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艷君
(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350)
明史研究起于明人所修的本朝史,中經(jīng)清人官私所修的明代史書,至民國,進入了一個新的發(fā)展時期,呈現(xiàn)出傳統(tǒng)與當代結(jié)合、與社會文化交織的特點,產(chǎn)生了異于前代的獨特研究視野和方法,誠如南炳文所言,“明史研究與20 世紀以前的傳統(tǒng)史學相比面貌大改,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主要表現(xiàn)是:為帝王撰寫家譜式的狹窄研究,被政治、經(jīng)濟、文化、社會生活、民族關(guān)系、中外交往等廣闊領(lǐng)域、多種角度的研究所替代;在研究的觀點方法上大多不再是鼓吹三綱五常、頌古非今,或簡單地羅列歷史現(xiàn)象,而是應(yīng)用新觀點(如進化論、唯物史觀、現(xiàn)代自然科學的見解)、新體例(如章節(jié)體、傳記文學體),使研究達到前所未有的深度;為適應(yīng)現(xiàn)實斗爭或生活的需要,注重與之相關(guān)內(nèi)容的研究,如明末與南明史、明代東北地區(qū)及滿族先世史、以抗倭為主的中日關(guān)系史、鄭和下西洋、中歐關(guān)系史等,成為研究的熱點,這也是其時明史研究令人注目的一個現(xiàn)象”[1]。民國時期出現(xiàn)了許多頗具新見、很有價值的明史研究成果,對此后的明史研究具有重要意義,梳理民國時期明史研究的學術(shù)遺產(chǎn),總結(jié)民國明史研究的視野與方法,對當代明史研究將大有裨益。本文擬以民國學人改造《明史》的研究趨向為出發(fā)點,探析民國明史研究特殊的社會文化魅力。
清朝欽定的《明史》是研究明代歷史的基本史料,由于清朝政治文化的限制,嚴格意義上的《明史》研究始于民國時期,姜勝利《20 世紀〈明史〉研究述評》一文即指出,“對《明史》的認真研究與評論,當是在清亡之后。其契機是20 世紀初的議修清史”[2]。該文系統(tǒng)地梳理了20 世紀《明史》研究的詳細狀況,著重分析了其中涉及的主要問題,認為30—40 年代是20 世紀《明史》研究的兩個重要階段之一,“多注重于編纂過程的梳理和稿本的辨正”[3]。徐泓在《二十世紀中國的明史研究》第二章第三節(jié)中,就《明史》編纂之研究與校補進行了深入的分析。以往民國《明史》研究,一般從專題論文和著述的內(nèi)容出發(fā),分析民國學人對《明史》編纂和稿本的認識與考辨。從民國學人《明史》研究的群體和觀念視角看,相當一部分史家提出了改造《明史》的想法,并且對改造《明史》存在的困難、如何進行改造進行了深入的思考。本文就近代學人對民國《明史》改造的前提、內(nèi)容及動因等略作討論,以就教于方家。
民國學人改造《明史》的前提,即他們認識到《明史》本身存在諸多問題,故而涉及對《明史》的評價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說,民國學者對《明史》的評價是針對清人對《明史》的評價而言的。
