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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糖,不甜

        2021-12-18 13:33:10呂惠仙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21年12期

        呂惠仙

        我不知道小孃生于哪天,我只知道她大我一輪,屬馬的。

        爺爺、奶奶共生養(yǎng)了4個(gè)孩子,在我記事的時(shí)候,姑媽早已遠(yuǎn)嫁他鄉(xiāng),父親是老二,爺爺最寵愛的小爸也已成家,小孃那時(shí)還未出嫁。

        小孃是家里最小也最受寵的孩子,從小沒吃過什么苦。爺爺曾在東門開過館子,生意一度還很紅火,最興旺的時(shí)候,館子門前拴滿趕街的驢啊、騾??!爺爺也苦了一些錢,只不過到我記事時(shí),大人指著爺爺以前開館子的地方給我看,我怎么也無法與那些傳說相對應(yīng)。還聽說爺爺把苦的錢用塑料袋包著收在椽子上、墻洞里,等取出來時(shí),好多紙幣都發(fā)霉了。我的小嬸把錢拿到銀行里,三文不值兩文地?fù)Q了一些。

        小孃兒時(shí),相比她的其他至親品嘗了更多生命中的甜。甜是水果糖、大白兔奶糖的味道,甜總是讓人靠近、沉溺。

        當(dāng)我開始讀書的時(shí)候,小孃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

        小孃的第一個(gè)男朋友,個(gè)頭比小孃還矮,扁鼻子,寬臉蛋,薄薄的嘴唇,臉上有幾個(gè)小疙瘩,有條腿還有點(diǎn)瘸。有幾次,小孃帶著我出去逛,他們不知說起什么,起了爭執(zhí),小孃生氣了,鐵青著臉,瞪著眼睛,眼眶紅紅的,露出小白兔般委屈、憤怒的神情,攥著我的手就向前走,卻被拉住了。那男的帶我們來到一個(gè)鄰街的小賣部,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刭I了一些東西。小孃臉色變得和緩,他買大白兔糖哄小孃,又往我口袋里塞糖,他的手觸到我的手指,我感覺那手冰涼冰涼的,根本沒有小孃的溫暖。無意中,我瞥到那男的眼神,游離飄忽、冷冷的,如電影里大灰狼精光四射、邪惡的眼……

        當(dāng)初,爺爺堅(jiān)決反對他們的婚事,可越是這樣,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小孃越是如吃了秤砣鐵了心,非他不嫁。

        小孃和那男的結(jié)婚時(shí),家里從未這樣熱鬧過,許久不見的姑媽家的孩子也來了,幾姊妹興奮得又說又跳,如魚般在人群里鉆來鉆去。我們盡情地、無拘無束地玩耍,不怕大人的管束和責(zé)罵,還可以吃平常難得一吃的美味。小孃結(jié)婚,對我們小孩子來說,比過年還熱鬧、開心。

        小孃嫁過去后,很長時(shí)間都沒回來。我問大人,也說不知道,只知道小孃如云般飄來飄去的。

        有一次,小孃終于回來了,我又見到和我最親近的小孃了。她穿著高筒靴,燙著大波浪卷,在那時(shí)可是相當(dāng)時(shí)髦、摩登的打扮。她滿臉溫柔地抱著小嬸家的小女兒,時(shí)而把那團(tuán)嬌弱舉過頭頂,又抱在胸前;時(shí)而伸長雙臂,雙手托著未滿1 歲的小嬰兒像搖搖籃一樣逗弄,惹得小妹哈哈大笑。小孃寵溺地逗著小妹,看見站在墻角的我,把小妹抱穩(wěn),又騰出另一只手來摸摸我的頭,捏捏我的小臉蛋,小孃柔軟的手指溫暖地滑過我的臉頰。接著她俯下身,在我的臉蛋上啄了幾下,然后,笑意盈盈地看著我,“小麗,又長高一截了,來,小孃給你糖吃。”她騰出一只手,從口袋里抓出一把花花綠綠的糖,放在我的小手里,在我的手心里盛滿陽光般的溫暖。

        晚上,小孃又招呼我們吃她帶來的新鮮水果。幾十年前,我們只吃過桃子啊、李子啊、杏子啊,其他的新鮮品種我們見都沒見過。小孃拿出一個(gè)黃窩窩的怪東西,葉子邊上還有鋸齒,我用手一摸,會(huì)戳手。整個(gè)兒看上去像一個(gè)扎了沖天小辮的娃娃頭,還像穿著盔甲的武士。小孃拿出刀來削掉皮,又用一個(gè)長長的、底部像鋼筆尖樣的工具摳出一個(gè)個(gè)小洞洞。小孃把這個(gè)通體黃生生,又有蜂窩般小洞的東西浸在淡鹽水里泡泡,切成幾塊,遞給我,又香又甜,吃得我舔嘴抹舌的。小孃微笑著看我,眼神明澈如汪水。

