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一個人如果沒有愛力,如何融入自然,又如何保持不絕的深情?這樣的人對世界必定是麻木無感的,也無所謂責(zé)任。這樣的人只能是一個虛假的入世者,一個為口腹之欲奔波的人。勇氣也源于愛,這種愛是廣泛而具體的,彌漫和滲透于一切方面。愛與深刻的好奇有關(guān),但也有所不同。愛是沉浸和迷戀,也是強大欲念的推動,不過它是良性的,與貪婪和攫取有天壤之別。這種欲望只擁有而不攫取,是生理、心理、精神這三重境界的結(jié)合,天性如此,后天難以改變和彌補。這種愛力可以經(jīng)受無數(shù)關(guān)口磨礪而不會虛脫和變質(zhì),在一些具體而微小的表達(dá)中如數(shù)顯現(xiàn),深入而不虛浮,務(wù)實而不超然。這種愛力作用于官場、友人及愛人之中,全都一樣深沉。其實這不過是仁心的一種,是強大生命力的一次次表達(dá)。所以古往今來,有大作為者都有強大的愛力在內(nèi)部支持,這是一種廣泛而深入的、持久的、綿綿不絕的能量。冷漠便常常是缺乏愛力的表征,沒有熱情,沒有憐憫,連哀傷都是渺小的。
我們看到一個人欣欣而來,兩眼明亮,這個人就是蘇東坡。他對人對事有無限的興趣、無盡的探究心,他想安慰所有的人,自己也不愿寂寥。他知道孤獨意味著什么,除非在特殊的時刻,他不愿孤身一人。記憶中的愛與被愛太多了,它們就在此刻、在昨天。近在咫尺的是一朵花、一條溪,是雨中牡丹、月下海棠,是南堂新瓦、東塢荷香,是無數(shù)活潑有趣的生命。他想撫摸它們、擁有它們,也想為對方付出一切。我們常常感到不解的是,這個人的精力為何如此充沛?熱情為何如此盛大?他在不停地吟唱、記錄和贈予。他偕同許多人一起忙碌,又一個人入迷地打造;他即便在病痛時,也設(shè)法以玩笑來化解,以幽默來寬慰他人。西方哲人所說的“我思故我在”,在蘇東坡這里可以改為“我愛故我在”。他的愛無處不在,既廣大彌漫,又具體實在,有異性,有同伴,有草木磚石,有詩畫音樂,一切事物皆可看出美好,皆可引以為用。
他愿意在一切可能的地方施以援手,也愿意在許多時候傾心盡力。他實在是一個千古罕見的情種。但他不是一個狹隘俗膩的風(fēng)流人士,不是一個尋覓尤物的貪婪獵手,而是一個依戀萬物、享受萬物,并愿意為之陶醉和付出的人。
(梁衍軍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斑斕志》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