《明史》自頒布以來,在清代頗享贊譽,其中極具代表性的評論非趙翼莫屬,他謂:“自歐陽公《五代史》外,《遼史》簡略,《宋史》繁蕪,《元史》草率,惟《金史》行文雅潔,敘事簡括,稍為可觀,然未有如《明史》之完善者”[4]。錢大昕亦有“議論平允,考稽詳核,前代諸史莫能及也”[5]之評價。此外,包世臣等史家對其亦多褒揚。即使有史家發(fā)現(xiàn)問題,也多避而不談,“清代史學大師考證史事,及表志注釋之補輯,可謂空前絕后。然多致力于舊史,而近代史則鮮及,有所顧忌故也”[6],甚至“論史苛若章實齋,且禁口無評”[7]。清人對《明史》出乎常理的贊譽與躲閃,不得不令人質(zhì)疑。盡管在清中后期禮親王昭璉、魏源等對《明史》提出了異議,但基本是針對《明史稿》而言。故陳守實有言:“自來評斠《明史》者鮮有譏議及此,蓋皆以《明史》之修,稱年甚久,易人甚多,搜羅詳核,斟酌至當,謂可駕宋元而上并班范。即有訾議,亦多在史稿而不及《明史》。此則又因清儒以欽定二字為防禁,不欲多所論列以觸無妄之禍,非有愛于《明史》也”[8]。故《明史》在清代的盛譽并非與其本身的水平相當,“防禁”二字或許道出了清儒的心聲。
民國學者對《明史》持批評態(tài)度,一方面因為清人的回避態(tài)度,另一方面因為清亡解禁之后的寬松氛圍?!啊示?,招木近伐,靈龜近灼,神蛇近暴。’(《墨子親士第一》)《明史》之所以被推崇,亦即其所以被謗詈,世無絕對的善,物固莫能兩全也”[9]。吳晗這句話總結(jié)得可謂精妙,由是,章太炎、陳守實、孟森、黃云眉、吳晗等紛紛論及了《明史》的缺點和不足,但綜合而言,陳守實的概括較為全面,認為:
《明史》之失,略可指數(shù)者:(一)清帝之禁鉗太甚,致事多曲諱。(二)因?qū)W派門戶之偏見,致顛倒失實。(三)搜訪之漏略。(四)明清關(guān)系多失真相。(五)弘光迄永歷之終,史實多缺。[10]
清朝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鉗制,致使有關(guān)于明清關(guān)系、南明王朝及有礙于清朝統(tǒng)治的王學思想、史料與其他史實,在《明史》中多不記載,《明史》之失顯而易見。孟森就此曾明確指出,《明史》的疏漏,史文抵牾、重復,“反為小疵,根本之病,在隱沒事實,不足傳信”,并且具體談到,“《明史》所以有須隱沒之事實,即在清代與明本身之關(guān)系”[11]。近代學人如此不遺余力地大談《明史》的缺點,無非是希望明史研究者能對此給予足夠的重視。畢竟《明史》是研究明代歷史的基本文獻,如若不加辨別而任意利用,是有違于歷史真實的。
科學與理性是民國學人對《明史》評價的標準。陳守實《明史抉微》一文在提出《明史》五點不足之后,通過“清帝之文字禁鉗影響史事”“ 學派門戶之見牽及史事”“修史人物略評”幾個子標題詳加論述,并就《明史》中存在的問題,作“明史謬誤論糾(一)”“明史謬誤論糾(二)”。陳守實有理有據(jù)地論證《明史》之缺失,其目的是要還原《明史》的本真面目。吳晗《明史小評》《讀史札記:明史》兩篇文章皆是在梳理前人對《明史》全面論述的基礎(chǔ)上,分析《明史》存在的問題。陳守實、吳晗是民國改造《明史》趨向的典型代表,他們的表述與分析充分反映了民國學人對改造《明史》的求是態(tài)度。
基于對《明史》缺點的認識,民國學人根據(jù)各自不同的研究方向,相繼提出了改造《明史》的設(shè)想,并在一定程度上付諸實施。
改造《明史》,最初由誰提出,尚未可知。但民國以來,早已有人論述并梳理改造《明史》這一學術(shù)現(xiàn)象,因此,在民國時期,確實存在學人改造《明史》這一研究趨向。陳守實曾言:“改造《明史》,近人倡之”[12],盡管他沒有隨即說明近人為何指,但在前文爬疏《明史》之失的脈絡(luò)中,已經(jīng)有了細致的論述,其文曰:
論史稿之失,始于禮親王《嘯亭雜錄》。而兼論《明史》之失者,始于魏默深(源)、李申耆(兆洛)?!两逭绿祝ū耄?,始極論之,欲依據(jù)吳興溫氏《南疆佚史》搜集明季事狀,作《后明史》以繼萬氏。謂三帝當著紀,而魯監(jiān)國、鄭成功宜作世家,將相如何騰蛟、瞿式耜、堵允錫、劉文秀、李定國輩,以及金、李、孫、李、郝之徒,皆宜錄入以著勸戒。武進顧實亦有改造《明史》之說,是則于無諱之世而抉棄一切禁鉗,昌言以剔其利弊者也。[13]
