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認識了一個詩人。我只記得他姓孫,黝黑瘦弱,五短身材,戴著一副厚厚的近視眼鏡。至于長相嘛,我只能說他和歷史課本上的北京人頭像有點兒神似。
這個詩人,是我們一塊兒住在城中村的某一個小業(yè)務(wù)員帶來的。詩人在他們公司打臨工搬貨,認識了幾天,覺得他有趣,就帶來給我們認識。
我們一群人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紀,有五六個,都租住在附近的民房里,混熟了就經(jīng)常聚餐。我們聚餐的規(guī)矩是每人掏五塊錢,集中到我家做飯吃飯,喝酒聊天。
小業(yè)務(wù)員與詩人也剛認識,并不想替他出那五塊錢。大家紛紛把錢掏出來壓在石桌上,他顯得有點兒窘,磨蹭了半天,才揚起那張黢黑看不出紅了的臉,對我們說:我沒錢,但我可以做事。
小業(yè)務(wù)員要面子,只好拿出錢包來準備幫他出了,被他按住了。他用非常緩慢的語氣說:你不必替我付錢,我可以做事情,如果你們不歡迎……他停頓了一下,用可憐巴巴的眼神掃視過我們每一個人,大家立刻嘻嘻哈哈地爭相附和:歡迎,歡迎,非常歡迎!
他便暗暗地神情歡喜起來,對大家作自我介紹:我是一個詩人,我會給你們大家朗誦我的詩,如果你們喜歡,我還可以送給你們……
在場的人,大概從來沒想過會以這種方式認識一個詩人,大家對于詩人的印象都還停留在課本上,就算有人喜歡寫寫小詩,也絕不敢妄稱是詩人。在許多人看來,寫詩是個難以啟齒的愛好,可他就這么坦坦蕩蕩地說出來了。他說得不卑不亢,讓人肅然起敬。
有人去做菜了,樹下閑散著的人就開始百無聊賴地閑扯。他忽然眸子亮了起來,用非常強烈的聲音說:真好!真好!這樣,烏托邦一樣!
我們?nèi)凰^去,他站到桂花樹下,雙手互勾地起了個勢,清清嗓子開始朗誦: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首詩太經(jīng)典了,我們被他的激情感染,也紛紛加入了他朗誦的行列。那一夜,在詩人的帶領(lǐng)下,我們?nèi)甲兂闪嗽娙?。先是背詩,一人一首,背不出了就接詩,一人一句。接不上了,就自己編,編得好,大家就喝彩,編得不好,大家就起哄。詩人自始至終眼眶都是潮濕的,不停地說:這才是生活,這才是生活。
自那次之后,詩人就常常加入我們的聚餐,可大家并不是真的愛詩,只是一時的興致。兩三次過后,便各自散去,打牌的打牌,出去溜達的溜達——最后就只剩我一個人。
我就住在此地,也無處可去。他每次等大家都散了,還磨磨蹭蹭地不走,我又不好逐客,便陪他聊幾句。他總是三句話不離詩,而我又是個文學愛好者,我們居然聊得挺投機。
由此我知道了,詩人姓孫,中南大學畢業(yè),三十來歲。本來是一個中學教師,按部就班地過著小日子,可他內(nèi)心總擰著一股追求理想的勁兒,他說他要是不試一試,這輩子都不會安穩(wěn)。于是他就辭職出來了。
我對他的行為大為震驚——當我還在苦苦追尋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的時候,他居然有勇氣放棄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我問他已經(jīng)堅持了多久,他說兩年,他兩年來一直在流浪。
他隨身帶了一個卷了毛邊的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詩歌。他說流浪帶給他許多靈感,還向我展示了第一次聚餐后他寫的一首詩。
詩人半個多月以后忽然發(fā)了一筆橫財,買彩票中了幾百塊錢。他馬上在我們附近租下了一間房,請我們?nèi)ニ莾撼燥垺K獾姆孔臃浅P?,只能放下一張床,一張小桌子。我們只好擠在門口捧著碗吃東西。他所有的家當就一個小行李箱,一個鋪蓋卷。行李箱里全是書和本子。
他那天多喝了點兒酒,目光炯炯,像是天上的兩顆星星。他說他住滿一個月就會離開,但他會永遠記住我們這些人,會把我們寫進詩里。
后來的事我有些記不住了,他是怎么離開的我也沒什么印象。我只記得他抄了一首他的詩送給我們每一個人,他送到我們手上時,雙手,低首,而虔誠。那場面極像是一個儀式,我們也全都肅穆以待——理想是值得尊敬的。
我前段時間看到流浪網(wǎng)紅沈巍的報道,忽地又想起了這個詩人?,F(xiàn)在想起來,大概是在我年輕的歲月里曾遇到過這樣一個理想的戰(zhàn)士,才會讓我這么多年以來都沒有放棄自己愛好文學的理想吧。
我們的心里都埋著一顆理想的種子,無論度過了什么樣的人生,理想不滅,活著才有意思。
(陳珊珊薦自《時代青年·悅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