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治成
(棗莊學院 外國語學院,山東 棗莊 277160)
朝鮮李氏王朝(以下簡稱朝鮮王朝)(1392—1910),是朝鮮半島的最后一個封建朝代。在朝鮮王朝500多年的歷史當中,貫穿不斷的是與中國(明清時期)全方位的聯(lián)系。思想方面,朝鮮王朝將來自中國的性理學,作為治國的指導思想[1];人才選拔制度方面,源自中國的科舉制度,也被朝鮮王朝所采用;文字方面,在1446年朝鮮王朝第四代國王世宗大王頒布韓文之前,漢字是朝鮮半島唯一通行的文字,舉凡文教科考、修史釋經(jīng)以及文學創(chuàng)作無不以漢字為工具[2];文學方面,大量中國古代小說傳入朝鮮半島,對朝鮮古代小說之萌芽、發(fā)展、繁榮作出了重大貢獻[3]。在這種治國思想、人才選拔制度、文字、文學等方面都受到中國極大影響的情況之下,朝鮮王朝時期的文人,也具有了與中國明清時期文人相似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他們中的一部分人,也開始通過漢文小說的創(chuàng)作來展示自己的才能,寄托內心的理想。
與中國古典小說當中長篇小說占據(jù)主流不同,朝鮮的漢文長篇小說不成體系,并且數(shù)量不多。這是由于在朝鮮王朝的大部分時期,小說與詩歌、散文不同,并不被視為正統(tǒng)的文體,不被保守的文人士大夫所重視,甚至受到了他們的排斥。而漢文主要是由文人士大夫階層所掌握,因而如果他們對小說持反對態(tài)度,那么就會阻礙漢文長篇小說的發(fā)展。但是,到了朝鮮王朝后期,隨著韓文小說和明清小說的盛行以及社會對小說道德教化功能的認可[4],部分保守文人士大夫也改變了態(tài)度,開始投入到了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其中,部分生活在近畿地區(qū)(現(xiàn)今首爾周邊)的士族階層保守文人,由于勢道政治(朝鮮王朝后期,由少數(shù)的權貴家族掌握朝政的政治形態(tài))的盛行和科舉制度的腐敗等原因而無法出仕,因此,他們?yōu)榱苏故咀约旱牟拍?,滿足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實現(xiàn)的出仕理想,開始投入到了漢文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當中。此類作品,主要包括金紹行的《三韓拾遺》、沈能淑的《玉樹記》、南永魯?shù)摹队駱菈簟?、蘇有英的《六美堂記》、鄭泰運的《鸞鶴夢》等。他們通常在作品中描繪男女主人公的愛情、家庭生活以及通過建功立業(yè)得到榮華富貴的故事,以此得到欲望的替代滿足。
目前,在以上作品當中,除了《玉樓夢》[5]得益于在我國出版而得到較多的研究之外,其他作品尚未在國內展開成規(guī)模、成體系的研究。然而,東亞漢文學既是當?shù)貒膶W的一部分,同時還是中國漢文學的一部分[6]。它們當中的眾多作品,在擁有本國特色的同時,吸收了大量中國古典文化和文學的元素。通過對其中中國元素的研究,可獲知中國古典文學在海外的傳播情況以及當?shù)厝嗣竦慕邮芮闆r。作為本文的研究對象,由朝鮮王朝后期作家金紹行(1765—1859)所創(chuàng)作的《三韓拾遺》當中,就出現(xiàn)了眾多中國歷史人物以及與中國古典文學類似的情節(jié)。金紹行憑借深厚的漢文學功底,通過對中國元素的運用,不僅完成了部分作品內容的創(chuàng)作,同時也達到了展現(xiàn)個人才能、寄托未竟理想的目的。