文中指出,章太炎欲作《后明史》以繼萬季野,補《明史》對南明歷史的缺失;顧實亦有改造《明史》的說法。章太炎改造《明史》之說,源于其所作《〈南疆逸史〉序》,而該文作于1906 年,足見改造《明史》的觀念出現(xiàn)很早,并非某個史家個體的行為。
其后,朱希祖為謝國楨所寫的《晚明史籍考序》,論及民國學人欲作晚明史的過程,談道:
余自二十五年前游學日本,初留意于晚明史籍,其時二三師友,亦嘗弘獎斯風,余杭章先生……儀真劉氏,亦頗欲著后明書,預征章先生為序,今存于文集內(nèi),其條目可考也。其時東京上海,聲氣相應(yīng),順德鄧氏,乃大事搜輯,野史遺文,遐邇薈萃,斷簡零篇,郵之以學報,鴻文巨冊,匯之以叢編,由是《南疆逸史》足本出,而楊氏十二跋遂傳布于宇內(nèi),明季史籍之目,蔚為大觀矣……民國既建,海上有《痛史》之刻,有《明遺民錄》之作,方期此等巨制,日出不匱,俾得匯輯叢殘,完成信史;詎料十余年來,此風日就衰歇,蓋群眾心期,往往隨一時之風氣,而非思千秋之絕業(yè)也。[14]
他認為,清末民初章太炎欲作《后明史》,劉師培欲作《后明書》,鄧實亦搜集相關(guān)的史料,作有《痛史》之刻,《明遺民錄》之作,一時間形成了作晚明史的風氣。此后十余年漸趨平靜,只有少數(shù)人,包括謝國楨、朱希祖本人還致力于這項工作,秉持初心。補作晚明史是改造《明史》的一部分,且章太炎、劉師培等都提出了改造《明史》的愿望,故補作晚明史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國學人改造《明史》的趨向。
據(jù)前人總結(jié)和筆者個人所及,改造《明史》的民國學人及其改造之觀念(此“改造之觀念”是指學者有意識地對《明史》改造的設(shè)想與規(guī)劃),可概見如下。
章太炎于1906 年提出“搜集季明事狀,欲作《后明史》以繼萬氏”[15],并于1924 年在《與柳翼謀》書信中寫道:“《明史》世稱佳史,蓋以上比宋、元則為簡練翔實耳。然乾隆重修,已有不逮《史稿》者,而萬氏原本則較《史稿》更信,恐其中惡諱之文已為王鴻緒刪盡也。明世遺文,今存者百不及五,則修改亦難,唯清代發(fā)原之際今堪增補”[16]。章太炎欲作《后明史》補《明史》之缺,又恐萬稿“惡諱之文”為王鴻緒所刪,而修改《明史》,章太炎雖未提出“改造”之概念,但有改造《明史》之實。
陳守實《明史抉微》一文明確使用了改造《明史》的提法,在文中專設(shè)附錄“《明史》之改造及補輯”一節(jié),正如前文所述,他追溯了改造《明史》的淵源,認為“其事甚難”[17],并對其進行全面的思考。陳守實改造《明史》的自發(fā)意識,以及從學理上梳理其中的發(fā)展狀況,體現(xiàn)了他對改造《明史》的強烈愿望。
《明史編纂考略》是撰述《明史》編纂過程的經(jīng)典之作,開篇即闡發(fā)了黃云眉作此文的宏旨,謂:“《明史》一書,清代學者以其為欽定之故,率有褒無貶,或鉗口不道,以遠疑忌……竊謂云崧長于治史,評他史俱極平允,而于《明史》則不免回護……茲先揭其編纂始末于此,就正宏達,亦以見趙氏所言之非為實錄,而《明史》之不可不重加估定云”[18]。指出必須對《明史》重加估定,這無非是改造《明史》的另一種說法。
吳晗致力于對《明史》的改造,1933 年至1935年他連發(fā)《明史小評》《讀史札記:明史》及《修正明史商榷》三篇文章,強調(diào)《明史》有三大不可信,“故議必修正之,然國難紛繁之今日,百事待興,重修《明史》,豈是易事?……至今世而欲改造《明史》,代遠難知,遺籍俱盡”[19]。改造《明史》勢在必行,然其難亦可想象。 但是“我們縱不能把它重新改造,至少也應(yīng)該用清儒治學的精神,替它再逐一??币贿^,補缺正誤,方不致貽誤學者”[20]。吳晗懷著對明史研究的學術(shù)理想,嘗試對《明史》進行切實可行的改造。
