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坐家碼字的人來說，最怕噪音和不速之客的干擾。噪音——耳塞還能對付，不速之客對安靜的“殺傷力”讓人難以承受，像黑墨落入杯中水。

每天早上，當西裝革履的樓上李先生鉆進小汽車揚長而去時，我都如臨大敵。有什么辦法呢，怪我不該招惹他的老婆。

起初的矛盾來自老樓的隔音不好。剛搬進來的第一個晚上，我被小孩子穿硬底塑料鞋“啪啪”的跑動聲吵得坐臥不安，心跳加快，碼字的靈感也被攪得七零八落。無法容忍后去敲了樓上的門，一張不友好的女人臉，表情堅硬地回我：“小孩子又不是小貓小狗可以拴起來，不讓他跑，這不犯法嗎？”“嘭”的關(guān)門聲掐斷了我的理論。我抬起手正要去拍門，突然想起母親的忠告：鄰里間一定要處理好關(guān)系，不要硬碰硬，人心怕軟東西焐。

這天晚上，我聽到樓上傳來男人和女人的吵架聲，大意是埋怨男人天天晚回家，不顧家，冷硬得像石頭。女人的哭聲很悲涼，很壓抑。這讓我生出些許憐憫來。

第二天晚上，我拎著一雙小孩子的軟底拖鞋，敲開了樓上的門。女人苦大仇深、泥土一樣板結(jié)的臉柔和起來，連聲謝我，讓我進屋坐，要給我鞋錢。我婉謝后，下樓安心碼字了。

我用一雙小孩子拖鞋換來的安寧只維持了半年，樓上戰(zhàn)火紛飛的爭吵又開始了。事情的緣由是李先生老爸引起的。住鄉(xiāng)下的李大爺突然中風，半邊身子的腿腳不利索，靠拐杖支撐走路，腦子也不大靈光了。兒子把老爸拉進城里住，同來的還有一袋子土和一些瓶瓶罐罐，最顯眼的是一個半人高的小水缸。這些都是老人舍不得扔的寶貝。

老人搬來的第二天。李先生剛走，戰(zhàn)爭就爆發(fā)了。一通乒乒乓乓的交響曲，夾雜著老人和女人的吵嚷聲。接著，李夫人跑到門外呼天搶地，哭喊著“打人啦”，抑揚頓挫的聲調(diào)像是在唱戲，沒有實質(zhì)性的悲傷。我不好去勸架，只好戴上耳機，讓音樂淡化人世間的喧鬧。突然響起敲門聲，李夫人大嗓門的聲調(diào)從門縫擠進來。

我把李夫人讓進家里，在好一通言語和面巾紙的安慰下，她捶著大腿，唉聲嘆氣地說：“不知道我哪輩子欠了老李家的債。老爺子說水土不服，喝不慣城里的自來水，愣把老家?guī)淼耐恋惯M水缸里一些，還讓他兒子買來幾條魚放進缸里游，說養(yǎng)這魚要給他兒媳婦吃。我樂呵呵假裝要撈魚，老爺子一拐棍打到我腦袋上，說我不是他家人，魚要給他那個兒媳婦留著吃。你說，他家就一個兒子，難不成我老公在外面又搞了一個媳婦？”

“會是真的嗎？你覺察到了什么？”我驚訝地問。細看有些邋遢的李夫人，倒覺得與文質(zhì)彬彬的李先生是有點兒不太搭。我沒敢說出，一天晚上在一家旅館門口，看到李先生和一個嫵媚的女郎一起走出來，兩個人很親密的樣子。

李夫人把大腿拍得“啪”地一聲響，提高嗓門說：“更氣人的事你都不知道，老爺子沒事老拿個錄音機放那些雞鴨鵝的叫聲，說樓里太悶，沒啥動靜會鬧心。弄得我兒子天天‘咯咯噠，嘎嘎嘎’地跟著學。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家變成了養(yǎng)殖場呢。他還讓我兒子跟他一起喝缸里的水，搞得孩子拉了好幾天肚子。你說，他這不是要禍害我兒子嗎？”

李夫人拍我的胳膊，把我的目光扯到她身上，瞪大眼睛說：“哎，這老爺子還有更瘆人的事呢——今天早上，一鍋米飯剛煮好，老爺子把一瓢缸里的水倒了進去，說要吃水飯。我和他講不能這樣禍害人，他就把飯碗摔了，還用拐棍打我。你說，我咋這么倒霉啊，我可受不了這沒完沒了的爭吵和妥協(xié)。我要離婚！”李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著。

“你惹不起躲得起，讓你老公來調(diào)解吧，不要硬碰硬的好。”我勸道。

“人家都說爹和兒子沒反正，一條心。我和老公說過一次，他讓我忍著，不要惹老人生氣。不行，我還得去和老爺子理論，就不信大道理講不服他?！崩罘蛉嗽挍]說完，就“撲通”著兩只大拖鞋走了。樓上又傳來了爭吵聲。

