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色麥地
按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觀點,罪從來不孤單。罪一出發(fā),懲罰就隨之上路了。最終,懲罰總是會攆上。
2018 年“十一”的幾天,我發(fā)燒。帶著低燒去看了新的房子,租下來,然后就打包搬家。
我的東西不多,且在那5 年的動蕩日子里,打包變成一件平常的事。做起來極快。兩個小時就收拾好,找一個小平板貨車來拉。
打包時,叮囑她不要出現(xiàn),避免尷尬。
但是在路上遇到了。她開著車,帶著兒子和一個兒子的同學(xué)。不知道她是否看見我,迎面筆直開過去了。
我把屬于自己的物品都裝起來。她把合影,從客廳的相框里取出來,撕掉自己?,F(xiàn)在剩下我的一半,我沒扔,全都包起來。
搬過去,所有的物品就都暫時攤在地面。囫圇歸置好,刨了個窩兒就睡。
其實這一次,完全可以同之前的任何一次分手一樣,再復(fù)合。
但是我沒有。
我借著心區(qū)隱隱的痛,下了決心。
對,疼痛是給人力量的。借著這個力道,我聽到自己在心底說,夠了,停止。
我們相識于5 年前。
相識之前,都在自己十幾年的婚姻中看不到出路。
準確地說,是各自作為女性,在給女性通常設(shè)定的角色中,比如妻子,看不到出路。
我們都做了母親,但是個人的成長,遠未開始。
時至今日,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在通向個人成長的道路上,彼此的相遇只是其中的一小段旅程而已。但是當時不懂,直接把彼此認定為終點。
她開車,我坐在副駕,經(jīng)??梢钥此膫?cè)面。她喜歡穿高領(lǐng)毛衣,頸項本來頎長,領(lǐng)子包上去,像一個波西米亞的流浪王子。那種狂野不羈,對自由的渴望,全都在我的眼底。
因為只有我,在那時,看到了她。準確地說,她全部的靈魂和渴望。
而你看到了她,她的靈魂就解放了。
2013 年北京霧霾嚴重。某個這樣的夜晚,我們沿著河邊散步聊天。后來她告訴我,從來沒有穿著高跟鞋走那么遠的路。
我戲稱,“霧霾時期的愛情”。
我曾經(jīng)給她引過秦觀的詞,解釋我們的相遇,“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我說,那個“卻”字特別好,就是在人群里看見彼此,就徑直走過去,其他人都紛紛后退,只有我們兩個處在世界的前景。
不過,我只是說出了一半的真實。
還有未說出的另一半,隱含了最后的結(jié)局。
在我們關(guān)系的進展中,伴隨的是我們原來所屬于的那個世界,摧枯拉朽地坍塌——
兩個失望、掙扎,最后絕望的男人;
兩個要面對家庭解體的孩子;很多關(guān)心勸解的朋友;
還被蒙在鼓里的老人,每次支支吾吾的謊言……
就像電影里的夸張鏡頭,那個練就蓋世武功的囚徒,大喝一聲,身上所有的枷鎖鐵鏈悉數(shù)崩裂四濺——但是我們究竟放出來的是什么?
野獸?
英雄?
結(jié)論為時過早。撲面而來的,是孤獨。
我離家,沒有一開始兩個人就生活在一起,而是自己獨自租了房子。
起初我很滿意終于擁有了一間“自己的屋子”,獨立女性的標配。但是第三天,一切都變了味道。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像一只被擱淺在沙灘無法回歸大海的貝殼。我發(fā)現(xiàn)必須借助酒,來讓自己好過些,鈍化一些感覺。
那一年電影院里上演《智取威虎山》。我擁有了可以想什么時候去看電影就可以去看的自由。
銀幕上打打殺殺、熱熱鬧鬧,把觀眾裹挾在里面。
但是電影演到三分之二,忽然有一種陰涼的感覺,沿著我的后背向上爬,讓我忽然清醒。終于,那個冰冷的感覺被認出來——“我是一個人”。一會兒這個夜場的電影結(jié)束,我就是要一個人回去,一個人打開門,躺在一個人的床上。
自由,猶如刀鋒。
雙刃的。
接下來的5 年,就是在這刀鋒上游走。
被我們在天雷地火一瞬間無情擊毀的,都未消失。仿佛電影中時光倒流的奇幻場景,現(xiàn)在那些碎片,都撲面而來,一下一下地在我們自由裸露的肉身上抽打著。
或者,按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觀點,罪從來不孤單。罪一出發(fā),懲罰就隨之上路了。最終,懲罰總是會攆上。
某一個黃昏,去住處附近的超市買東西,遇到我愛吃的壽司,又在做活動,買一送一。我前一秒放進購物籃,后一秒就如同被擊中一樣,胃里劇痛蹲地平復(fù)。一個聲音在我耳邊轟鳴,你是孤單一人!
