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羽

那是1987年吧。那時我讀小學四年級。

街邊，有個老爹爹擺了個租書攤，擺放著兩三張矮矮的長條木凳和幾個小板凳。書不能租回家看，只能在現(xiàn)場看。我不記得那個簡易的由三面厚塑料薄膜圍成的書攤是如何搭建起來的，但我清晰地記得，書是一層一層、從上到下搭在麻繩上的。那些花花綠綠的書懸掛在那里，太有吸引力了！

我和好朋友曹瑩每天上學放學的路上都會經(jīng)過這個小書攤。早上上學時老爹爹還沒出攤，到我們中午放學回家吃飯時，他已經(jīng)出攤了。吃完午飯回學校的路上，我和曹瑩一起去租書：小人兒書兩分錢一本，版面大點兒的字多一些的書五分錢一本。我倆一人一本書，貪婪地看著，卻也不忘間歇性地問問老爹爹時間，怕遲到。有時時間不夠了，手里的書還有好多頁沒看，老爹爹又不允許放學后再來繼續(xù)免費看完它，于是我只能心急火燎、一目十行地匆匆往后翻，實在不行了，就從最后一頁往前翻看，先把結局看了再說。有時時間有多的，但又沒多到能再看一本書，我就不急著把看完的書還給老爹爹，而是將其中的精彩片段挑著再看一遍，甚至兩遍。

在小書攤上看過的書到現(xiàn)在一本書名都不記得了，但讀書時的感受記憶猶新：有陽光的午后（肯定不是盛夏）是最愜意的，高大茂盛的梧桐樹下投射著微微晃動的光斑，我背對陽光，用身體為書擋出一片陰涼。不多一會兒，背上曬得暖暖的，頭皮曬得酥麻麻的，心情隨著文字起伏，太享受了！若是有風的陰冷天，我們就盡量縮在背風的“書墻”邊看書，風將塑料薄膜支起的“書墻”吹得“嘩啦嘩啦”作響，有時凍得我的清鼻涕都流出來了，可是一點兒也不影響我讀書的興致。

多少次，手里的書太吸引人，我和曹瑩看得“超時”了，不得不瘋跑著沖向?qū)W校。我們跑得真快啊，風在耳邊呼呼地歡笑，心里也像奔跑著一匹快樂的小馬，覺得就算遲到受罰也值得。幸好小書攤離學校不遠，跑過去也就四五分鐘。

偶然一次，我看完書翻到封底，發(fā)現(xiàn)那本書的售價居然是一毛錢左右，我的內(nèi)心失衡了：它是新書時也就賣一毛錢，現(xiàn)在成舊書了，我坐這里看幾分鐘就得花兩到五分錢，而且書還不屬于我，太不劃算了！我和曹瑩都覺得租書的錢花得太快了，于是想出一個主意：趁老爹爹不注意時，兩人偷偷換書看，這樣花同樣的錢就能多看一本書了。沒想到，我倆第二次換書就被老爹爹抓到了，他說：“不許換書！換書也得交錢！”他的面孔那么嚴厲，嚇得我們乖乖放下書，悻悻地離開了小書攤。

我和曹瑩邊往學校走邊抱怨老爹爹：“我們又沒弄壞他的書，每天都去他那里花錢看書，換換書怎么就不行了！”“就是呀，兩分錢的書那么薄，一下子就看完了；五分錢的書也不厚，都不經(jīng)看，一個中午得花多少錢??！”“哼，我們再也不去他那里看書了，不讓他賺我們的錢！”“好，不去了，誰讓他那么兇，那么小氣！”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曹瑩路過小書攤都手挽手目不斜視，彼此小聲提醒：“別看，別往那邊看！”我倆還私下討論，如果那個老爹爹喊我們“嘿，你們進來看書吧，允許你們換書看”，那我們就繼續(xù)去他那里租書……可是，他始終沒喊我倆。最可氣的是，我們住的地方，沒有新華書店，而且小書攤也獨此一家！再經(jīng)過小書攤，我和曹瑩都不由得加快腳步，生怕它的“磁性”會將我倆吸進去。

終于有一天，幾個女孩兒的驚嘆聲從小書攤傳來：“哎呀呀，進了這么多新書?。∥乙@本……”“我要這本！還有這本！等我看完了再拿這本……”這聲音像有魔力似的，將我和曹瑩定在原地。我倆商量著：“要不，過去看看？”“好，看看去。我們不掏錢，就去瞅瞅?！蔽覀z走進小書攤，那三個嚷嚷的女孩兒已經(jīng)坐那兒目不轉(zhuǎn)睛地看書了。哇，掛書繩上果然上了好多“新”書，光看封面就怪吸引人的；還有那些舊的，我曾經(jīng)打算看卻沒來得及看的書……我挪不動腳步了，好像一走出這個小書攤，這些“寶藏”就再也不會屬于我一樣。我伸進兜里去摸硬幣，轉(zhuǎn)頭看曹瑩，她的手也在口袋里摸索。心有靈犀似的，她也抬眼看我，我倆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我倆各挑了一本書找位子坐下。捧著書，我覺得心滿意足。

我正看得起勁兒，坐我旁邊的女孩兒突然拍拍我，指指坐在另一條長凳上的她的同伴對我說：“你能跟她換個位子嗎？她的書看完了，她想和我共看這本書。”她沖我晃晃她手里的書，補充解釋說，“她的錢用完了，沒錢再租書了。”我點點頭，起身和那個女孩兒換位子。兩個女孩兒一起向我道謝，然后她倆頭碰頭地共看一本書。靈光一閃——兩人共看一本書，老爹爹也沒制止——我和曹瑩何苦偷偷換書看啊，這就是光明正大省錢看書的方法啊！我激動地看向坐在我斜對面的曹瑩，遞給她一個眼神，她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我能感覺到她的心里和我一樣在偷笑，一切又在不言中。于是，我倆重拾每天中午去小書攤看書的快樂，只是每次都是兩人共看一本書。其實共看一本書快樂更多，因為上學、放學路上，那些共同看過的書就成了我們聊天的話題。

小書攤是啥時消失的？完全不記得了，或許是我們先遺棄它的吧，因為記憶中沒有因它的消失而等待、而惦念、而遺憾的經(jīng)歷。大概是我們到了五六年級，幾個小伙伴能約著一起乘坐近一個小時的公交車到離我們最近的“紅鋼城新華書店”去買書了，買的都是我們自己選中的書，全是新書，散發(fā)著特有的書香，用手摩挲著它們，是那么平整光滑，那感覺可真是舒心??！自己的書看完了可以跟小伙伴們換書看，這批書全部看完了，等到周日再約著一起去新華書店買新書……也許就這樣，我們不再去小書攤了，以至于它什么時候消失在我們的生活中，我們都不曾關注。

歲月流淌著，帶走了很多東西，可有些記憶卻會在某一天，某一個說不清緣由的時刻，突然從歲月的深處翻卷出來，如同春天的新綠那般毛茸茸地撩撥著你的心弦。你只能深情地注視著它，伸出手卻無法觸摸到它，于是我趕快用文字記錄下它——我兒時的幸福小書攤。

（選自《少年文藝》2021年第5期，稍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