孟森特別重視《明史》中隱沒事實的問題,指出:“凡為史所隱沒者,因今日討論清史而發(fā)見《明史》之多所缺遺,非將明一代之本紀、列傳及各志統(tǒng)加整理補充,不能遂為信史?!俗x《明史》者應(yīng)負糾正之責尤為重要,甚于以往各史也”[21]。在孟森看來,統(tǒng)加整理補充《明史》是治《明史》者之責任,改造《明史》方能使其成為一代信史。鄭師許亦有相同的認識,談到“《明史》根本之病,在于隱沒事實,不足傳信于人”,進而提出“《明史》之急需整理,已成為史學界所公認,而公私史料復漸漸流布人間,則其整理方案,似亦可得而言”[22]。
此外,李晉華在顧頡剛的幫助和勉勵下,專治明史,他們皆認為必須使《明史》“價值得一估定”[23],李晉華所作《明史纂修考》乃其“研究《明史》之初步工作也”[24],預想對《明史》進行更深入的探討。
從1906 年章太炎改造《明史》之發(fā)軔,到1942年鄭師許指出對《明史》之整理為學界所公認,在章太炎、陳守實、黃云眉、吳晗、孟森、鄭師許、李晉華等人的努力下,改造《明史》逐漸成為民國學人所達成的一種共識。
章太炎、陳守實等學術(shù)個體產(chǎn)生了改造《明史》的意識,他們對如何改造《明史》各抒己見,并逐漸形成了改造《明史》的學術(shù)風氣。那么,他們是如何構(gòu)思改造《明史》的,又具體付諸實踐了多少?
民國學人改造《明史》的方案,大體分為以下幾種。
其一,以考證、補輯為主的改造方案,主要代表是陳守實、吳晗、黃云眉。民國時期部分學者亦有考證、補輯《明史》的文章,但是基本就《明史》具體部分加以考證,缺乏整體地改造《明史》的意識,文中略而不論。具體而言,陳守實與吳晗又屬于同一類型,蓋二者皆以為改造《明史》之難,故而轉(zhuǎn)向《明史》的考證與補輯。陳守實云:
改造《明史》,近人倡之,然其事甚難。明人遺著,十不存一,史料不易搜羅。……又年久代遠,耳目之治既窮,裁斷無從取準?!佛^史料及一切史著,散佚無存。今欲改造,借資何自?!粼蒲a輯,則頗復近理。[25]
陳守實欲仿明末清初戴子高作《續(xù)明史》、錢映江著《南明史》,而作《后明史》之補輯。然“補輯之難,均略計之,有數(shù)端焉”[26],大體為史料之缺失,清廷之鉗制,惟王夫之《永歷實錄》、后人所編的《朱舜水遺書》及全祖望《鮚埼亭集》可補南明之史實,有此困境,陳守實不禁感嘆道:“以今日而言補輯,欲取資于書卷,實戛乎其難哉!”[27]觀陳氏補輯境況,雖持有改造之念,也曾作部分嘗試,但改造之效果不佳。當然,陳氏對改造《明史》趨向的引導作用不可替代。
吳晗亦言改造《明史》之難,史料之多散佚、焚毀而不存,“故改造《明史》,勢在不可能!”[28]然而,他隨即話鋒一轉(zhuǎn)指出,“善學之士,自能措置妥當,參插穩(wěn)健,不患修正之難,第患無此等人”[29]。他認為好學善思之人自能有改造之方法,進而論及如何修正《明史》:
其中重復失校者,委迤閉晦者,諛頌堂皇者,姝意詆誚者,凡稍究《明史》者,可洞見主其事者張廷玉之不學無術(shù),類能舉之。試緣他書以政(筆者按:原文有誤,當為“證”字)之,設(shè)心靈以會之,集多數(shù)可靠之書,聚眾人公正之議,本史例,重改革,愧余不能憑借尺寸,宏兼善之懷也,當不忍肥遁林泉,私考槃之樂,凡我袍澤,豈敢無功哉?有明一代,實中華可歌可泣之煥史,庶不泯于天壤間,百爾學者,勉為其難乎?[30]
最后吳晗呼吁同人共同致力于《明史》的改造,如此改造之難亦不難矣。吳晗改造之方法,大體是清代考證之方法,正如他所談到的,“用清儒治學的精神,替它再逐一校勘一過,補缺正誤”[31],而且他試舉出脫文、錯誤、事誤、重出、矛盾、簡失、互異、缺漏、偏據(jù)、字訛十條錯誤的例證,以供他人參考,可見吳晗考證改造《明史》用力之深。
