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霞
多年住這郊外的平房舊院,因無豪華熱鬧可言,朋友們便驚詫我之耐得貧寒寂寞,其實他們卻不知我享受大自然的得天獨厚是居高樓鬧市者難以企及的。尤其是在萬籟俱寂的夜間那種聽蟲、聽雨、聽曲的良多況味,實難為外人道也——雖顯清貧,卻不寂寞。
院子里老式的房,陳舊的墻,和隨意生長的樹木花草,既構成了幾近世外桃源的拙樸與寧靜,更為諸多的昆蟲們提供了長棲久住的環(huán)境。每當遠遠近近的燈火漸次隱于夜色、囂聲陸續(xù)退去時,獨坐燈前或閉目斜倚床頭,便有蛐蛐之類的夜鳴響起,清脆而隱約,起伏而有序。盡管你辨不得它們各自的方位,辨不得它們的老幼雌雄,倒似乎可依稀辨得出它們所懷揣的不同心情:有的似在爭論不休,有的似在呼伴引朋,有的似在衷腸互訴,有的似在歡歌,有的則似在悲嚶。就想,那原也是一個世界,一個復雜而又多變的世界。也就納悶:怎么蟲們就選擇了這夜闌人靜的時候來表達自己的心聲呢?是不是凡弱小的生命倒反而不怕黑夜了呢?想去想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跟它們亦無幾多分別:白天給你光亮的時間和空間,你卻夾尾狗似的忍辱負重,寡言少語,而到得自家燈下,倒禁不住憑這薄紙破筆來宣泄?jié)M腹感喟,且洋洋灑灑,不絕滔滔——盡管其聲微弱,盡管早已熟睡的人們根本不會理睬。夜鳴的蟲,似可憐,實不可憐,可憐的該是你我。嗨,靜夜聽蟲,竟分不出了蟲與我來呢!
雨夜無蟲可聽,便聽雨。常想若世間沒有雨,便無以生存,如若夜里沒有雨,便少些溫存。夜雨其實就是未謀過面的友人,就是追憶和懷想的絲路。除去夏季夜雨的暴烈,其余三個季節(jié)的夜雨,都是以輕輕的腳步自遠處的林野走來,走到我的院里和我的感覺里,做溫存的傾訴。那叢永遠的芭蕉在斜對著的墻角,把夜雨的心、情傳達得難以詮釋并豐富多彩,如某年某月的情景。當我做完那些愿做或者不愿做的事情,當我拂去或者拂不去白晝的那些惆悵與煩惱,回歸斗室后,夜雨就那樣來叩開獨燈的窗戶與我做靈魂的交流,作圣潔的洗滌和難得的撫慰。溫柔敦厚的細雨在窗前、在院子及遠的夜間飄灑著……恬靜的聆聽中,就隱約覺得某粒種子在翻身,某株樹在萌動,某只果子成熟著,某片葉子飄落著——其實夜雨是清癯的慈母,她在你寂寥時,以親切的呼吸走來,告訴你生命的季候:室外有春天要好好珍惜,室外有秋要珍重加衣;其實夜雨是理想中的情人,她在你孤苦時,以熟悉的足音姍姍走來,與你娓娓而談。沒有蟲聽的夜聽聽雨,你就能聽出夜的心思,你就能聽出人間的情愛。這樣,哪怕你是塊貧瘠干涸的心地,明朝也能萌出些懷想的新芽,開出些感激的鮮花……
夜間聽曲也別具一番滋味。白晝聽曲,往往雜以塵世的喧囂,既難以聽出生命的真實律動,又難免褻瀆了靈魂的脈跳。就把凡俗隔在夜色那邊,騰出純凈的空間,讓肖邦和莫扎特,讓柴可夫斯基和克萊德曼以及瞎子阿炳們,帶著自然與人生、靈魂與命運的神圣話題走向我們。于是偉大而豐富的心臟,在夜里搏動了!于是在多次的音樂沐浴中,我深悟了音樂的神奇和詭秘、欣喜的要唱,煩愁的也要唱;笑的要唱,哭的也要唱;偉大的要唱,卑微的同樣要唱。于是便進一步悟到:生命的全部皆由各種音符構成;人生,則是以高低錯落的音階、復雜多變的音調,由命運的黑白鍵去做千姿百態(tài)的演奏。夜曲,這雨夜的星,荒野的燈,讓你興奮艱眠。
聽蟲使人理智,聽雨使人溫存,聽曲使人感奮。想當年歐陽修沉醉茅亭,陶潛獨樂南山,劉禹錫自娛陋室,其趣其樂,也似我這郊原聽夜的況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