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鈴

20世紀60年代，我出生在湖南的一個農(nóng)村人家，家里很窮。我從初中開始當寄宿生，我爸每月給我4元5角錢的生活費。衣服破了補，補了破，我打飯從來都打最便宜的，唯一一次吃葷菜是趕上語文老師在我身后打飯，他看我瘦弱，買了個雞腿給我。即使這么省，到了月底我還是得向同學借錢。借錢的滋味不好受，我特別忐忑，怕同學說不好聽的話，更怕同學不借。可即使借到錢，心里仍然不舒服，老覺得抬不起頭來，誰愿意天天看見債主呢？

有一年寒假，我沒錢買車票，只得走路回家，走了整整9個小時。這一路需要翻過3座山，到達最后一座山時天已經(jīng)黑了。北風一個勁兒地刮，樹林發(fā)出沉悶的聲音，而這種沉悶的聲音一直在我耳邊縈繞。聽說有些文學作品和作家很浪漫，比如李白，喝個酒都能把月亮當朋友。我天生缺少浪漫基因，不會把風當朋友，只覺得風聲在提醒我生活這樣艱難，除了忍受根本找不到解決的辦法。

多年之后，我老婆問我，一個10來歲的孩子獨自在黑夜里走山路，會不會很害怕？我那時被饑餓和寒冷包圍，顧不上害怕。我身無分文地上路，連一個饅頭、一包餅干都買不起，出發(fā)兩小時后我的肚子就空了。原以為這山爬著爬著就不冷了，但我的臉被北風刮得刺痛，風不停往脖子里灌，衣服太單薄，起不到保暖的作用，感覺全身都快凍住了。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了，農(nóng)村人睡得早，我媽從被窩里爬起來給我做飯。

吃飯的時候我心里五味雜陳，我承認自己對父母有怨恨，這樣的苦、這樣的累，其他同學都不必承受，我在班里每次都考第一名，父母以我為驕傲，可他們讓我以他們?yōu)轵湴亮藛幔课也恢竿壹冶葎e人家富裕，可日子也不能過成這樣啊！但是看到我媽的樣子，我又覺得自己太苛刻了。我爸媽生完我大哥后趕上3年困難時期，沒條件生養(yǎng)孩子，一直到村里的生產(chǎn)恢復過來之后，才有了我和弟弟。我媽因為長期干重體力活，導致腰受傷，不能老站著，每次做飯，都要揉好幾次腰，我挺心疼的。她和我爸都不識字，養(yǎng)大我們?nèi)值芤呀?jīng)盡全力了。那個深夜，我默默地咽下了飯，也咽下了所有的憤怒和委屈。

16歲那年，我考上了北京一所重點大學，學校給大學生發(fā)的補助挺多的，我第一次拿到錢時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21元。這么多錢可怎么花呀？我生平第一次為花錢而發(fā)愁。剛開始我還跟在中學時一樣省吃儉用，第二次領補助時我確定國家每個月都會發(fā)這么多錢，才相信人生真的逆轉了。有錢的感覺太好了，我這輩子再也不要受窮了！

那年春節(jié)，我給家里每人買了件新衣服，都是地攤貨，但這絕對是他們擁有過的最高檔的衣服。這次坐火車回家我不用再餓肚子，包里裝著兩大盒北京特產(chǎn)驢打滾，餓了就吃一個。我買的是硬座車票，那時火車特別慢，坐了20多小時才到長沙，一路上我抱著那4件新衣服，心里美得不行。有人認為含著金湯匙出生才叫幸福，我覺得不盡然，像我這樣窮苦人家出身的，反而有更多機會去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隨便買點兒什么就能改善全家生活水平，很容易產(chǎn)生成就感。

大學畢業(yè)后我又考上了碩士研究生，開始跟著導師做項目。我的導師對我特別好，資源啊，技術啊，都毫無保留地拿出來分享。我開始琢磨要不要自己創(chuàng)業(yè)，當時經(jīng)商成為一股潮流，周圍很多人都賺到錢了。我去過導師的家里，冰箱、洗衣機、彩電齊全，還都是日本進口的。我內(nèi)心羨慕，倒不是對奢侈的物質(zhì)生活有多向往，就是不愿意回到從前的窮日子，真的窮怕了—貧窮不僅帶來物質(zhì)的匱乏感，對心靈也是一場漫長的消耗。

我本來有個機會當大學老師，但我拒絕了。我拉上兩個同年畢業(yè)的系友一起創(chuàng)業(yè)。當時并不知道創(chuàng)業(yè)團隊得理念一致、能力互補，否則就沒有合伙的意義。當時的我只是不敢單打獨斗，所以想抱團取暖。

最開始我們外包導師的項目：導師接了項目之后，核心技術部分他自己做，低端的、吃力不討好的部分由我們來做。我要求不高，導師吃肉我們喝湯，怎么都比去大學教書掙得多。我們3個股東合作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問題很多，大家各執(zhí)己見，越鬧越僵。3個人都認為自己的技術最好，誰也不服誰。我一看這樣不行，別到最后錢沒掙著，友誼的小船先翻了，于是把業(yè)務分為3個板塊，一人負責一個板塊。有了明確的分工后就和諧多了，我們3人都干得不錯，各自成立了公司，互相參股，當然這是后話。

