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彥中

欄目特約主持：

付昌義

南京工業(yè)大學副教授，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組委會成員，江蘇省科普作家協(xié)會理事兼科幻專委會主任，中國科普作家協(xié)會科學文藝專委會委員，多年從事科幻教學和研究。

上期回顧：執(zhí)行完探測哈雷彗星的“騎士計劃”后，著名天文學家柯樂身敗名裂。他在接近彗星的時候究竟遇到了什么事？通過長時間的臥底潛伏，我成功地騙取到了柯樂支持者的信任，他們安排我秘密前往柯樂的家中，我準備利用這次機會尋找答案……

供圖/視覺中國

3

盡管柯樂在學術界早已聲名狼藉，但他畢竟是世界級名人，過去也曾獲得過無數殊榮，因此生活水準仍舊很高。每逢周一和周五，都會有一輛綜合生活服務公司的無人專車開進柯樂家的別墅，負責送進食品、運出垃圾、更換送洗的衣服和被單等物。那是一家老字號服務企業(yè)，在世界范圍享有盛譽，每輛無人服務專車都有嚴密的安保手段，行駛途中連一片紙屑都不會撒出車外，外界想要通過這家企業(yè)來獲取關于柯樂的情報是不可能的。

除非有人能夠打入這家企業(yè)的內部。

而我做到了。

該企業(yè)內部有員工已經成為柯樂理論的支持者，依靠他們的幫助，我終于得以秘密潛入柯樂的住處。

進入柯樂家中的方法，是借助那些無人服務車。有一位支持者陪我一起潛入柯樂的別墅，他的任務是指引并監(jiān)控我的一舉一動。我們藏身于一堆被單中，靠便攜式供氧器維持呼吸，經過近一個鐘頭的漫長車程，最后抵達目的地——柯樂家別墅的地下停車場。

別墅內所有的傭人全都已是柯樂的支持者。他們引導車內的載貨機器人，將巨大的儲藏箱運進別墅的倉庫里，而我們就躲藏在這些儲藏箱里。無人服務車離開后，傭人們對我們進行徹底搜身，并詢問了一些基本問題，然后將我們帶進別墅地下二層的一間會客室里。

柯樂本人很快就出現了，他的枯瘦和憔悴令我深感驚訝。

“年輕人，你來了。”他坐在我身邊的椅子上，并邀請我也坐下來。

傳奇人物就在眼前，我必須依靠自己的理智，設法從這位世界級名人口中獲取第一手信息，哪怕再荒謬、再瘋狂，我也要冷靜應對。我已被徹底搜過身，身上沒有紙筆或錄音錄像設備，我只能把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當成采訪機器。

這倒讓我覺得自己有些像當年執(zhí)行探測任務的柯樂本人一樣——“只準帶腦子”。

我對柯樂說道：“很榮幸有機會與您見面?！?/p>

柯樂臉上并未顯示出任何情緒：“他們對我說，你相信我所說的一切?！?/p>

“不?！蔽一卮鹚拔蚁嘈诺氖悄岛交貋砗笏f的一切。”

柯樂依然面無表情地說：“那么，年輕人，請你告訴我，你究竟是因為什么而選擇相信我的？”

一個麻煩的質問，答案既不能不夠虔誠，也不能太過虔誠。他大概是希望通過這個問題來篩除掉迷信者、妄想癥患者、精神病人、反社會分子之類的人。

我長期以來的準備工作，現在終于到了發(fā)揮作用的時刻。

我說出了柯樂所期待的答案。

“我相信您，是因為我同您一樣，相信哈雷彗星是一個‘人’造物體。”

供圖/視覺中國

4

哈雷彗星不是自然形成的天體，而是由外星智慧生命建造出來的——這便是柯樂那套理論的核心理念。

著名科學家為何會堅信這種理論？無數人做過無數種猜測和解讀，真相一直不為人知。但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都認為，柯樂當年在“騎士計劃”中遭遇的事故，極有可能與之相關。

2061年下半年的某一天，搭載著柯樂大腦的“騎士計劃”探測飛船，經過一系列變軌飛行后接近了哈雷彗星。由于哈雷彗星自身的引力不足以捕獲探測器，并且彗星自身一直在不斷朝外噴發(fā)水汽等物質，因而飛船的探測器如何安全順利地在彗星表面登陸，成為“騎士計劃”中最大的一道難關。