由于國內尚未出現(xiàn)《三韓拾遺》的出版物以及相關研究論文,因此在正式展開對《三韓拾遺》當中中國元素的研究之前,有必要對《三韓拾遺》的作者金紹行和作品梗概進行簡單介紹。
首先,關于《三韓拾遺》作者金紹行的生平介紹,出現(xiàn)在《三韓拾遺》序跋文中的《竹溪先生行》之中:
先生姓金,貫安東,諱紹行,字平仲,竹溪其號也。仁祖丙子斥和議,世稱清蔭老爺諱尚憲之玄孫也。曾王考諱光燦官同中樞,曾祖考諱壽徵進士,官至積城縣監(jiān),號碧梧堂,有文集行于世??贾M軾謙,號同坡,文集行于世,文章學識比擬于蘇東坡,故名與號及字亦如之。醴有源芝有根,從而審矣。先生生于英祖乙酉,歿于哲宗已未,在世凡九十五年,以壽,階僉知中樞而止。[7]453
由此可以看出,金紹行出身名門,其祖上官員與文人輩出,甚至稱他的父親的文章學識可與蘇東坡相媲美,因此號為“同坡”。此外,在為《三韓拾遺》作序的人物當中,洪奭周、金邁淳均屬于當時的古文大家,說明金紹行憑借自身的才能,在文人群體當中屬于上層人物。但是,名門出身和在文人群體中的地位,并不能保證金紹行實現(xiàn)出仕的理想。根據(jù)已有的研究,金紹行雖然才華橫溢,但卻至少五次在科舉考試中落榜。對此,金紹行的好友洪奭周分析認為,雖然金紹行擅長寫胸懷大志的文章,但卻對科舉要求的套式并不熟悉,因此屢次在科舉考試當中落榜[8]。這表明,金紹行是一名在現(xiàn)實生活當中,由于科舉的失利而無法實現(xiàn)出仕理想的文人。這種狀況,也為他創(chuàng)作《三韓拾遺》埋下了伏筆。
《三韓拾遺》是金紹行以朝鮮王朝肅宗時期名為香娘的女子的冤死事件為素材創(chuàng)作的一部漢文長篇小說。整部小說分為三卷:卷一主要講述香娘的烈女故事;卷二主要講述天軍為了保護香娘與魔軍戰(zhàn)斗的故事;卷三主要講述在香娘的協(xié)助下,新羅國王統(tǒng)一新羅、百濟、高句麗三國的故事。其梗概如下:
在新羅時期的善山府,住著一位叫香娘的女子。香娘出生的時候,整個房間充滿了香氣,故名之香娘。香娘長大后,原本想與雖然貧窮但品行端正的孝廉結婚,但礙于父母的命令,不得不嫁給了一名品行不端的富家子弟。結婚以后,由于出身貧窮,香娘受到了丈夫和婆婆的虐待,生活十分凄慘。最終,無法忍受的香娘憤然離開,回到了自己的娘家,重新與父母一起生活。然而,沒過幾年,香娘的父母去世。香娘本想自殺,但想到要為父母守喪,因此暫時放棄了這種想法,并搬到了親戚家中居住。但是在那里,巨富趙氏看上了香娘,并進行了逼婚。香娘為了守住貞潔,假裝答應,然后在某一天的晚上投水自殺而死。
香娘死后,她的丈夫一家和趙氏都受到了報應,而香娘卻在死后升天,成為了后土夫人的侍女。在后土夫人的幫助下,香娘見到天帝,請求讓自己重生,與孝廉重續(xù)前緣。天帝招集眾人,一同探討香娘的重生問題。圍繞此問題,孔子、墨子、楊子、太上老君、南華老仙等人展開了激烈的爭論。最后,孔子判定香娘的重生符合禮數(shù),非淫亂之事。最終,香娘獲準重生。此后,一位天將下凡,委派新羅將軍金庾信主管香娘與孝廉的婚禮。金庾信將此事稟告新羅王,并征得新羅王同意,開始為香娘準備婚禮。
然而,香娘的婚事被魔王得知。魔王、魔母夫婦和他們的九個兒子為了攪亂香娘的婚禮,起兵前來進攻。天軍為了保護香娘,與魔軍展開了激烈的戰(zhàn)斗。剛開始,天軍無法抵擋魔軍的進攻,后來在項羽和諸葛亮等人的幫助下,天軍最終扭轉局面,擊退了魔軍。
