霄”[34]，悲切的蟬鳴已然盡絕，成行的大雁鳴叫聲響徹云霄?！皝硌阌杏嗦暋边x自陶淵明的《九日閑居》中“往燕無遺影，來雁有余聲”[35]，飛去的燕子已不見蹤影，飛來的大雁縈繞著余音。把原詩中“哀蟬”對應(yīng)的“從雁”改為“來雁”，更添一種時間上的順承之感，且“來”字與前句的“歸”字更對應(yīng)，“無歸響”對“有余聲”，對仗工整，渾然天成。

“耕織稱其用”選自陶淵明的《和劉柴桑》中“耕織稱其用，過此奚所須”[36]，耕田織布自給自足，除此別無他愿?！梆嚭査边x自陶淵明的《飲酒·十六》中“竟抱固窮節(jié)，饑寒飽所更”[37]，最終抱定固窮節(jié)，飽受饑餓與寒冷。“耕織”和“饑寒”都是對生活狀態(tài)的一種呈現(xiàn)，對比原詩，少了表明心志的話語，而改為更順承的呈現(xiàn)生活狀態(tài)。

“櫚庭多落葉”選自陶淵明的《酬劉柴?！分小皺巴ザ嗦淙~，慨然知已秋”[38]，巷子里、庭院里到處都是樹木的落葉，看到落葉不禁發(fā)出感嘆，才知道原來已是金秋?！耙咕罢刻撁鳌边x自陶淵明的《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中“涼風(fēng)起將夕，夜景湛虛明”[39]，傍晚涼風(fēng)習(xí)習(xí)已吹起，月光照天夜色清空明亮。這兩句上下一氣，描寫了秋季傍晚的景象。

此首集句詩經(jīng)詩人的巧妙集合而組成新詩，不僅對仗工整、渾然天成，而且新詩也有完整的內(nèi)容和嶄新的主旨。詩人晚年感嘆時光流逝，快似閃電令人心驚，悲切的蟬鳴已經(jīng)絕盡，飛來的大雁縈繞著余音。在山中耕田織布不能自給自足，仍要飽受饑餓與寒冷，庭院里已有許多落葉，月光照耀，夜色清明。詩人感嘆時光易逝，空留滿目凄涼，全詩也完整地詮釋了“秋懷”這一新的主題。

君直的集句詩一方面是詩人借他人之口抒自己之情，于曲折含蓄中述幽怨之感，另一方面也是詩人逞才炫識之作，既展現(xiàn)了詩人對被集句詩人的喜愛，也展示了自己體味詩境之深厚。

曹元忠是西昆派的代表人物，“至西昆派方專奉李商隱為不祧之祖，庶幾與宋初西昆體的翻版?！盵40]就其詩而言，其藝術(shù)特色最鮮明之處有兩點：一是善于用典、精工貼切。其詩中所引典故頗多，如《銀河》一詩中用了牛郎織女相戀、曹植借微波傳情、精衛(wèi)填海、王昌東墻四個故事。君直詩中更有多處排比典故，如：“金屋長門賦有名”[41]一句含有“金屋藏嬌”和“千金請作《長門賦》”兩個典故?！安芫痹妼W(xué)玉溪生，工整綿麗”[42]，李商隱詩中慣于用典，君直之詩亦是，詩作構(gòu)思工整和大量用典密切相關(guān)。二是關(guān)注現(xiàn)實、隱微書寫?！段鞔u酬唱集序》中提及：“今之所賦，側(cè)身天地，庶以寫其隱憂”[43]，可見,晚清西昆派詩人的創(chuàng)作初心在于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關(guān)心時局變化，抒發(fā)對時局的憂患之情，歷史感分外深厚，“所以‘詩史’成為晚清吳下詩人的詩學(xué)指向和創(chuàng)作特質(zhì)”[44]。君直學(xué)習(xí)義山詩，相比較于語言上的華麗，更注重詩歌的內(nèi)部精神，有著以晚清呼應(yīng)晚唐“衰世之音”的創(chuàng)作傾向。君直之詩的隱微書寫，除了大量集義山句造詩以言不敢言之語，典故的引用把詩歌內(nèi)涵帶向更深的層面。

由于多是把曹元忠歸于晚清西昆派一概而論，所以目前針對曹詩的評價并不多，同時期的陳衍在《石遺室詩話》中曾云：“與亦元同時，專學(xué)玉溪生者，吳縣曹君直舍人，工處時出《雁影齋》 上?！盵45]錢仲聯(lián)在《夢苕庵詩話》曾言：“曹君直、汪袞甫、徐少逵致力玉溪最深，善集玉溪句，天衣無縫，不啻若自其口出?！盵46]汪辟疆在《光宣詩壇點將錄》中評價曹詩“工整綿麗”[47]。米彥青在《清代李商隱接受史稿》一書中載：“從內(nèi)容和手法來看，其擅長詩作是毋庸置疑的?！盵48]

從整體上看，君直一直以儒者身份關(guān)心政治，王欣夫跋《箋經(jīng)室遺集》，有曰：“先生之書，于維持禮教，獨具苦心，而故國之思，一篇之中，三致意焉”[49]，因而其詩中常有憂患情懷，其學(xué)義山詩，重在學(xué)習(xí)其詩歌的內(nèi)部精神，無李詩語言上的華美、濃麗，卻繼承了其情致之深蘊，這是其成功之處。但由于其專學(xué)李商隱、立足模仿，且個人才能有限，因此其詩學(xué)古面狹窄，風(fēng)格也較單調(diào)，并沒有得到廣泛流傳。研究君直之詩歌，一方面對于了解君直其人大有裨益，另一方面，君直之詩的“詩史”指向會為解讀詩作年代的歷史事實提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