與公開宣傳的說辭不同，其實登陸彗星失敗的概率相當高。早在“騎士計劃”正式提出前，世界各國已經向哈雷彗星發(fā)射了20多個遠程無人探測器，可它們全都未能完成任務：在接近哈雷彗星時，它們要么失控，要么失聯(lián)，要么干脆一頭撞上了哈雷彗星表面。國外有專家提出，哈雷彗星存在某種尚未為人所知的特殊天文現象，使得所有探測器在接近它時都會發(fā)生致命故障。

這就使得“騎士計劃”的危險系數非常之高。探測器只有一臺，并無備份，且里面還裝有可能是人類最有價值的一顆大腦。

果不其然，在靠近哈雷彗星“地表”約3.5千米的時候，探測器與控制總部失去了聯(lián)系。通信全部中斷，實時數據傳輸消失，備份遙控系統(tǒng)也無法運作。

搭載著柯樂大腦的探測器出事故了。

人們僅能通過監(jiān)控飛船的光學攝影畫面，模糊地看到探測器仍在繼續(xù)接近哈雷彗星，并圍著哈雷彗星繞了一個半圈，躲到哈雷彗星背面，飛進攝影畫面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失去遙控指揮其實并不要緊，打從一開始，“騎士計劃”的探測器就不是設計用來遙控操縱的。移植有柯樂思維的電子腦，可在探測器內部進行現場操控。雖然與指揮部失聯(lián)，但只要電子腦功能正常，探測器便可以繼續(xù)自主行動。只不過這段時間內，探測器所經歷的一切，指揮部都無從得知，只能在恢復聯(lián)系之后檢查探測器內部的數據記錄。

在失聯(lián)近50個小時、幾乎所有人都斷定探測器已經墜毀的時候，探測器竟然又飛回來了。離開哈雷彗星超過3.5千米之后，探測器所有的信號傳輸全部恢復正常。

然而，總部人員在歡欣鼓舞的同時，卻發(fā)現探測器的存儲器里沒有留下任何數據。

探測器被監(jiān)控飛船捕獲后，總部在第一時間對探測器進行了檢查，也找不到任何記錄數據。

也就是說，在失聯(lián)的那近50個小時里，柯樂在哈雷彗星上所經歷的一切，除他自己，沒人能知道。

在探測器返回后，柯樂的大腦被以最快的速度移植回自己的身體中。他昏睡了近一周時間，而在醒來后，他對同事所說的第一句話是：

“哈雷彗星是一艘外星太空飛船?！?/p>

同事們對此的第一反應是：他在昏睡過程中吸入了過量的氧氣，這會兒正在說胡話。

柯樂卻異常冷靜，他隨即改口：“對不起，剛剛那句話不太嚴謹。確切地說，哈雷彗星是一艘恒星際探測器?！?/p>

上層聽聞此事，立即責令相關部門展開調查。有人懷疑他的大腦是否在移植過程中受到了損傷，但調查表明移植過程是沒有問題的?？聵繁救说哪X部功能和精神狀態(tài)也全都正常。

只是，他仍舊不斷重復自己的觀點：“哈雷彗星是外星人造出來的。”

后來，柯樂在許多場合多次闡述過自己的理論——哈雷彗星是億萬年前由外星文明射向太陽系的一艘探測器。它以極大偏心率軌道圍繞太陽飛行，大約每76年完成一周繞飛，沿途對太陽系內各處進行觀測。它擁有自主飛行能力，能夠改變自己的飛行軌跡，避免在探測過程中與太陽系內各類天體出現碰撞。

這樣的觀點，在21世紀60年代的今天，就連小學生都不屑于置辯?？伤故菑目聵愤@樣的科學家口中說出，人們自然非常困惑。

許多媒體記者強忍著嘲諷的神情，詢問柯樂究竟有何證據可以證明這套理論?？聵返幕卮鹂偸谴笸‘悾骸八^的‘證據’，只是偽概念。迄今為止，所有關于彗星起源的理論同樣缺乏根據，我們至今未能在柯伊伯帶發(fā)現任何與彗星誕生有關的證據，并且也不能確定所謂的‘奧爾特星云’是否存在，我們甚至到現在都沒弄明白哈雷彗星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墒牵藗儾灰惨恢眻猿止族缧鞘亲匀簧傻膯?？”