黃云眉“擬將《明史》文字體例事跡材料,一一加以勘核,成《明史考》一書,以明《明史》構(gòu)成之真相”[32],主要采用考證的方法。雖然考證《明史》是黃云眉在20 世紀30 年代的一個預想,但是他本人卻將其作為終生的事業(yè),揮灑40 年歲月,在1971年完成了8 冊近二百萬字的《明史考證》,踐行了他在民國時期改造《明史》的構(gòu)想。
全面考證、補輯《明史》看似是改造《明史》的一種討巧的方法,然而史料缺失、《明史》的卷帙浩繁,從陳守實的補輯之難、吳晗的部分考證,再到黃云眉全面考證的軌跡看,真正能夠完成全部考證的唯有黃云眉一人,其中的艱辛可見一斑。
其二,針對《明史》存在的不足,整理、重編有關(guān)明代歷史的論著,以孟森、李晉華、章太炎為代表。孟森注重《明史》的隱沒事實,特別是明清關(guān)系問題,故而作《明元清系通紀》,整理、發(fā)掘清入關(guān)前的歷史資料,并另作《明史講義》,對《明史》中許多史實問題加以考辨,為《明史》改造作出了巨大貢獻,開近代以來明史研究之風氣。
李晉華《明史》研究深受顧頡剛之啟發(fā),顧頡剛“常謂茍能以《明實錄》及其他史料與《明史》一一校勘之,且一一討論之,則既可以測《明史》可信之程度,使其價值得一估定,而史家有作,又可備新體《明史》之取材,其有助于史學界者實非淺”[33]。李晉華鑒于此,專攻《明史》,先后作《明代敕撰書考》《明史纂修考》,并“欲將明三百年間事,擇其尤要者,一一為之考證,期于谷豐潤之后更成《紀事本末》也”[34]。由此可知,李晉華改造《明史》的最終目的是要重編一部紀事本末體的《明史》,可惜他因病早亡,未能完成夙愿,但他作此兩書,并寫《明懿文太子生母考》《明成祖生母問題匯證》等文章,皆可見其改造《明史》的付出和努力。
章太炎欲作《后明史》,根據(jù)紀傳體的要求,細致地安排了具體內(nèi)容,“蓋三帝當著紀,而魯監(jiān)國、鄭成功宜作世家,將相如何騰蛟、瞿式耜、堵胤錫、劉文秀、李定國輩,功施赫然,著于招搖旗常。金、李雖嘗降虜,窮厄反正,有迷復之功;孫可望、李赤心、郝永忠之徒,疆寇桀黠,空為豺狼,無損于虜,皆宜錄入,以著勸戒。其以故官為孑遺之民。三老而外,耆舊尚眾。臺灣陪屬,其方略亦有足多者”[35]。并且為其寫作多方搜集資料,倘若其完成是書,當為敘述南明史的佳作。其后他又“以修明鑒,則必較夏燮而有余,如能精為考異,亦足以正《明史》之誤”[36],惜未成。不過章太炎對改造《明史》的設(shè)想對后人的南明史著述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民國以來,明史研究漸趨專題化,針對《明史》本身的研究日益減少,整理和改編《明史》自然是改造《明史》的一個方向。孟森開創(chuàng)了近代以來的明史研究,為改造《明史》作出了巨大的貢獻。李晉華、章太炎皆有重編《明史》的設(shè)想,并搜集資料、為撰文作準備,雖未成書,但其努力不容忽視。
其三,改造《明史》整體藍圖的構(gòu)想,其代表是鄭師許。鄭師許根據(jù)民國的情況及《明史》研究的現(xiàn)狀,提出了改造《明史》的規(guī)劃,“一、既經(jīng)流布之史料須先為搜集也。二、近日中外學人專題論文必須參考也。三、推勘比證之法須先為講求也。四、重編或補注之體例亦須先為決定也”[37]。他認為首先是盡可能地廣泛搜集資料,無論是古今中外皆不外乎如是。其次,參考中外史料。近代以來,中外學術(shù)交流日益頻繁,互相的借鑒極其必要。第三,考證??敝?,當然這里指的是傳統(tǒng)考證與西方考證相結(jié)合的“新考證”方法。第四,在前三者研究的基礎(chǔ)上,選擇適合的呈現(xiàn)形式。鄭師許這一改造藍圖,構(gòu)思全面,充分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學術(shù)的專業(yè)化、科學化,如今看來仍不失為一個很好的改造方案。