此后,百濟又前來爭搶香娘,高句麗也趁機入侵。新羅大將金庾信用義理勸退高句麗,并用武力擊退了百濟的進攻。最終,香娘與孝廉在克服萬難之后得以成婚。但是,沒過多久,百濟再次入侵新羅。新羅無法抵擋,情況危急。此時,香娘讓丈夫前往唐朝請求救援。得到新羅王的應允后,香娘丈夫,成功請到了援兵。兩國聯(lián)軍在香娘的幫助下,先是殺死阻擋士兵過江的赤龍,此后又克服了食物中毒等困難,最終滅掉了百濟。后來,新羅王又接受香娘的建議,與唐軍聯(lián)手滅掉高句麗,最終實現(xiàn)了三國統(tǒng)一。
通過以上《三韓拾遺》的故事梗概可以看出,這是一部融合和借鑒了中韓兩國古典小說內容的作品。其中,卷一講述香娘烈女故事的部分當中,出現(xiàn)了香娘與丈夫和婆婆的矛盾、天上的討論、香娘重生等情節(jié),這部分主要繼承了繼母型家庭小說、夢游小說、《金鰲新話》等韓國古典小說的傳統(tǒng)。而在卷二和卷三當中,受到中國古典小說的影響更為明顯。
《三韓拾遺》的卷二,是天軍和魔軍為了爭奪香娘進行戰(zhàn)斗的部分。在韓國的古典小說當中,此類神魔內容很少,而在中國古典小說當中,卻十分常見。再加上《三韓拾遺》第二部分當中,《西游記》中的哪吒太子、《女仙外史》中的剎魔公主、《封神演義》中的九尾老狐等中國古典神魔小說當中的人物紛紛登場,由此基本可以判斷:《三韓拾遺》的卷二部分,是仿照中國的古典神魔小說完成的。同時,在這一部分當中,作者也融入了《三國演義》等其他中國古典小說的元素,導致此部分呈現(xiàn)出了一種在中國古典神魔小說的基礎之上,混雜其他中國古典小說的奇異形態(tài)。例如,作者描寫魔王的出戰(zhàn)場面:
明日,魔王身披五色金瑣甲,騎追風卷毛深烏馬,手提方天畫戟,三尖兩刃刀,分隊布陣,大開營門。左有沒剛穿山甲,右有飛天母夜叉,立馬陣前大呼曰:“請與后土夫人答話。”[7]223
以上內容當中,魔王使用的裝備有金瑣甲、深烏馬、方天畫戟、三尖兩刃刀。事實上,這些裝備并不只是簡單的工具,而是與具體的中國古典小說人物形象有著直接的關聯(lián):金瑣甲是《三國演義》當中劉備的部下黃忠所使用的裝備;深烏馬作為張飛的坐騎而為人所知;使用方天畫戟的人物有多名,其中最為人所知的,當屬《三國演義》的呂布;最后,三尖兩刃刀則是《西游記》當中人物二郎神所使用的刀。此外,魔王左邊站著的是沒剛穿山甲,而在《隋唐演義》當中,龐元的外號就是穿山甲。魔王右邊站著的是飛天母夜叉,這與《水滸傳》當中女性人物的代表——母夜叉孫二娘具有異曲同工之處。在描繪魔王出戰(zhàn)的短短幾句話當中,出現(xiàn)了《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隋唐演義》等多部中國古典小說的痕跡。這表明,魔王的人物形象,是金紹行將多部中國古典小說的人物形象進行了融合之后創(chuàng)造出來的。
這種對中國古典小說內容進行融合的現(xiàn)象,在卷二的其他部分也可見到?!度n拾遺》當中出現(xiàn)的祝融夫人,是《三國演義》才有的人物。然而,在描繪祝融夫人與魔母交戰(zhàn)的場面時如此寫道:“祝融夫人按住槍,就于懷中取出一條紅錦套索,向空投出,將魔母絆倒在地。魔母急用刀掣斷,三起三跌。”[7]246這其中,祝融夫人使用的紅錦套索,其實是《水滸傳》的女性人物扈三娘使用的專屬武器?!度n拾遺》當中,還出現(xiàn)了《西游記》《封神演義》等神魔小說當中出現(xiàn)的人物哪吒。書中描繪哪吒刺殺魔王的場景時如此寫道:“太子忍不住手,提七星寶劍,徑奔魔王。魔王大呼:‘兒輩安在?’”[7]234此部分當中,哪吒使用的武器七星寶劍,其實是《三國演義》中曹操刺殺董卓時使用的武器。最后,天軍與魔軍的戰(zhàn)斗部分,也同時結合了神魔小說當中常見的法術使用場面以及《三國演義》等歷史演義小說當中常見的單騎戰(zhàn)和陣法的使用場面,在此就不舉例說明了。這表明,金紹行在創(chuàng)作《三韓拾遺》的時候,將中國古典小說的內容按照自己的方式重新進行了組織與融合,從而完成了作品當中部分內容,尤其是第二卷內容的創(chuàng)作。