我趕上了好時代，那時候生意好做。我記得有一次湊了1000多塊錢在報紙的中縫登了個廣告，很快就賺到兩萬元。我有時也會想，如果我現(xiàn)在才創(chuàng)業(yè)，我還能不能把公司做得這么大？恐怕不好說。所以我沒有什么成功經(jīng)驗可分享的，只有資格談談過來人的感受。

現(xiàn)在我算有點兒錢吧。我發(fā)現(xiàn)錢確實能解決很多問題，但最快樂的狀態(tài)是看得著目標的努力，達到預定目標后，財富帶來的快樂是遞減的。

我第一次買房掏空了所有積蓄，接下來的裝修、家具、家電，都不知道怎么解決。我決定背水一戰(zhàn)，買了張地鐵票到客戶的公司催討應收款。軟磨硬泡了一個下午，要回了一萬多塊錢，我立刻讓老婆去找裝修公司。我老婆也省吃儉用，領了工資后會歡天喜地說：“咱家冰箱的錢攢上了?！薄霸奂夷苜I空調(diào)了?！蹦菚r候是真幸福，靠自己的雙手一點點把小家建起來；現(xiàn)在連公司都擁有整棟辦公大樓了，反而沒什么感覺。

在獲取財富的過程中，我也曾無數(shù)次地承受傷害、克服困難，所有發(fā)生過的一切都在一刀一刀地雕刻我的內(nèi)心，讓我成為一個堅硬的人。

第一次開除員工時，我的腿都在抖，怎么都開不了口，一會兒覺得這員工是真不行，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一會兒覺得他人品不錯，要不再試試？一會兒覺得我這老板當?shù)锰C囊，連開除員工都下不了手；一會兒又擔心員工以后的生計。天人交戰(zhàn)了好幾天才鼓起勇氣告訴他，他不適合這份工作。員工覺得被開除很難堪，其實老板開除員工也很難堪。

后來，業(yè)務低潮時公司裁過員，那不是走一個人，而是走一個業(yè)務部門。不是我只要效率不要公平，而是沒有效率就沒有公平。公司這艘船如果沉了，船上所有人都會落水，遭殃的不止是員工，還有客戶、股東和供應商，作為“船長”，我必須保證“船”能正常前行。

別人老以為我這種大老板很風光，那是光看到賊吃肉，沒看到賊挨打。

我這輩子遭遇過好幾次背叛。我以前的一個副總大學剛畢業(yè)就來我這兒上班，那時公司是真小，我也是真不成熟，只知道拼命跑業(yè)務，管理上還是個生瓜蛋子；他呢，只有一股沖勁兒，不懂人情世故。不成熟的老板和不成熟的員工互相沒嫌棄對方，一起打拼唄。他跟了我10年，一直干到副總，在我心中，他不僅是我的員工，更是我的戰(zhàn)友，我甚至考慮過退休之后讓他當接班人。但是有一天，他突然辭職去創(chuàng)業(yè)了，帶走了一部分客戶資源，這個我可以理解，但他把公司中層管理的骨架給拆了，技術骨干、銷售經(jīng)理、客服主管……七八個人跟他走了。這樣大的“地震”我竟然毫無察覺，沒有任何一絲風聲傳到我耳朵里！創(chuàng)業(yè)帶給人的價值感是最多的，我那位副總心中有個當老大的夢想，這只能通過創(chuàng)業(yè)來實現(xiàn)，但那些跟他走的同事又圖什么？一個個有家有口的，放著業(yè)務蒸蒸日上的公司不待，而選擇風險極高、存活率極低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這是為什么？我因此懷疑自己做人是不是有問題。我私下找了幾個員工聊天，問他們我這人怎么樣。他們都說：“挺好的呀，給的薪酬有競爭力，公司管理體系完善，員工有發(fā)展前途。”面對這樣的回答我只能苦笑—人擁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之后，想聽點兒真實的批評還真不容易呢。

不過我也就難過了一個星期吧，無窮無盡的事情等著我處理，空缺的職位得有人來填，新的客戶資源需要我去拓展。當老板就是這樣，私人的情緒不重要，興奮、痛苦、愧疚……有也要假裝沒有，因為情緒會影響我作出理性判斷，把時間花在處理情緒上絕對是一種天大的浪費，所以我的快樂和悲傷都很短暫。

這些年我給老家捐過款、修過路，在我念過的所有學校都設有助學金。午夜夢回的時候，北風穿過樹林的聲音依然會在耳邊響起，但愿出身貧苦的孩子不再受我當年受過的苦。學校領導曾邀請我參加感謝儀式，讓那些受過我?guī)椭暮⒆赢斆姹硎局x意，我拒絕了。我不愿他們以面對債主的心情來面對我，只希望他們將來有能力的時候能夠把從社會接收到的善意回饋社會，去幫助別的弱者，這比對我說一聲“謝謝”貴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