從此，李夫人每天和老爺子吵完架，都來我這倒一遍苦水。她說：“你是知識分子，有涵養(yǎng)，可別嫌我煩?。〔粊砗湍氵豆具豆?，非氣爆炸不可。老爺子的耳朵越來越背了，每次都要大著嗓門跟他喊。我活得真是太累了，不是為了孩子有個家，我早就一走了之了?！?/p>

我本想拒絕她再來傾倒情感垃圾，但她一臉的凄苦讓我想起母親任勞任怨的沉默。如果母親也能這樣及時傾吐，也不至于憋屈出病來。

不久后，李大爺?shù)乃钻J了禍。五歲的孫子踩著凳子，趴水缸沿兒上逗魚玩，一頭栽了進去。還好，及時撈出來，抱去醫(yī)院檢查，沒什么大礙。把一家人嚇得夠嗆，尤其是李大爺，被兒子斥責后，一直沉默寡言。

李先生做了一個封閉的木頭缸蓋，只留一個水瓢大的口舀水。李夫人跑來找我，眉飛色舞地說：“你說怪不，水缸出事后，老爺子變安靜了，天天把自己關(guān)屋里不出來，看著水缸里的魚發(fā)呆，連吃飯都要端進去。我倒情愿天天這樣伺候他?！?/p>

“老人怕孤獨，你最好多關(guān)心一些?！蔽覄竦?。

“這我也知道，就是我這個火爆脾氣不好，遇到事控制不住自己。其實吧，我還真得感謝老爺子呢，自從他來家里住，我家先生都能按時回家吃飯了，對我的態(tài)度也好了。我這個年齡的婚姻像紙一樣脆，在這危險期弄不好就破個洞，窟窿大了家就廢了。你說得有道理，不能讓老爺子憋屈出病來，不能讓他缸里的魚落到外人手里，這可是我的魚啊?！崩罘蛉艘宦沸∨苌蠘侨チ?。

一天夜里，醫(yī)院的急救車停在樓下，樓道里傳來一通嘈雜，李大爺被抬了上去。

出院后，李大爺再也站不起來了，倒是沒再聽到李夫人大嗓門的吵架聲。小區(qū)里，經(jīng)?？吹嚼罘蛉诵呛堑赝浦粋€輪椅，上面坐著穿著干凈的李大爺，抱一只玩具大公雞，自顧自地嘿嘿笑著。這成了小區(qū)里一道獨特的風景。

我在樓下碰到李夫人時，她四下看看，神秘兮兮地和我說：“告訴你一件想不到的事，老爺子說的另一個兒媳婦找到了，你猜她是誰？”

“她是誰？難倒你老公在外面有……”我欲言又止，想這女人真夠沉住氣的。

“我先生在外面有沒有女人我不知道，但他是個大孝子，有個老爹天天找他回家，總算能安穩(wěn)過日子了。知道老爺子說的那個兒媳婦是誰了，我也心安了。有一天，老爺子指著相冊上我和老公在鄉(xiāng)下結(jié)婚的照片，說那才是他的兒媳婦，他缸里養(yǎng)的魚要留給這個兒媳婦吃。我笑得不行，告訴他：‘那個媳婦就是我啊，咋還不認識我了呢？’他說：‘你又胖又難看，和我那個兒媳婦沒法比。’當時我的眼淚嘩地流下來了。結(jié)婚后，我很少回鄉(xiāng)下去看他，也胖得變了模樣，難怪老爺子不認我了，哈哈哈。你說，這缸里魚逗人樂不？我告訴你啊，女人就是婚姻里的一條魚，歲月是把殺豬刀，誰都經(jīng)不住這把刀的折騰。女人要耐得住寂寞，讓自己變得有本錢，才能在水一樣的日子里安生?！?/p>

“‘耐得住寂寞’可以理解，你如何‘讓自己變得有本錢’？”我問。

“比如說，我和老公的孩子是一層網(wǎng)，照顧他癱瘓的老爹又加了一層網(wǎng)，這層層疊疊的網(wǎng)就捆住了婚姻和完整的家，這些都是我的本錢。我吃些苦也不怕，守得住家的女人才是最后的贏家。”李夫人勝券在握地笑著，像個一夜暴富的乞丐，掩藏住很多苦澀，小心翼翼地守著來之不易的財寶。目送著李夫人扭秧歌一樣晃著上樓去了，留下我在一片陽光里安靜地感慨萬千。

回到房間，我拿起好久不用的畫筆，畫了兩條太極狀游動的魚，題名為《婚姻魚》。

編輯/李文勇

龐滟：原名龐艷。中國作協(xié)會員，沈陽市作協(xié)副主席。遼寧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小說月刊》專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曾獲全國小小說十大新銳作家獎、全國小小說十佳作品獎、改革開放40年《微型小說選刊》最具影響力微型小說獎等獎項。有作品入選高考試題及各年度文選。已出版長篇兒童小說《星星的孩子和夢魔》《小喜鵲吉吉》，小說集《紅火焰，白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