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沒見面的朋友在電話中向我訴苦。上個周末,他那上大三的兒子借了他的多功能車,和三個同學去100多英里外的小鎮(zhèn)游玩。歸途上的一段,由一位女生駕駛。女生拿了駕照已五年,技術不能說生疏;但從停車場開出時,錯把油門當剎車,他的車和人家的車都遭殃,女生受了輕傷。本該快樂的周末完全變味,兒子把女生送進醫(yī)院包扎,把撞凹的車子開回家。
次日,友人和兒子去女生的家探望。女生的父母都沒好臉色,談起這次事故,用了一連串“如果不……就好了”:如果她不開車就好了,如果她開車時有人從旁提醒就好了,如果不在那個停車場停下來、繼續(xù)開就好了,如果車子再耐撞一些就好了,如果同學沒拉她去就好了,如果她不認識你家孩子就好了。最后,歸結到:你如果沒車就好了。說一千道一萬——就是缺了他們的寶貝女兒開車技術“不怎么樣”這一條。
這次探望,雖然帶來鮮花,友人也聲明不需闖禍者埋單,讓保險公司理賠,寧愿自己以后多付保險費,依然敗興而歸。
“知道嗎?這樁事我琢磨了一夜?!庇讶丝嘈Φ?。“可有結論?”我問?!坝械模蔷褪牵核﹀伿瞧毡榈娜诵??!薄肮?,非要將‘個別’‘偶然’推得這么開嗎?”我不解地問。友人說,且捫心自問,再予以引導:“你當過媒人沒?”
我說,當過。滋味如何?我想起來了。30年前,我居間牽線,使一位廣東女子越洋嫁給美國一位白人男子。不到三年,婚姻泡湯,為離婚和給孩子付贍養(yǎng)費而打官司,到最后兩敗俱傷。事后,白人男子每次和我談起,必痛心疾首,罵完她沒良心之后,總會帶出一個結論:千不該萬不該,當初瞎了眼。這不明擺著:鍋要由介紹他認識她的人來背嗎?自然,我不認賬。從他們兩人通信開始,我就反復提醒:戀愛和婚姻是你們的事,好壞均與我無關。從它,我想起家鄉(xiāng)的俗諺:“不做媒人三世好?!?/p>
友人補充道:壞的婚姻如此,好的呢?一般而言,不會飲水思源,只歸功于自己。
友人說,所謂普遍的人性,指的是人面對自己所犯錯誤的直接反應:未經理性的篩選,來不及權衡利弊,一如被火炙即縮手。對于業(yè)已鑄成的錯,人最先做出的選擇往往是掩蓋和否認,力求撇清干系。如果難以做到,就得自行承受巨大壓力。壓力來于自責。由于無可挽回,責任全在自己,須賠償,須受追究,顏面丟盡,這是極痛苦的。為了躲避,務必把“鍋”卸掉。
這思維慣性可能源于基因。你小時候走路摔倒,痛得大哭,大人怎么安慰——使勁拍打地面,罵:“是你不好,打你打你!”于是有俗諺:“屙屎不出怨地硬,睡不著覺怪枕頭。”“鍋”甩給誰?要么是實實在在的人——沒人?那就甩給“命運”。太大的鍋,如死人,破產,叫“命不好”。敗走烏江的西楚霸王自刎前嘆道:“天之亡我也,非戰(zhàn)之罪也?!毙〉腻?,如破財,六合彩不中,遺失東西,叫“不走運”。只要將之甩得出去,心里才好過。歸根到底,這是人為維護內心免于崩潰而建立的機制。
友人最后說:對這一人性黑暗面之所以要有所警覺,是因為我們“未能免俗”?!扒疤?,被一老同事邀去喝咖啡,我走向咖啡館時,沒留神路旁一塊石頭,摔倒了,膝蓋破了一層皮,幸虧老骨頭沒斷。我一瘸一瘸地進門。老同事看到,問:‘怎么啦?’我生氣地說:‘都怪你!’話一出口,就臉紅,趕快改口:‘開玩笑,沒事?!?/p>
(黎強薦自《牡丹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