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這屆《脫口秀大會》最受矚目的新選手非徐志勝莫屬，他不只是搞笑，還擅長不動聲色地輸出價值觀，比如他說：“我開辟了長相的另一個評價體系。所有的長相都是值得被贊美的，這個時代給了所有長相更多可能性?！?/p>

我覺得他道破了天機。在這個時代，很多鐵律開始被打破，每個人都可以對很多東西自行定義，包括長相。

目光轉(zhuǎn)向現(xiàn)實，我的直觀感受是，這幾年走在大街上，常常覺得美女如云。我一開始以為是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人都變好看了；后來發(fā)現(xiàn)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如今的我正在接受多種多樣的美。

但從前可不是這樣。

曾有很多年，我頑固地認(rèn)為，關(guān)于長相是有“金線”的，金線以上是好看，金線以下是不好看。

這條“金線”就是硬件條件：眼睛起碼得大吧，臉型必須是瓜子臉或者鵝蛋臉，肌膚可以是雪白的也可以是蜜色的，但一定要純粹無瑕。

那時流行瓊瑤劇，我甚至荒誕地覺得，只有長成男、女主角那樣才配談戀愛。在街上看到兩個不好看的人卿卿我我時，我想：能理解，畢竟人人都得結(jié)婚……

作為“金線”以下人士，我面對鏡子時，是無法不感到遺憾的。

何廣智說，他是“不算丑，但是說自己丑也不違和”的那類。我呢，是不算丑，但說自己漂亮多少有點兒心虛的那類—臉大，嘴巴也很大，鼻子不高。我不敢涂鮮艷的口紅，因為要盡量降低嘴唇的存在感，用最淺的豆沙色，涂得慘白慘白的。

我懷著這種隱秘的“容貌焦慮”生活了很多年。直到前幾年，我參加一個演講，遇到一個很特別的女孩。

那女孩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不好看，小眼，塌鼻，一張臉又大又方，膚色偏黑，何止在“金線”以下，是踮著腳都夠不著“金線”的。

第二印象是她充滿自信，她覺得自己特別好看，穿著露臍短衫、牛仔短褲，烈焰紅唇，笑起來表情特別夸張，言談舉止中透露出對自己特別滿意的意思。虧得當(dāng)時我沒聽過“普信（普通而自信）”這種說法，不然我一定毫不猶豫地送給她。

那次演講，這個姑娘卻讓我大開眼界。她說她曾寫下50件并不妨礙別人但會被認(rèn)為奇怪的小事，要求自己一年之內(nèi)完成，比如，獨自去某個只有大桌子的餐廳吃飯；再比如，在大學(xué)的草坪上突然開始演講，看能否吸引來觀眾。

捫心自問，如果我是她，我必然是不敢的，倒不僅僅因為“社恐”，而是不相信一個長相不夠美的人也能掌握生活的主動權(quán)。但那個女孩說，將這樣的50件事一件件完成之后，她比以前勇敢和自信了許多，知道這貌似鐵板一塊的生活是有柔韌性的，是可以被重新塑造的。

我坐在臺下，聽她說這些事時，內(nèi)心的震撼無以復(fù)加。我突然感受到她散發(fā)的萬丈光芒，誰說眼睛一定要大、鼻子一定要高，活力四射、自我認(rèn)可可以秒殺一切，我心中那條“金線”，就這么被熔斷了。

“美不一定是硬件，它還可以是一種光芒。努力讓自己成為特立獨行的人，建立自己的風(fēng)格，同樣是個美人?！蔽疫@么對自己說。

但不久之后，我又發(fā)現(xiàn)，美也不一定要很卓越。身處蕓蕓眾生中，只要有一雙善于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美同樣是俯仰可拾的。

有次我去菜市場買菜，選了幾棵白菜，扯下旁邊的袋子，卻怎么也搓不開。我自然不想學(xué)旁邊的老太太那樣用手指蘸口水搓開，就對著袋子哈氣，這副狼狽相被女?dāng)傊骺丛谘劾?，她笑了，說：“你真可愛！”她拿過袋子，輕易替我搓開，又送我一個美麗的西紅柿，像是對我的“可愛”的獎賞。

這一系列操作把我都看呆了。在我想來，菜市場的環(huán)境實在不怎么好，來來往往的人都是錙銖必較，長年累月待在這里，應(yīng)該只是生存而沒有生活。這個女?dāng)傊髂茉谶@樣的地方，擁有一份閑適的、友善的心情，她得是一個多么強大又智慧的人啊。

忍不住偷偷打量了她一下，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子，30多歲的樣子，頭發(fā)扎在腦后，額前的一縷鬈發(fā)滑到頰邊，皮膚不白也不黑，眉眼細長，只是嘴唇涂得紅艷艷的，讓整張臉一下子生動起來。

我想象她在為生計匆忙奔波的早晨，認(rèn)真地涂上口紅，就是在給自己鼓勁兒吧。不管這是怎樣的一天，都要好好過，都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把這一天過得有意思一點兒，包括欣賞一個陌生女顧客有點兒滑稽的笨拙之舉。

這樣的人，當(dāng)然是好看的。

至此，我心中的鐵律、金線什么的被完全擊碎。那之后，滿大街都是賞心悅目之人，看得我眼花繚亂。比如，前面那個姑娘一襲黑裙，有一種侘寂之美；再比如，街對面那個穿低腰褲的女孩，露出的腰肢雖然并不纖細，但是靈活自在，也很可愛。

至于在工作生活中深入接觸的女性，更是讓我感到“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只要你愿意聆聽、發(fā)現(xiàn)，就一定能夠在某一刻發(fā)現(xiàn)某個人的不凡之處，看見眼前的那張臉，忽然就明媚閃耀起來。

打破鐵律、“金線”的好處太多了，不但會讓你滿眼風(fēng)光，還能夠讓自己放過自己。

我忽然覺得，自己臉大也不是個事啊，誰規(guī)定臉大的人就不美？我終于有勇氣把整張臉都露出來了。我竟然發(fā)現(xiàn)，這樣一來，臉還會更立體些。

至此我終于明白，徐志勝為什么會說“這個時代給了所有長相更多可能性”。當(dāng)你不再故步自封地迷信某種鐵律和“金線”時，就會發(fā)現(xiàn)路越走越寬，擁有更多元的審美其實也是在以他人為鏡?？吹絼e人的美也是在發(fā)現(xiàn)自己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