一些聰明的媒體人則采用迂回戰(zhàn)術，詢問柯樂在“騎士計劃”探測器失聯(lián)期間，究竟在哈雷彗星上看到了什么。對此，柯樂的回答千篇一律：“抱歉，我不能說。何況說了，你們也不會信?！?/p>

從那時起，在學術界看來，柯樂已經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或者別有用心的騙子。

而現在，這個瘋子和騙子正端坐在我面前的沙發(fā)上，仔細盯住我看。偽裝成忠實的“彗星探測器理論”支持者的我，則壓抑著自己的情緒，盡量不顯露出自己的想法。

但是，他還是敏銳地覺察出了我的異常之處。

“年輕人，你和我以前所有的支持者都不一樣。我相信你已經明白了那些反對者的荒謬之處，但是我也能看出，你想從我這里知道更多。你想知道的是，在那近50個小時里，裝載著我的大腦的探測器在哈雷彗星表面究竟發(fā)現了什么、外星文明的遺跡究竟是什么樣子，對不對？”

思維短暫停頓一秒，我猛然意識到，這又是一個陷阱！

他依然在考驗我！這時候如果我回答“是”，或者點一下頭，我就輸了，就會當場被他趕出去！

我搖頭回應他：“那些并不重要?！?/p>

一直站在我身旁的那位支持者露出微笑。這說明我答對了。

柯樂閉上眼睛。他說：“沒錯。那些并不重要。人類數百年來對哈雷彗星的觀測結果確實是可信的。哈雷彗星本身并不是由什么玄妙的東西構成，它的主要成分是冰和水汽，以及極少量的金屬離子和有機化合物，但有這些已經足夠了。你很清楚我對探測器失聯(lián)現象所作出的解釋，對吧，年輕人?！?/p>

“是的?！蔽一卮鸬?，“您的理論已經闡釋過，哈雷彗星是一個自律型恒星際探測器，為了抵御其他星際文明對它進行干擾破壞，它的建造者們改造了它的水分子。在遭遇異物接近時，哈雷彗星彗核內的水分子將自主活動起來，在異物表面特定位置凝結成水和冰，以此作為防御手段。人類的探測器接近哈雷彗星后，它們的通信系統(tǒng)全都被水和冰破壞了，因此才出現了所謂的失聯(lián)現象。至于那些金屬離子和有機化合物，全都是外星文明在建造彗星的過程中不慎遺留下的無用物質，如同人類過去在火星探測器上遺留下的地球灰塵和有機物碎屑一樣?！?/p>

“年輕人，在你看來，哈雷彗星究竟是一種機器還是一種生命？”

我回答他：“都不是。哈雷彗星是由無生命的冰和水構成的探測器，但其體內的水分子被注入了生命意識，可以像生命一樣自主運動?！?/p>

柯樂的理論是一套復雜完整的自洽體系，我事先對其進行過專門的研究，所以現在我能很輕松地背誦出這些知識點。說起來，這套理論盡管荒誕不經，但畢竟出自資深科學研究者之手，所以頗能自圓其說。估計很多柯樂的支持者就是在通讀了這套歪理邪說之后徹底“中毒”的。

1986年1月拍攝的哈雷彗星照片 供圖/視覺中國

這也是柯樂理論最陰險狡猾之處——越是相信科學理性、否認直覺的人，就越容易被柯樂說服。

“你掌握得很透徹，思維方式也已經脫離了幼稚和愚昧的層面?！笨聵穼ξ艺f道，“但是，你的內心深處依然渴求著真正的證據。你不相信直覺，不相信我只憑空想就能構成這套理論，你認為我一定是在哈雷彗星表面見到了什么東西才會變成現在這樣。年輕人，你想在我這里看到‘神跡’，也就是哈雷彗星建造者們存在的直接證據?！?/p>

我沉默不語。

沒錯，這正是我歷經艱難險阻潛入這里的主要原因。但是，他真的會輕易向我展示嗎？畢竟我只是一個新人。

然而，柯樂隨即說出了令我以及那位支持者都大吃一驚的話。

“既然如此，好吧，我可以讓你看到‘證據’?！敝?，他迅速站起來，轉身走出房間。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