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故事要從電梯開錯門說起。

那年我剛退伍，只有兩年專科學歷，拿著當兵兩年存下的薪餉，報名專升本考試，開始為期一年的復(fù)讀生活。補習生活里，我沒有與任何人交往，一個人獨來獨往。

而某個尋常下午，生活有了一個不尋常的轉(zhuǎn)機。當時補習班樓層安排是這樣的：一樓是報名處，二樓是研究生教室，三樓是補習班教室。“?！钡囊宦曤娞萃７€(wěn)，步出電梯后，我走了幾步，察覺到有一種異樣，發(fā)現(xiàn)四周場景不太—樣，看到路標，才發(fā)現(xiàn)這里是研究生教室的樓層，原來我走錯了。正想轉(zhuǎn)身上樓時，在張貼各種文件的布告欄上，貼著黃的、紅的、綠的布告，我好奇地走近去看。

一份文件吸引了我的目光，上頭載明“退伍后只要有一年工作經(jīng)驗，?？飘厴I(yè)生可用同等學力報考研究生”。

讀到這里，我全身一陣寒戰(zhàn)，不確定這種感覺，是一種人生即將產(chǎn)生重大變化的預(yù)感，還是只是單純尿急。我冷靜地走向報名處，要了一份招生簡章。那個工讀生沒見過我，直追問我是哪個班級的，我沒理會她。直到晚間下課，回家后我將自己關(guān)進房間，認真地將招生簡章逐句讀完。

我仔細研究一番后得出幾項要點：商學研究生考試科目，與專升本考試科目雷同，也要考經(jīng)濟學、統(tǒng)計學、管理學等，差異只在難度而已，多數(shù)在歷屆試題范圍內(nèi)。除統(tǒng)計學外，大多是自由發(fā)揮的申論題?？佳信c專升本有時間差，如果研究生考試成績不理想，還有專升本這條后路。得出這些結(jié)論后，不知為何，我燃起希望與莫名斗志，也不知哪兒來的自信。

于是，我平靜地完成5所研究生院的報考，沒與任何人討論。

2

在當時，知情的人一定會想辦法勸退我，叫我安分地把專升本考好就好，不要浪費報名費，不要東想西想，你是考不上的。但是，如果眼前有那么一點機會，為何不嘗試？一想到當我萌生了這念頭，卻沒嘗試，又要殘酷地打消它，實在太痛苦了，所以我決定冒險放手一搏。

我著魔似的奮起，每日大量做歷屆試題。然而，事情沒這么簡單，大學都沒讀過的我，怎么能夠做出研究生考題？這些題目對我而言，既高深又艱澀。就在大量填鴨式猛做歷屆試題數(shù)月之后，隔年，考試如期登場。結(jié)果很無奈，那年所有出題的教授也都奮起了——以前出過的題幾乎一道也沒出！各個學校都是全新考題，唯一不變的，是依舊的艱澀難解。我硬著頭皮，南北奔波，將所有考試考完。

隨著時間推進，報考學校的筆試成績發(fā)榜，都沒通過，成績差強人意，心里各種煎熬。直到一星期后，最后一所私立大學研究生院發(fā)來通知：我筆試通過，可順利進到第二階段面試。

我松了口氣，專升本的參考書也都甩到一邊了，滿心等待面試那天的到來。每天輕快地練習口才，大量閱讀時事，準備英文口試。沒想到當我滿懷欣喜地去面試時，迎接我的，竟又是一場打擊。

面試教授有三位，分別安排在三間會議室。第一場，不過不失，很快結(jié)束。第二場，是位女教授，她沉著臉，看了看我的資料，用帶點輕蔑嘲笑的語氣質(zhì)問我：“你只是一個?？粕髮W也沒讀過，有能力面對研究生課程嗎？是不是有些好高騖遠？要不先從本科大學讀起，對你可能比較好?！彼渚馁|(zhì)問讓我有點自卑，我感受到挫敗，最后，在氣氛有些尷尬的情況下，她冷漠地打發(fā)我離開，結(jié)束了第二場面試。

接著第三場，面試教授滿臉笑意地面試我，我逐一回答提問，他頻頻點頭，直到面試結(jié)束前，他才看到我的學歷。與第二場面試時的女教授不同，他眼睛一亮：“你只是專科生？怎么會想來考研究生啊？真少見，好厲害??！”

我被他的開朗情緒觸動，盡管心中寬慰，但仍笑不出來。只覺得這段時間以來，孤獨而努力的心意，似乎被認可了，當下有點想哭。

清晰地記得那天，我顫抖地說：“老師，我想讓人生有些改變，我很努力，也盡力了?！?/p>

當時我真的已耗盡心力，再也給不出更多理由。也做好最壞打算，準備回歸專升本考試的隊伍，只是仍在做最后消極哀傷地頑強抵抗。

教授愣了一下，沒說什么，滿臉笑意地低下頭，打完分數(shù)，就讓我離開了。經(jīng)過一番忐忑地等待，我奇跡般地被錄取了。

3

就這樣，我成為沒讀過大學，只有?？茖W歷的跳級研究生。

發(fā)榜后某天下午，我回到補習班，當時因與一位經(jīng)濟學老師蠻談得來，我想與他簡單道別。等在教室門外，聽著課堂內(nèi)麥克風的回聲嗡嗡作響，心情有點恍惚。

下課時間，我走近階梯教室的教師桌，對他說：“老師，我考上研究生了。”一開始老師還搞不太清楚，我將這幾個月的經(jīng)歷告訴了他。聽完之后，他瞪大眼睛，忽然開懷地笑了出來，并從座位上跳起來，對著在教室里休息的同學們拍手，大聲說：“同學們，這位同學用?？仆葘W力，跳級考上研究生，非常厲害，你們專升本也要繼續(xù)加油啊?！?/p>

一時之間，在場的所有人像是隔著長河，全擠在河的另一岸，不可置信地怔怔望向我。而我，已成功涉水上岸，全身濕淋淋，一個人狼狽地望向他們。

如果沒有數(shù)月前的那個瘋狂的決定，我現(xiàn)在仍與他們一樣焦急與迷茫。沒想到我這樣一個無名小卒，也能有如此閃亮的時刻。離開補習班，每間教室的窗戶都燈火通明。第一次，我感受到孤獨就像一把火炬，沉靜又明亮，無聲地引導我與人群方向相反，一個人孤身前行。

兩年后，我順利拿到碩士學位，奔赴職場。

如今我已是某文旅集團品牌長。某個周末的午后，我接到房產(chǎn)中介電話，說有棟大樓想出租，詢問有無興趣接手，我與同事應(yīng)允前往。

一到現(xiàn)場，沒想到竟是當年的那棟補習班大樓。我站在廢棄殘破、停業(yè)許久的大樓前，百感交集。

離開前，我仿佛看到當年的自己，同樣的周末午后，百無聊賴地低著頭，雙手插在口袋里走回補習班，與我擦肩而過。

我低聲謝過，謝那時的他忍受孤獨，踽踽獨行。

（蘇思瑩薦自《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