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蘇童?吳義勤?邱華棟?等
現(xiàn)代以來的中國文學中,民族寓言、家族史詩如群山連綿,胡學文偏向群山而去,以“有聲”寫“有生”,他為民族生活底部的、無名的“元氣”賦形,他寫的是百年事、鄉(xiāng)土事,也為后疫情時代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我們民族的自我認識提供了新的視角。
——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著名評論家李敬澤
小說質(zhì)樸而深邃,對中國普通百姓生存的艱難與精神的韌勁,有著真實而深刻的表現(xiàn)。
——作家蘇童
一種文學的大氣象、一種藝術(shù)的大營造。捍衛(wèi)了長篇小說這一偉大文體的尊嚴。
——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評論家吳義勤
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有效凝望,對生與死的從容思考,小說氣象正大,是百年中國的立心之作。
——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邱華棟
筆意滄桑,眷顧蒼生,是百年中國的心靈史。
——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陳福民
作者以大膽的文學想象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偉大的文學形象——祖奶。
——著名評論家賀紹俊
《有生》“厚重、扎實、雄心勃勃。百年家族史的曲折繁復,祖奶形象的異樣光彩,喬大梅的承擔與反抗,共同講述了歷史苦難中個體的淚水和堅韌?!?/p>
——中山大學教授、評論家謝有順
作者用了足夠的耐心向我們講述百年人生的龐大和細小,這部鴻篇巨制有長江大河般的波瀾壯闊之美。
——作家祝勇
附:
有生(節(jié)選)
文/胡學文
父親是半夜時分回來的。母親靠在墻角,已經(jīng)睡著,雙手依然環(huán)著腹部。油燈已經(jīng)熄滅,屋里黑咕隆咚。父親沒有進屋,站在門口喚了幾聲。母親突然驚醒,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不知父親的呼叫是真是假。父親又叫了幾聲,母親才明白,父親回來了,她并不是在做夢。母親回應之后,父親說你別動,我來點燈。母親是想動的,可雙腿酸麻,她摸著從石頭上挪到地上。
看到母親在地上,父親半張著嘴說不出話,而母親的驚愕勝過父親。父親穿著一件比身板小許多的無袖長衫,上下滿是血污,臉上一團青一團紫,像涂抹了顏料。幸虧母親沒有站立,不然定會驚倒。兩個人相距不過三步,卻你瞪我我瞪你,都傻了。還是父親反應快些,蹲下去問母親怎么在地上。母親說不出話,舉起手要摸父親,又突然定住,伸出食指晃動著,不知該指向父親的臉還是血污的無袖長衫。袖子顯然是撕掉的,線頭尚在。父親這才看看自己,說我不要緊。聲音并沒有異樣。母親不傻,當然不信。母親被父親抱上炕,她緊抓住父親的手,不肯松開。她的眼睛長出稻草樣的東西,先是掠過父親的臉,然后繞過父親的頸項,一圈又一圈,將父親牢牢縛住。父親被她縛得喘不上氣,就說了。
