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的中國曾經(jīng)有一個略顯夸張的說法,“縣縣有文廟,村村有武廟”,說是當時每縣有一所,全國總共有3000多所祭祀文圣孔子的文廟,而祭祀武圣關公的武廟數(shù)量則百倍于文廟。在中國5000多年的文明史上,除了關公和孔子,再無其他人有幸享此殊榮。不僅眾多的關帝廟供奉著關公,在佛教寺院里,關公是被頂禮膜拜的護法神“伽藍菩薩”;在道教道觀里,關公是受崇拜的“伏魔大帝”。
時至今日,當我們行走在黃河流域的鄉(xiāng)間時,仍然會在許多不同的地方,碰到同一個古老而熟悉的稱呼——“關帝廟”,也就是所謂的武廟,有的時候,這個名詞指代著一些較古老的或者仿古的建筑,里面供奉著我們大家都熟知的關公;更多的地方,早已是廟去屋毀,只留下一個引人遐思的地名令人唏噓。
眾所周知,關公就是三國時期蜀漢的大將關羽(關云長),他出生于黃河岸邊的山西運城,與終生的摯友劉備、張飛結義于河北,死后被曹操禮葬于河南洛陽。歷經(jīng)將近2000年悠悠歲月的滌蕩陶冶,“關公信俗”這一植根于黃河文明的深處而勃發(fā)于整個華人世界的文化習俗,于2008年6月被國務院列入第二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代表著國家對仍舊廣泛流傳于民間的關公文化正面性的肯定。每年值中華民族最為看重的傳統(tǒng)節(jié)日——春節(jié)來臨,人們在歡歡喜喜、熱熱鬧鬧過年的同時,還有很多人在關公像前奉一盞香茗、敬一杯美酒、擺一盤新鮮的蔬果,或者焚香禮拜,或者跪叩祈福。
關公信俗的由來
關公信俗的來歷是這樣的。當年獨自率領大軍鎮(zhèn)守荊州的關羽被東吳設計襲殺后,吳主孫權懼怕蜀漢報復,立刻派人將關羽的首級送到駐于洛陽的曹操手中。曹操則及時識破了孫權的用心,追贈關羽為“荊王”,將關羽之首配以沉香木刻成的軀體,以王侯之禮厚葬于洛陽城南7.5千米,并于此處建廟祭祀,這是《三國演義》里描述的場景,今天的洛陽關林大概就是這個地方的延續(xù)吧?!度龂咀ⅰ芬秴菤v》說,孫權在把關羽首級送給曹操之后,也以諸侯之禮下葬了關羽的尸骸。蜀漢則為關羽建了衣冠冢。此后,關公在中國社會各階層的影響慢慢擴大,關公廟漸漸在中國大地落地生根,關公崇拜的習俗逐步形成。特別是由于宋、元、明、清連續(xù)4代王朝的皇帝對關羽加封的等級不斷提升,因而到了清末時期祭祀關公之風盛況空前。到了明清時期,關羽的封號躍升成了“忠義大帝”“關圣帝君”,后來關廟就統(tǒng)一都以“關帝”來命名了。不過令人費解的是,論地位,關羽不過是三國鼎立時期小小蜀漢的“前將軍”,被漢獻帝賜封過屬于低等爵位的“漢壽亭侯”,死后也僅被追謚為并不怎么好聽的“壯繆侯”;論功業(yè),前有從姜太公到霍去病的群星燦爛,后有從鄧艾到鄭成功的功蓋千秋,同時代又有馬超、趙云、張遼、張郃、孫策、呂蒙等諸雄豪氣干云,關羽總體上并無特別過人之處,虎牢關前“劉關張三英戰(zhàn)呂布”而不能取勝,說明關羽的個人武功還遠在呂布之下;論結局,不過敗軍之將,戰(zhàn)敗被殺,身首異處,可謂下場凄慘。然而,最終為何是關羽從眾多的“武圣候選人”中脫穎而出,為朝野所同尊,為百業(yè)所共奉,為兆民所祭祀,為萬世所景仰呢?究其原因,筆者認為,最重要的是中華民族所崇尚的種種美德,比如律己修身、勤奮敬業(yè)、自強不息、急公好義、誠實守信、剛正不阿、有恩必報、勇猛果敢等,大多很好地體現(xiàn)在了關公身上,反過來,關公對“忠”“義”“信”“勇”“真”等美好道德規(guī)范的實踐,經(jīng)過小說《三國演義》的大加描摹和廣泛傳播,幾千年來深深感動了中華民族。
關公身上的五大“美德”
關公的“忠”。長期以來,“忠”在中國社會傳統(tǒng)價值體系中居于首位,意思是,處于下位的人,最高的標準就是要全心全意做到“忠”。另一部經(jīng)典《論語》有云:“夫子之道,一以貫之,忠恕而已矣?!薄拔崛杖∥嵘恚瑸槿酥\而不忠乎?”