民國學人或以考證、補輯改造《明史》,或以整理、重編改造《明史》,或是對改造《明史》藍圖的設(shè)計,集中反映了他們對《明史》本身的關(guān)注,對明代歷史的重視,為民國的《明史》研究及明代歷史的研究畫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由于章太炎、陳守實、黃云眉、吳晗、孟森等對改造《明史》的相繼推動,民國學人改造《明史》的個體觀念逐漸匯聚成學術(shù)群體,甚至成為學術(shù)界公認的研究趨向,有利于明史研究的進一步深化和發(fā)展。這一研究趨向的形成,并非只是基于《明史》評價這一前提,更有深層的社會文化動因,主要概括為以下幾點。
中國集中撰寫明代歷史有兩個重要時期,一為明末清初,明遺民著史以寄故國之思;二為清末民初,強烈的民族主義和排滿思想促使大量的明史論著出現(xiàn),補輯和整理《明史》便是其任務(wù)之一。故而改造《明史》的觀念產(chǎn)生之初,雖有學術(shù)方面的思考,卻未能脫離現(xiàn)實政治的因素。
章太炎、劉師培等人撰寫后明史的設(shè)想,多是晚清民國民族主義思想的產(chǎn)物。譬如章太炎曾談道:“昔漢失其鼎,宗子起于坤維。陳壽(字承祚)作《三國志》,始與漢史分離。不紀昭烈,而托微文于楊戲,斯可謂志而晦者。明之史,自萬季野述之。季野東南之獻民,義無北面,局促虜漢之間,懷不自遂,其述《明史》,訖于思宗之季,圣安以降三葉二十年之紀傳,不能悉具。上援承祚之法,《后明史》則不可以不作”[38]。大致為蜀漢亡,陳承祚作《三國志》以表其愛國之志;明亡后,萬斯同作《明史》托故國之思,然未完備,故章太炎欲作《后明史》以繼萬斯同,來表達他對清朝,即其所稱的“虜”的不滿。因此,章太炎改造《明史》,一方面是對明末清初撰寫明代史的承繼,一方面是對明末清初民族主義的延續(xù)。
但是民國學人對明末清初撰寫明代史的承繼,并非始終處在民族主義的氛圍之中。隨著民國的建立,民族主義情緒的衰歇,新文化運動“科學”與“理性”的廣泛傳播,學者更從學術(shù)求真的角度出發(fā),繼承明末清初撰寫明代史的想法,從而改造《明史》。陳守實即是如此??紤]到改造《明史》的難度,陳守實聯(lián)想到明末清初補輯明代史的例子,談到“自甲申三月后,南服播遷,義師蹶起,情實悉泯,二十年中,同于無史。昔戴子高(望)欲作《續(xù)明史》,成傳數(shù)篇,未竟其業(yè)。錢映江(綺)著《南明史》三十六卷,亦未行世”[39],并就續(xù)作《后明史》的難易程度及如何改造《明史》進行了深入思考,試圖為書寫南明史尋求可行的辦法。陳守實從補作《南明史》方面對《明史》的改造,無疑是基于學術(shù)層面的考量。
乾嘉以降,考證之學成為學界主流。不僅出現(xiàn)了趙翼《廿二史札記》、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和錢大昕《廿二史考異》三部考證巨著,而且展開了對歷代正史考釋、補輯的工作。正如梁啟超所總結(jié)的,有“惠棟之《后漢書補注》,梁玉繩之《史記志疑》《漢書人表考》,錢大昕之《漢書辨疑》《后漢書辨疑》《續(xù)漢書辨疑》,梁章鉅之《三國志旁證》,周壽昌之《漢書注校補》《后漢書注補正》,杭世駿之《三國志補注》”[40]。齊思和則分類概括道:“清人整理正史,大約出不了以上所舉的注釋、補作、改編、三種方法”[41]。二者從不同視角出發(fā),梳理了乾嘉學者整理前代正史的概況。