那天父親運氣好,一到張集鎮(zhèn),就被鎮(zhèn)上第一富戶侯家叫走了,侯家的祖上在朝廷做過大官,現(xiàn)在沒落了,仍有數(shù)百頃良田,在虞城還有綢緞鋪。三進院落,上百間房屋,傭人兵丁就二三十人。父親當然聽過侯家的傳說,如侯老太爺有三房妻室,日暮必飲半斤鮮人奶。父親沒想到自己能走進侯家的深宅大院,跟在那個瘦臉男人身后,父親既欣喜又忐忑。也許能看到侯老太爺,父親很想知道,一個日日喝人奶的男人,會是何般模樣,到了門口,瘦臉男人囑咐父親低頭看路。父親明白這是不讓他亂瞅。父親是規(guī)矩人,雖然滿腹好奇,還是忍住,只追著瘦臉男人的腳后跟。數(shù)分鐘后,父親跟瘦臉男人走進一個小屋。小屋的桌上立著一個大肚細頸的瓷瓶,瓶嘴缺了一個角,瓶身有一拃長的裂縫。缺角的那一塊在桌上的盤子里。瘦臉男人問父親可能鋦好,父親說沒問題。父親報了價錢,比尋常多了幾文,瘦臉男人沒有還價,叮囑父親務必盡心,且不能亂走。父親有些后悔,再多報幾文,瘦臉男人或許也不會還價。那念頭也僅僅是閃了閃。瘦臉男人離去了,父親安心干活。隔了一會兒,有個年長的女人給父親送來一壺水,再無人光顧。院子里安安靜靜,父親聽見一兩聲鳥鳴。父親挺納悶,幾十號人怎么連一點聲響也沒有?他沒有多想,鉆孔、鎘釘不能分心,在侯家干活,出了差錯怕就不是掙不上錢的問題了。
聲音突起,如洪水席卷。喊叫,咒罵,還有擊打聲。父親正鋦最后一個釘,他抖了一下,很快鎮(zhèn)靜。一氣呵成,技藝才無可挑剔??陕曇粼絹碓浇?,父親意識到聲音來自侯家大院。父親終于把最后一個銅釘鉚上。他站起來,猶豫著要不要聽瘦臉男人的話,十幾個持著棍棒纓槍的男女已涌進小屋前的空地,有兩個竟抓著白色的袋子。父親探出頭,猛又縮回。這兒還有一個!喊。父親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腦袋便挨了一棒。父親蘇醒后,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院子里,衣服被扒掉了。距他兩步遠躺著一具死尸,尸下的血跡已經(jīng)干透。父親爬進小屋,他花費兩個時辰錫好的瓷瓶已變成碎片。挑箱被踢翻,萬幸金剛鉆還完好。父親不敢久留,挑箱逃離。院里有好幾具尸體,其中一具像是瘦臉男人。那一天數(shù)百饑餓的農(nóng)民撲進侯家,將侯家搶掠一空。父親被那些農(nóng)民當成侯家人,不但沒掙上錢,還差點搭上性命。去年,滑縣有數(shù)家富戶被搶,父親聽說過,半信半疑,沒想不到一年,事情真真切切地發(fā)生在侯家,而他居然親歷。當然,父親沒和母親講這么詳細,略去許多。頭上挨那一棒更是沒提。末了,父親說,這世道要變了。還寬慰母親,只要挑箱在,咱不用偷也不用搶。母親的手慢慢松開,稻草樣的東西慢慢縮回,可母親的臉仍舊沒有血色。父親還以為是燈光的緣故,讓母親安心睡覺。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父親努力地笑了笑。他忘記他的臉涂抹了顏料,昏暗的燈光下甚是恐怖。母親叫了一聲,父親立即抓住她,連聲問、怎么了。母親沒敢說被父親嚇著了,只說害怕,父親俯下身,我在這兒,別怕。母臉讓父親洗把臉,又問父親吃沒吃飯,父親說你躺著別動,我自己來。
父親泡了碗剩飯,吃了不到一半,便聽母親的呻吟。父親撲過去,雙手抓住母親,急切地問,怎么了?母親只吐出一個音:疼。母親沒說哪兒疼,但她雙手護腹的架勢讓父親的腦袋轟然作響,怎么……父親慌了。母親努力地擠出兩個字:去叫……
約莫一頓飯工夫,父親把接生婆背進門。接生婆五十幾歲,腿腳尚健朗,可父親嫌她走得慢,強行背起她,父親后來說,幸虧母親讓他洗了臉,不然接生婆非嚇個半死。那時母親已經(jīng)大呼小叫,額頭滿是汗珠。母親每叫一聲,父親的心就被鑿一下,他問接生婆的話語無倫次,接生婆倒是不慌,吩咐父親去燒水。父親稍顯結(jié)巴,還不……夠月份。接生婆大聲說,干你該干的,多燒點兒!父親退出去。接生婆的呵斥終于讓他鎮(zhèn)定下來。
接生婆干這行已有十多年,場面見多了,呼叫嘶喊于她不過是蚊鳴。她燃起一鍋煙,慢悠悠地吸著,吸完后她將煙灰磕在空碗里,剪斷臍帶后煙灰要派上用場的。每個接生婆都有秘密法寶。父親隔一會兒探進頭,被接生婆呵斥后,立刻縮回。我成為接生婆后,終于明白,那樣的時刻必須冷靜。若是自己亂了方寸,小心會釀成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