那到底什么是“忠”呢?是亦步亦趨嗎?是唯唯諾諾嗎?是壓抑掩蓋自我人格嗎?其實都不是?!爸摇备皇恰熬尦妓莱疾坏貌凰馈保墙小坝蕖?,不是“忠”。儒家是任何場合必講“忠”的,但儒家的“亞圣”孟子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所以“忠”絕不是人身依附關系。孟子還說,“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有誰見過一個具有“浩然之氣”的人亦步亦趨、唯唯諾諾、沒有獨立人格的呢?《六書精蘊》講忠,“竭誠也”;《說文》講,“忠,敬也”;《說文解字注》云:“未有盡心而不敬者?!薄妒酚洝ぶu法解》云:“危身奉上,險不辭難,曰忠。”朱熹《論語集注》則說,“盡己之謂忠?!蔽覀冊賮砜础度龂尽穼﹃P公的描寫:關羽跟隨劉備之后,劉備待他和張飛恩若兄弟,甚至仨人睡覺都在一張床上,擱一般人身上,早已得意揚揚尾巴翹到天上去了。昔日齊相晏嬰的一介車夫駕車載晏相出行時尚且趾高氣揚到為其妻所不齒,而關公和張飛則是公開場合“終日侍立”在劉備左右,“隨先主周旋,不避艱險”,其恭敬、盡心、竭誠一如其始貫徹始終,其“危身奉上,險不辭難”程度之高何其難得!
所以,我們崇拜關公,首先要服膺其“忠”。就是做任何事,特別是替別人做事的時候,務須恭敬、盡心、竭誠,而不是心懷異志、三心二意。勤奮敬業(yè)、自強不息實際上就是“忠”,“忠”在今天仍然是一種難得的可貴品質,我們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同樣也強調要“敬業(yè)”。另外,“忠”還有一層含義,《廣韻》《左傳》《后漢書》都對“忠”有過記載,如,“忠,無私也”“私臣不忠,忠臣不私”。在曹操面前,關羽本是降將,但曹操禮之甚厚。關羽漂泊流離多年,終于有了高官厚祿、錦衣玉食的機會,但他不但不予貪戀,反而毫不含糊地明確表示,“吾終不留,當立效以報曹公乃去”,待到離開曹營去尋劉備時,不帶走曹操賞賜的任何金銀寶物,而是“盡封其所賜,拜書告辭”。要知道,當時劉備基本不知流落何處,甚至生死未卜,比之曹操如同天壤之別,即便后來之功業(yè),亦是魏大蜀小,劉弱曹強。關公剛剛斬了袁紹的大將顏良,如稍有權衡度量的私心,哪能一聞劉備可能會在袁紹營中,立刻便不顧危險棄曹奔劉?世人都稱道關公之“忠”,不知他“忠”的本質乃是無私??v觀關公生平,少年時“亡命奔涿郡”,在河北遇到劉備和張飛,一見便引為知己,從此對待劉備所領導的事業(yè)盡心竭誠,無私無畏而光明磊落,事事了了分明,從不私斟暗酌拖泥帶水,“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這是“至忠”、是“大忠”,這樣的大丈夫古今能有幾個?所以不是關公,誰能擔得起“武圣”的稱譽,與“文圣”孔子并駕齊驅呢?