        那幾天,一放學(xué),一做完作業(yè),我就如跟屁蟲般纏在小孃身邊,我生怕東飄西蕩的小孃又如鳥般飛走。

        小孃短暫地待了幾天,就走了。

        一年以后,小孃終于回來了。這次回來,我敏銳地感到,小孃再不復(fù)以前的快樂和活潑,懨懨的、愁愁的。臉比以前黑而瘦,嘴皮干干的,不再是從前親我時(shí)的飽滿和紅潤。我不知道小孃經(jīng)歷了什么。

        一次無意中聽爺爺說:“寶存,以前我就跟你說過,那個(gè)人不行,要不得,你偏要嫁!”只聽小孃喑啞著嗓子,伴隨著低低的啜泣:“爸爸,你說得太活了!都怪我不懂事?!苯又犚姞敔斠宦曢L嘆,過了很久爺爺才悲涼地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囡囡啊,有福你享,有罪你受!”

        聽大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議論,才知道小姑爹長年累月地在外飄蕩,而且全家人在做著販賣婦女兒童的勾當(dāng)。

        離婚后,小孃經(jīng)歷了一段艱苦的歲月。童年時(shí)嘗過甜的人,也開始為了生存東奔西走。幫人打工、煮飯、削菠蘿賣……小孃在勞動(dòng)中稀釋著第一次婚姻的苦。

        畢竟年輕,小孃用熱情和充沛的精力重新開始。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臉被曬得越來越黑,如上了層釉,反射出經(jīng)歷磨難后生命的硬度和韌性。

        后來,小孃在老街上擺了個(gè)涼粉攤。她系著圍裙,臉蛋泛著紅光,一掃才回來時(shí)的無力和消瘦。卷卷的劉海兒貼在她飽滿、明凈的額頭上,整個(gè)人看起來精神多了。她笑嘻嘻地招呼著客人,熟練地用小刀劃下一塊顫悠悠、亮晶晶的涼粉,攤在左手上,迅速地用刀打成幾小塊盛在碗里,再拌上辣椒、花生油、芝麻油、蒜油、小蔥、芫荽、酸蘿卜絲,再依客人口味,加醬油、醋,或者加酸湯。閑暇時(shí),小孃會(huì)拌一碗給我吃,在炎炎夏日,那是無比的酸爽和可口。

        過了幾年,小孃在媒人的撮合下,嫁給了一個(gè)住在易通河邊,隔爺爺家?guī)追昼娐烦痰睦蠈?shí)巴交、比她年長十多歲的老男人,他木訥、本分,卻正直、善良。

        小孃越來越胖,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多。小孃有勇氣舍棄舊的生活,才有了重新幸福的可能。

        但是誰知道,小孃的幸福如糖,融入命運(yùn)無常的水里,幾下子就溶化了。

        一天放學(xué)回家,我忽然看見小姑爹家門前搭著松棚,掛著白花,哀樂陣陣,墨魚汁般烏黑的棺材擺在堂屋正中。在猝不及防的悲傷和慌亂中,我哭喊著尋找小孃,卻只是黑邊相框里無知無覺的空虛。

        依然是飽滿的額頭上披覆著微卷的頭發(fā),厚厚的嘴唇空洞地張著,似在呼喚又在抗議,微黑的皮膚上本來清澈、飛揚(yáng)的眼睛只是冰冷地、空茫地瞅著人,瞅得人害怕。高高的櫥柜上擺著黑漆漆的棺材,棺材前擺著蠟燭,燭光忽明忽暗,猩紅的蠟燭一滴一滴不絕地淌著,如眼淚。

        爺爺坐在旁邊的凳子上,木頭人般,不吃也不喝,瞇閉眼,灰白的胡須抖動(dòng)著,臉蒼白得讓人害怕。奶奶咧開大嘴哭泣著。小姑爹沉默著,厚厚的嘴唇翕動(dòng)著,眼淚如河般順著黑黑的臉膛往下流,悲傷在蔓延,如波濤般漫卷我的心。我不明白,為什么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永遠(yuǎn)不在了?我不知道,病魔啥時(shí)潛伏在小孃的身體里,如洪水般卷走小孃的生命?

        后來,聽大人零零星星地講,小孃在第二次婚姻前曾回過第一個(gè)男人家里,索要她的嫁妝。她的前婆婆招呼小孃回家,去的人當(dāng)中——那個(gè)做過販賣人口,滿臉麻子,長著一雙三角眼、一臉奸猾之相的老婆婆唯獨(dú)遞給小孃一塊粑粑,花甜蜜笑地對小孃說:“進(jìn)來,進(jìn)來,來者為客,走了這么遠(yuǎn)的路,來喝口水,吃塊粑粑?!焙敛辉O(shè)防的小孃爽快地吃了。聽大人們含含糊糊地說,自那以后,小孃的病就一直稀稀拉拉,時(shí)好時(shí)壞,怕是被下毒了。但是,再怎樣猜測,小孃終究是不在人世了!

        我常常會(huì)夢見小孃,她還是幾十年前我記憶中的那副模樣,她孤獨(dú)地、落寞地注視著我,隔著遠(yuǎn)遠(yuǎn)的距離,如演一出讓人心碎的啞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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