那種疼痛把我從人群中遠遠地甩了出來,像某種標識,像“紅字”。
接下來的日子,貫穿的主線之一,就是破碎,再破碎。
不同的是,最開始的時候,我們是那個原有生活的破壞者。而現(xiàn)在,這種破壞開始在我們之間,以及我們各自的內(nèi)在接連發(fā)生著。
記得,當我們的關(guān)系剛剛開始萌芽的時候,她提出來要離婚。那時我還克制地用魯迅《傷逝》中子君和涓生的故事勸慰她冷靜。
但是她堅持。
我就先去辦了離婚手續(xù)。
等了三四個月,她那邊沒有動靜。我問,雖然不該問,然后她也去辦了手續(xù)。
我又問具體的情形,她說,他沒哭,自己倒是哭得稀里嘩啦。
這算是一個隱隱不安的伏筆,就埋在那里,一直不安。
急于打破的,真到打破的那一刻,還是不忍,也不舍。因為過去有我們的自我。隨著過去的消失,我們自我的一部分,隨著也一起消失了。
這5年,我們的關(guān)系時好時壞。有時生活在一起,有時不。
她搬家,總是我在幫忙。
一張巨幅的結(jié)婚照,她不肯丟掉,還要繼續(xù)帶到新的地方。我們彼此心知肚明,未說。所有的東西都搬走了。后來她自己又一個人開車回來拿。
于是在我們共同生活的新的房子里,就一直藏著這幅照片。
我無法包容這個過去的存在,就如同我也還沒有梳理好自己與過往的關(guān)系一樣。它如一根堅硬的刺,扎在我們之間。
某些日子,她非常沮喪。因為前夫再婚。她說要一個人待著,好好和這些感受待在一起。
那時我沒有包容的智慧。就是現(xiàn)在,可能也沒有。
那時我們看到愛情之下的嫉妒、占有、背叛,也就是愛情所有的反面,或者是它的影子。
我們都是渴求真實的,但是當光影具足的真實坦呈在我們面前時,誰都無法接受。
葉公好龍,我們掉進這個俗套。
她回憶“家的溫暖”,sweet home,那個曾經(jīng)被我們視為枷鎖,要極力打破的地方。
但是那幅照片最后的命運并不好。某個酒后的黃昏,我找出那張照片,用菜刀剁成幾塊,扔進了垃圾桶,了事。
有很多個感人至深的時刻。
譬如,某個周末的清晨。太早了,她把兒子送到爸爸那邊,我們有完整的獨處時刻。
很多店鋪都沒有開門,只有麥當勞。
她喝著咖啡,和我講剛剛生完孩子,和婆婆之間的矛盾。
為了可以自己帶孩子,為了證明自己的自立,她和婆婆鬧翻。
譬如,某次電影散場。走在路上,她忽然做出噤聲的手勢。就那樣默默地走著,然后她說,剛剛我覺得萬物都在和我說話。
譬如,決定要認愛的那個時刻。在她的車子里,空間突然變得狹小逼仄,只有我和她卻變得無限地大,那是后來才辨認出的,“兩個靈魂在壯麗地生長”。
但是,一切都大不過成長。
如果人與人相愛,只是用相擁的姿態(tài),遮蔽了彼此命運的風(fēng)口,那注定會是不幸的吧?
兩個女人,從家庭中出走,尋求的本身就是各自的成長。
有很多很多代我們受難的物件——書籍、信件、禮物、家什,以至彼此的身體……能毀壞的,都毀壞了。
并沒有一個“心靈雞湯”般的結(jié)尾給我們。
既然我們的命運是尋求各自的成長,就要勇敢地走下去。
如連體嬰兒般的關(guān)系,結(jié)束了。我們都以各自的肉體,獨立承受命運的溫柔或凜冽。
我們結(jié)束了女人的自艾自憐,放下了從他人那里得到根本慰藉的期待,我們把關(guān)注與熱忱轉(zhuǎn)移到自己的存在本身。
對,你拯救一個人,不太可能通過你對她的愛,只能通過你自己的存在狀態(tài)。
后來,我又開始了新的戀愛。
寫詩,聊天,一起準備菜蔬羹湯。
我知道這些愛戀的對象,多少都有我自己幻化的部分,是心底那種對于愛的渴望,一次又一次地擬人化。
所以,望著她們的面龐,就像望著自己誕育的嬰兒。她們都是我從虛空中呼喚出來的。
一次一次地分身,一次一次來幫助我學(xué)習(xí)愛,學(xué)習(xí)成長。
“愛,很好;因為愛是艱難的。以人去愛人:這也許是給予我們的最艱難、最重大的事,是最后的實驗與考試,是最高的工作,別的工作都不過是為此而做的準備。”
所以,不言告別,依然去愛。
且每一次迎接、每一次雀躍,都如迎接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