然而,誠如我們前面談到的,限于清廷的控制,清人很少有人從官方欽定的角度對《明史》加以注釋、補作、改編等整理,僅有王頌蔚的《明史考證捃逸》、劉廷鑾的《建文遜國之際月表》、黃大華的《明宰輔考略》與《明七卿考略》等等。民國學人對《明史》的考證改造,正補清人之闕。吳晗特別談到用清儒的方法一一??薄睹魇贰?,黃云眉亦是如此,《明史考證》“以徐元文兄弟之修史條議,王鴻緒之史例議為兩大骨干,兼酌取諸家意見而成”[42],且以明實錄為主要材料。徐氏《修史條例》曰:“諸書有同異者,證之以實錄,實錄有疏漏紕繆者,又參考諸書,集眾家以成一是,所謂博而知要也”[43]。黃云眉考證中以其為指歸,參考多種書籍以資互證,以校《明史》之不足。
當然,除了利用傳統(tǒng)的考證方法,在改造《明史》的同時,民國學人還注重對域外史籍的使用,在民國時期新的學術(shù)環(huán)境下,嘗試利用新的考證工具。
人處于社會之中,不可避免要受到社會的制約。章太炎改造《明史》之說的提出受到當時政治排滿環(huán)境的影響,即是一例。至于他之前是否有學理上的思考,則未可知。
黃云眉對《明史》重加估定、作《明史考證》,則是學術(shù)與社會環(huán)境交織的產(chǎn)物。1931 年,黃云眉欲糾正《明史》存在的問題,還原明代歷史的真相,提出了作《明史考》的打算,但由于人事的牽絆,而未付諸實踐。1941 年,時值抗日戰(zhàn)爭,戰(zhàn)爭帶來的生活與心理壓力,促使黃云眉開始撰寫《明史考證》,正如他談道:“故鄉(xiāng)淪陷,避居海上,賣應(yīng)酬文字如壽序墓志之類度日,并開始撰《明史考證》一書,借減南冠之恨”[44]?!睹魇房肌吩屈S云眉學術(shù)上重新估定《明史》的設(shè)想,是否會執(zhí)行,純屬未知,但是由于戰(zhàn)爭環(huán)境所帶來的內(nèi)心苦悶,促使黃云眉將這一設(shè)想漸漸變成了現(xiàn)實。由此可見,黃云眉改造《明史》的設(shè)想萌發(fā)于學術(shù)上的思考,踐行于戰(zhàn)爭環(huán)境之中。
民國是一個社會政治環(huán)境急劇變化的時代,學術(shù)與社會的聯(lián)系往往較其他時期更為緊密,民國學人改造《明史》的研究趨向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形成,便很難具有學術(shù)的獨立性。尤其是清末民初、抗日戰(zhàn)爭兩個大變動階段,政權(quán)更迭、國家危亡,學界普遍存在民族主義、愛國主義的學術(shù)思潮,改造《明史》的研究趨向很難脫離其間,學術(shù)與政治社會環(huán)境的互動便成為可能。
清人之所以對《明史》評價甚少,固然由于朝廷的政治思想控制,同時也是因為史料不足。陳守實曾對“明史料之穢雜及湮佚”作了專門論述,概括羅列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史稿》奏上,史館中草卷長編,以及一切史料,多散佚,歲月沉淪,永不復睹。(二)雍乾間文字之獄,遺黎著述,引為禍胎,子孫焚棄不遑。即有賢者壁藏篋緘,行世無日,亦多蠹爛,數(shù)傳而后,即化灰燼。(三)各省疆吏,搜煅禁書,列之章奏,頒從宮廷,官吏不學,微嫌即摧。有關(guān)掌故書籍,悉無存遺……(四)乾隆二十二年,刪存明末野史。既行世者,重遭割裂,無可憑信。(五)三十八年,開四庫全書館,網(wǎng)羅文獻,重加修訂,名為崇文,隱施鉗遏。偶有違忤,即加更竄。(六)乾嘉文人以記錄時事為戒,滿紙?zhí)焱趺魇ィ藷o足取。清末坊賈所刊《痛史》等書,又皆郢書燕說,牽強附會[45]。
《明史》撰述之初,史料本就缺乏,再加上史館修史中的史料散佚,“莊氏史獄”等文字獄對史料的破壞,以及中央和地方官府對史料的把控和禁毀,大量的明代史料遭受厄運。因此,清人缺乏對《明史》評價與改造的基礎(chǔ)。