金紹行在《三韓拾遺》中對中國古典小說內容進行大量的模仿與融合,這其中有著深刻的個人和歷史原因。前面提到,金紹行因為科舉的失敗,無法實現(xiàn)出仕的理想。因此,作者必定需要找到一條途徑來展示自己的才能。而漢文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正承擔了作者才能發(fā)泄口的功能。金紹行創(chuàng)作《三韓拾遺》的目的,既不是為了經(jīng)濟利益,也不是為了教化社會,而是想要通過小說的創(chuàng)作,來展示自己的才能,表達內心的想法。特別是展示才能的目的,決定了其不可能照搬既有的小說創(chuàng)作模式,而是必須展現(xiàn)自己的個性和風格。然而,到了朝鮮后期,古典小說的發(fā)展已經(jīng)到達巔峰階段,想要突破原有框架,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小說類型,是十分困難的。在此情況之下,金紹行在吸收融合大量中國古典小說作品內容的基礎之上,按照自己的方式重新組織,從而實現(xiàn)了風格上的創(chuàng)新。
在《三韓拾遺》的卷三部分,金紹行描述了香娘與孝廉一起幫助新羅王滅掉百濟與高句麗,從而統(tǒng)一了朝鮮半島上三國的故事。在朝鮮半島歷史上,也存在著與中國類似的三國時代(新羅、百濟、高句麗)。三國之間互相廝殺,并最終由一國實現(xiàn)統(tǒng)一的故事,也與中國的三國時代結局相同。金紹行在這一部分當中,明顯模仿了中國的《三國演義》。
首先,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三韓拾遺》以《三國演義》等歷史演義小說的創(chuàng)作手法來完成?!皻v史演義小說,就是用淺進通俗的語言來敷演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揭示其中所蘊含的義理的小說。它以尊重歷史事實為核心的文體規(guī)范,同時又藝術化地融合史實和想象,在對歷史人物和事件的描述上有一定的創(chuàng)新的發(fā)揮?!盵9]這說明,歷史演義小說的創(chuàng)作要尊重歷史事實,將其在一定的歷史框架之下展開;在此基礎上,再融合史實和想象并進行藝術性的發(fā)揮。在《三韓拾遺》的卷三——“三國統(tǒng)一”部分當中,出現(xiàn)的人物大部分都是朝鮮半島三國時代的人物。而新羅與唐朝聯(lián)手,接連滅掉百濟和高句麗,最終實現(xiàn)三國統(tǒng)一的故事,也與歷史相符合。這表明,金紹行以新羅、百濟、高句麗三國的統(tǒng)一歷史作為基本的歷史框架,將故事進行展開。在此基礎之上,金紹行又加入了半虛構史實的內容以及完全虛構的內容,從而完成了《三韓拾遺》卷三部分的創(chuàng)作。例如,歷史當中,新羅的金仁問作為新羅的特使前往唐朝,負責維持兩國的關系。而在《三韓拾遺》中,當新羅無法抵御百濟的進攻而處于危機之中時,卻是香娘的丈夫前往唐朝請求援兵。這種情況,就屬于半虛構史實的內容。而當羅唐聯(lián)軍遇到赤龍無法渡江時,香娘想出殺死赤龍的方法以及當唐朝士兵食物中毒時,香娘指示使用蚯蚓為之解毒的故事,則屬于完全虛構的內容。這種在真實歷史事件的大框架之下,通過添加半虛構史實的內容以及完全虛構的內容來進行創(chuàng)作的方式,正是《三國演義》等歷史演義小說的創(chuàng)作手法。金紹行以同樣的方式,完成了《三韓拾遺》卷三部分的創(chuàng)作。