關公的“義”。關公在曹營時,對被派來試探他心意的老朋友張遼直言不諱地說:“吾極知曹公待我厚,然吾受劉將軍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言而有信,有恩必報,一諾千金,這主要是基于“義”的范疇,是“義”對人的行為的要求,所以后人講“劉關張”是“桃園三結義”。那么什么是“義”呢?《釋名》說,“義者,宜也”,就是說,去做“應該”做的,為所當為,為“義”,中國的儒家思想十分重視“義”,在儒家看來,“義”代表著人間正道,是君子的本質,所以孟子會說,“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關公一生,“義”是一個鮮明的標簽,在任何情況下對劉備不離不棄,就是對這個標簽最生動的詮釋,既然已經(jīng)認定劉備是個時時忘己利人的謙謙君子,作為漢室宗親立志要在國家紛亂之際重新匡扶天下,且待自己一個亡命之人恩若兄弟,那還有什么其他的選擇比追隨劉備更堪稱“義(宜)”的呢?赤壁之戰(zhàn)時華容道上私放曹操,是因為被曹操提醒,危難收留、約事不爽的舊恩雖然通過斬顏良誅文丑解白馬之圍報過了,但過五關斬六將不追之新恩尚未得到報答,所以關羽仍是基于“義”而做了他自己認為的該做之事。而敗走麥城,寧死不降,不僅是出于對東吳孫權集團的蔑視,更重要的是“義”之所不許。今天我們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里的“愛國”,應該作為一個中國人最大的“義”。
關公的“信”。在長期被供奉崇拜的過程中,除了“武圣”,關羽還漸漸兼具了“財神”的身份功能。關公不像陶朱公范蠡,未曾有過經(jīng)商的履歷,何以能成為財神呢?那就是由“義”而引申出來的“信”。
我們知道,“信”乃是工商業(yè)立足的根本,倘若缺乏了誠信,任你擁有再高明的商業(yè)頭腦,也終究是要慘敗的。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工商業(yè)的發(fā)展主要得益于誠信意識的普及。關公對“義”的執(zhí)著,同時伴隨著對“信”的伸張,又加上大家都說商場如戰(zhàn)場,除了誠信,也要有敢冒風險的勇氣,進一步說,隨著財富的增多,誰來保衛(wèi)這龐大的財產呢?因此,以一位武將做財神也可說是順理成章的事了。明清以來的500多年間,晉商依恃山西鹽池固有優(yōu)勢,傾力打通武夷山至俄羅斯的萬里跨國茶路以及獨創(chuàng)具有現(xiàn)代金融業(yè)萌芽的票號生意得以迅速崛起,恰逢明清兩代朝廷競相把關羽提封到空前的高度,晉商們就勢把自己的山西同鄉(xiāng)關羽奉為保護神,風氣所及,全國的商人們群起而仿效之,關公也就逐漸成了財神。時至今日,華人世界大大小小的經(jīng)商者仍遍供關公,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誠信”二字就赫然在列。
關公的“勇”和“真”。“勇”和“真”是關公形象中最顯著鮮明的兩點,而人們對這兩點的認識恰恰有點似是而非。作為一員武將,關公之勇似乎無須多談。但其實在中國古代文化認識中,萬馬軍中取上將之首不過匹夫之勇耳,是當不得“勇”的贊譽的,呂布之勇無人能敵,但內心深處卻是貪生怕死。《禮記·中庸》說:“知恥近乎勇。”可見古人評價勇與否,更關注于人的內心,《論語》中孔子說“勇者無懼”,心中無所畏懼,才是真的勇。關羽曾經(jīng)被流矢射中,箭穿透了他的左臂,后來雖然表面上好了,但每至陰雨,臂骨常常疼痛,有醫(yī)生說,這是因為箭頭上有毒,毒入于骨了,要“刮骨去毒”,然后才能好徹底。醫(yī)生說這話的時候,關羽正請諸將飲食,一聞之下,未假思索,“便伸臂令醫(yī)劈之,臂血流離,盈于盤器,而羽割炙引酒,言笑自若”。習近平總書記在十八屆中央紀委三次全會上發(fā)表重要講話時曾用過“刮骨療毒”這一典故,這是一種多么令人敬佩贊嘆、由內而外散發(fā)出的英勇氣概?。?/p>