清內(nèi)閣大庫檔案的整理與《明實錄》的???,無疑為改造《明史》提供了條件。王國維曾說:“古來新學問起,大都由于新發(fā)見。”[46]晚清民國以來新材料層數(shù)不窮,“殷墟甲骨文字、敦煌塞上及西域各處之漢晉木簡、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及唐人寫本書卷、內(nèi)閣大庫之元明以來書籍檔冊”[47]。清內(nèi)閣大庫檔案作為民國重大史學發(fā)現(xiàn)而頗受關(guān)注。經(jīng)過一番輾轉(zhuǎn),相關(guān)的學術(shù)機構(gòu)和個人刊行了大量的史料。自1930 年始,歷史語言研究所先后出版了《明清史料》三編,羅振玉之子羅福頤編輯出版了《明季史料零拾》,這些史料有助于民國時期明史研究的發(fā)展。
與此同時,自20 世紀30 年代,史語所在傅斯年的主持下,李晉華、王崇武等以國立北平圖書館紅格本“明實錄”為底本,參以廣方言館藏實錄抄本等他本進行???,盡管在民國時期并未刊行《明實錄》的校本,但是卻出現(xiàn)了一些相關(guān)論著,王崇武的《〈明本紀〉校注》《〈奉天靖難記〉注》二書便是分別結(jié)合明實錄與抄本完成的。新史料的出現(xiàn)多少能夠帶動明史研究的發(fā)展。
此外,清末民初在民族主義的刺激下,大量的明代書籍得到了整理出版,譬如劉世瑗的《征訪明季遺書目》、孫靜庵的《明遺民錄》、劉承干的《明史例案》等。故宮博物院出版了乾隆四十二年(1777 年)修訂之后的《明史本紀》,并請段瓊林作《〈明史本紀〉原本補本異同錄》加以校勘和對比。
正是因為有大量新史料的出版與發(fā)現(xiàn),改造《明史》的研究趨向才有形成的可能,顧頡剛?cè)缡钦劦剑坝嘁怨识嘉幕瘷C構(gòu)之努力搜求,使今日所藏之明代史料更多于清初,《明實錄》自啟禎以前幸無殘缺,我輩對于前朝之人與事又得以自由批評,不復如專制時代之多忌諱,常謂茍能以《明實錄》及其他史料與《明史》一一??敝乙灰挥懻撝?,則既可以測《明史》可信之程度,使其價值得一估定,而史家有作,又可備新體《明史》之取材,其有助于史學界者實非淺”[48]??梢娒駠魇焚Y料的不斷增多,政治思想言論相對自由,通過討論、校勘《明史》中存在的問題,重新估定、改造《明史》的工作也就逐漸為史家所重視。
通過對民國學人改造《明史》研究趨向的脈絡(luò)與內(nèi)容的梳理,及動因的分析,有幾個特點值得關(guān)注。
第一,該研究趨向經(jīng)歷了由感性到科學理性的過程。清末民初章太炎等學人多是基于民族主義的刺激,到20 世紀二三十年代,學者們更多地傾向于從學術(shù)層面的思考。譬如,陳守實在思考改造《明史》的過程中,即以清末民初的論述為借鑒,談道:“今欲改造,借資何自。若循清末過激之論,存種族之隘見,以御史事,即不免矯枉過正之嫌。若過信稗野雜說,則近出痛史之類,半皆殘蠹之余。書賈附益成之,廣著異聞,難征情實。一意翻案,便成謗書”[49]。應(yīng)該說,民國中后期的學者受五四運動科學思想的影響,對學術(shù)的判斷漸趨理性。
第二,該趨向是民國社會、政治、文化等多因素綜合作用的產(chǎn)物,各因素彼此交織而不可分割。例如,章太炎作《后明史》既是對明末清初補輯明代史的繼承,又是對當時民族主義的延續(xù)。黃云眉作《明史考證》的想法孕育于學術(shù)上的思考,具體的實際操作則為戰(zhàn)爭所迫。
第三,民國學人改造《明史》的趨向,雖然是對乾嘉學者注釋、補輯、改編前代正史的承繼,但卻有著自身的特點。譬如,改造的形式,出現(xiàn)了用章節(jié)體等體例重編《明史》及對《明史》的專題式改造。改造方法上,則嘗試利用西方的新考據(jù)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