其次,在具體人物的塑造當中也可以發(fā)現(xiàn)《三國演義》的影子。在三國統(tǒng)一的過程中,香娘屢次為新羅王出謀劃策,幫助新羅擊敗了百濟與高句麗。比如,香娘讓自己的丈夫出使唐朝,成功說服唐朝派兵支援新羅,從而極大增強了新羅的實力;當羅唐聯(lián)軍渡江,遇到赤龍阻擋的時候,在香娘的建議下用白馬作為誘餌殺死了赤龍;當唐軍因為吃魚中毒的時候,又是在香娘的建議下,通過喝蚯蚓汁擺脫了危機。香娘這種扮演新羅王智囊的角色,與《三國演義》當中諸葛亮作為劉備智囊的角色十分相似。金紹行如此塑造香娘形象的原因在于:作品當中的香娘即是金紹行的化身。這一點,在金紹行為《三韓拾遺》所作的自序——“志作記”中有直接的體現(xiàn):
跡其以殆,自負宏辯博識,而無所試其才于世,欲思一吐出胸中之奇,乃假托于義烈女,將以駭天下表萬世,行未始有莫能成之事。戲造物傲元氣,波蕩上下,震動今古,莫不顛倒。[7]416
以上的內容明確表明,金紹行想要假托義烈女(香娘)來完成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實現(xiàn)的夢想。因此,在作品中香娘的角色影射的就是金紹行自己。金紹行借助香娘,把自己塑造成了諸葛亮式的人物,為新羅滅掉百濟、高句麗并最終為統(tǒng)一三國發(fā)揮了決定性的作用。金紹行通過這種近乎白日夢式的敘事,實現(xiàn)了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實現(xiàn)的輔佐君王、建功立業(yè)愿望。
前面提到,金紹行大量融合、借鑒中國古典小說的內容與創(chuàng)作手法,在完成作品創(chuàng)作的同時,得到了才能展示以及出仕欲望的替代滿足。此外,金紹行還在作品中加入了大量中國的歷史人物。例如,僅在描寫參加香娘和孝廉婚禮的賓客入場部分中,作者就羅列了多達數(shù)十位中國歷史上的女性人物的名字,其數(shù)量之多,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作品創(chuàng)作的需要,更像是作者對自己博學多識的一次炫耀性展示。這種做法,與《鏡花緣》等清代才學小說具有相通之處。這進一步表明,滿足展示才能的欲望,是作者創(chuàng)作《三韓拾遺》的重要動機之一。
此外,作者還在作品中以顛覆中國歷史人物命運的方式,發(fā)泄了內心的憂憤。例如,歷史當中,司馬遷因為替李陵辯護而被漢武帝處以宮刑;而在《三韓拾遺》當中,當名為三尸的人物以心術不正為名向天帝告發(fā)香娘時,司馬遷挺身而出,為香娘進行了辯護。天帝最后站在了司馬遷一邊,不僅將三尸處斬,而且還如此說道:
有臣如此,漢帝可謂失刑矣,然不遭蠶室之禍,未必能發(fā)憤于文,而本詩書續(xù)春秋,自成一家之言,光耀宇宙,與天地同其悠久,于爾亦云幸矣。[7]161
由此可見,司馬遷的不幸命運,在《三韓拾遺》當中實現(xiàn)了顛覆。除了司馬遷之外,在針對香娘重生之后的年齡如何計算這個問題上,《三韓拾遺》中漢代的人物叔孫通與魯兩生展開了激烈的爭論,最后魯兩生獲勝,香娘按照魯兩生的建議確定了重生后的年齡。但在《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的記載當中,叔孫通屬于見風使舵的人物,其先后投靠項梁、楚懷王、項羽、劉邦等人,并向劉邦建議:為了樹立君王的威嚴,需要制定朝廷的禮儀。當叔孫通征召魯?shù)氐娜迳鷷r,魯?shù)氐膬晌蝗迳?魯兩生)批評叔孫通阿諛奉承,并拒絕被征召。然而,叔孫通仍然協(xié)助劉邦成功制定了禮法,并得到了榮華富貴[10]。由此可見,金紹行在《三韓拾遺》當中,顛覆了歷史,為魯兩生提供了一個壓倒叔孫通的發(fā)泄渠道。