《三國志》中陳壽對關羽有兩句近于負面的評價,“剛而自矜”“善待士卒而驕于士大夫”,遍觀《三國志》,此語更多的是來自陳壽的主觀評價,并無確鑿的史實佐證。陳壽是巴西安漢(今四川南充)人,少仕蜀漢,蜀亡歸魏,魏滅仕晉,撰寫《蜀書》時有所顧忌理所當然,使用敘事忠實而議論偏頗的“曲筆”是可以理解的。不幸的是,后人不認真體察,卻競相以陳壽此語為根據(jù),認為關公為人驕傲,因驕而敗,并因此拖累了整個蜀漢。試想,諸葛亮早在隆中未出之時就已經(jīng)為劉備擬好了進軍中原的時間表和路線圖,那就是“若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親率益州之眾出于秦川”,劉備當時就被打動,深以為然,假如關公一貫驕傲自大剛而自矜,那就必然會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以劉備知人之深,怎肯輕易把荊州大任托付于他?其實,關公為人率真,愛憎分明,正像孔子說“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罢妗笔撬谋拘?,表現(xiàn)于外,就是“直”。在曹營時就直言報完曹操收留之恩就去找劉備,聞馬超來降時立即修書提醒軍師孔明說馬超“舊非故人”,諸葛亮回信贊關公“美髯絕倫”時又喜不自勝等等,都是“直”?!爸薄痹谥袊幕斜臼莻€好詞,誰不愿意與不遮不掩的直人為伍呢?《論語》中孔子說,“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爸薄辈皇菈氖隆5瑯邮恰墩撜Z》,孔子還說“直而無禮則絞”,“絞”有擰絞人心的意思,“直”而不注意分寸、禮節(jié)、時宜,是會讓人不舒服、不痛快的。老子說的話更明確,圣人“直而不肆,光而不耀”,直,卻不恣肆;光彩熠熠,卻不耀人眼目。關羽在曹操面前盡顯其光明磊落的個性,很“直”,但曹操雖非磊落之人,卻是一代豪雄,曠世罕有,胸襟韜略自然是高處立足、大處著眼,關公以“直”對待這樣的人物,可謂是量級相當,達到的效果也是惺惺相惜,至于心懷叵測首鼠兩端的糜芳、傅士仁之輩,常常以聯(lián)姻為誘餌渝信背盟的孫吳集團,則怎敢對之以如此之直!假使關公在兄長劉備處學得示弱、守柔的道家功夫一二,何致危及生命?不過話說回來,失去了“直”的關公,還是那個愛憎分明、率真可愛的關公嗎?所以南懷瑾先生嘆息,關公荊州之失,“雖曰人事,豈非天命哉”!
關公生前喜讀《春秋》,心慕大義,立志效法圣人之所為,有許多可歌可泣的壯行,但我們決不可視活關公為“神”、為“圣”;關公死后之所以為“神”、為“圣”,那是他美好的品德太多、太鮮明,能給中國人太多的感動,能使我輩平凡之人“心向往之”。哲學家康德200多年前的一句名言早已給了我們解釋,“世界上有兩樣東西能夠深深地震撼人們的心靈,一是我們頭頂上燦爛的星空,二是我們心中崇高的道德準則”。日本當代生活美學家松浦彌太郎在寫作《關鍵是品味》一書時深刻地意識到:日語中的“好品味”,其實指的就是日本人所推崇的美德——“為人盡力”“生活中誠摯待人”“對自己非常誠實并且坦然無飾”等等,他發(fā)現(xiàn),相遇時會讓人感覺“啊,好棒”的人,生活態(tài)度上必定是具備某項美德的人。中國人所崇尚的多種美德集于關公一身,人們能不崇拜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