此外,金紹行還對另一個重要的中國歷史人物——項羽的命運進行了顛覆。眾所周知,項羽是在與劉邦的爭斗中失敗最終在垓下自殺的悲劇式英雄人物。但在《三韓拾遺》當中,金紹行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尊重項羽、貶低劉邦的傾向。在參加香娘婚禮的人物的座次排位當中,項羽的夫人虞美人位列劉邦的夫人之前,并且,金紹行還借助天帝之口,夸贊了項羽,同時批評了劉邦:
帝曰:“先背者不可以責后背者,然厥罪惟均。夫趣義帝行,是無君也,俎上之對,是無夫也。無夫無君,吾之所膺也。然不殺太公呂后而歸之,則仁義有余,而羽有大德于彼也。中分天下,觀變而動,何害于事,而乃聽嗜利無恥良平輩言,忘活父之恩,從一時之欲,雖有天下而可惡之甚也,季實有罪焉!”[7]252-253
不僅如此,在天軍與魔軍的戰(zhàn)斗部分當中,金紹行還讓項羽直接參與戰(zhàn)斗,幫助天軍擊退了魔軍。甚至春秋時期人物伍子胥都前來幫助項羽,并對項羽如此說道:
仆楚人,足下亦楚人,俱有千古不平之余憤,今日愿為公助一臂之力。[7]259
最終,項羽在伍子胥等人的幫助下,協(xié)助天軍擊敗了魔軍。由以上司馬遷、魯兩生、項羽、伍子胥的例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金紹行在作品當中,讓眾多心懷憂憤、無法實現(xiàn)理想的中國歷史人物登場,并在作品當中,為他們提供了發(fā)泄憂憤、實現(xiàn)理想的機會。金紹行的如此做法,與他個人的經(jīng)歷有很大的關系。在現(xiàn)實生活當中,金紹行由于科舉的失敗無法實現(xiàn)出仕的理想,換句話說,金紹行同樣屬于心懷憂憤的人物,但是這種憂憤無法在現(xiàn)實生活當中得到發(fā)泄。因此,金紹行在《三韓拾遺》中,通過對眾多心懷憂憤的中國歷史人物的命運進行顛覆,自身也得到了心理上的替代滿足。
金紹行作為朝鮮王朝后期的一名失意文人,在其創(chuàng)作的漢文長篇小說《三韓拾遺》中加入了大量中國元素。通過對中國元素的運用,實現(xiàn)了展示自身才能、滿足出仕欲望、發(fā)泄內心憂憤的目的。同時,金紹行擁有如此豐富的中國知識,并擁有與中國古代文人相同的出仕觀念,這從一個側面表明了中國文化在朝鮮王朝的巨大影響力以及中國與朝鮮半島文化交流的深度與廣度。
此外我們也要看到,金紹行所處的時代,已經(jīng)到了封建社會的后期。此時,以樸趾源(1737—1805)等為代表的朝鮮王朝的實學家們,已經(jīng)意識到了封建社會的危機,并通過《兩班傳》和《穢德先生傳》等作品,揭露了兩班貴族階層的腐敗。在同時代的清朝,也出現(xiàn)了《紅樓夢》和《儒林外史》等對封建家族和科舉制度進行諷刺的作品。但金紹行明顯屬于保守階層的作家,他并沒有意識到封建社會存在的嚴重問題,而是仍然渴望在封建制度的體制之下完成出仕的理想。并且在無法實現(xiàn)這種理想的情況之下,通過漢文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得到了近乎白日夢式的欲望的替代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