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選
一個是“溜滑”。天冷,下過幾場雪,村里凍得嚴嚴實實的,清掃過的路面結(jié)有薄冰,走路打滑。屋檐上掛著一排冰錐,劍一般直刺地上。我們掰下一根,放嘴里當(dāng)冰棍吃,但實在太冰,便隔著袖子握著,嘴皮凍得麻嗖嗖的。路上,人們裹著棉衣,勾著身子,小心翼翼,定是去鄰居家串門子。雞啊、鴨啊,會在草垛下的積雪里翻找麥粒;牛啊、驢啊,天冷,就不出圈了。遠山,隱隱約約,樹葉落了,枯草、樹木都是灰黑色的,一片,一堆,雪落進去,有個白底,真像宣紙上的水墨畫。
學(xué)校放了寒假,我的成績勉強,也沒有太多作業(yè)。把寒假作業(yè)填完后,再抄抄生字,寫寫作文。家務(wù)活呢,除了去澇壩飲牛,再無他事。于是,吃過10點的馓飯,飲畢牛,悄悄溜出門,去村口溜滑。
那是條細瘦的坡路,下過雪,走的人不多。我們把雪踩平,然后從上頭往下溜。一開始雪澀,溜著溜著,雪面就結(jié)成冰,成一個硬殼,像一面鏡子,光滑,甚至能看清人影。最后,越溜越滑,剎不住腳。我們找來葵花桿,折成兩截兒,左右手各拿一截兒,一頭朝下,一頭朝上,蹲下去,從最高處滑下去,用葵花桿“剎車”和控制方向,防止摔倒。溜滑速度太快,只見兩側(cè)的同伴忽閃而過,耳畔風(fēng)聲呼嘯。要是剎不住,會撞到坡下頭的幾棵洋槐樹上,或者掉下土坡。也有人偷來瓦片,坐在上面,一溜而下。但偷瓦片會遭大人罵,加之速度太快,難以把握,所以大家還是只用葵花桿撐著。
伙伴們吃畢飯,陸續(xù)到來,二三十人,打鬧著,尖叫著,歡笑著,一個接一個滑下去,走上來,再滑下去,如此循環(huán)反復(fù)。有時也幾個人連成一串,唰地滑下去,若“火車頭”把握不好摔倒,所有人都會倒下,滾得四分五裂。有人滑到中途,沒控制好,摔倒在地,躺著溜了下去,惹得大家哄笑不止;也有人上坡時腳下太滑,摔倒在地,啃了一嘴雪和泥,也會惹來一片笑聲。
那時家貧,鞋子要么是麻線拉的千層底,要么是橡膠底,要么是白塑料底。這幾種鞋底,越磨越滑,冬天走路不小心就摔跤,但我們喜歡,因為好溜滑??!溜不了多久,鞋底就磨薄了,再磨就透了,雪鉆進鞋,化成水,一凍,腳趾全腫了,一到晚上,那個癢啊,恨不得一根根剁掉。當(dāng)然還有褲子也容易磨破。破了,露出里面的棉花。棉花舊了,黃黃的,跟羊毛氈一般,一疙瘩,一疙瘩。常溜滑,屁股上容易粘雪,雪化,屁股上總是濕漉漉兩坨子?;丶胰ィü删镏?,在廚房灶口的火跟前烤。當(dāng)然,鞋磨穿了,褲子磨破了,總是少不了大人的數(shù)落,不過我們倒是無所謂。
冬季的每天,無論晴天還是雪天,我們都去溜滑。從上午10點溜到中午,回去吃點兒饃饃墊墊肚子。那時,老家一天吃兩頓飯,上午10點一頓,下午5點一頓,中午沒飯,隨便湊合。到中午,出太陽,路面的冰化了,全是泥水,不能滑。下午飯后,6點一過,地上凍住,就去滑。天漸漸黑了,能看見凌亂的影子,滑下走上,不得消停。而歡笑聲猶如水花,一朵接著一朵。水花溢出去,在山谷間回蕩著。夜,更黑了,夜色也回蕩著。
整個冬天,我們并沒有太多可耍的,而作業(yè)呢,可以一直拖延到開學(xué)前幾天再做。于是,溜滑就成了我們最主要的娛樂方式。白天滑高興了,晚上太乏,睡得沉,不知不覺就把尿尿到炕上了。夢里,夢見自己從天上滑了下來,那個驚喜,那個害怕,又是笑,又是哭,真跟魔怔了一般。
后來,我們長大了,就不再溜滑了。再后來,進城去念書,冬天放寒假回來,也是看電視、玩手機,加之家長嫌我們把衣服弄臟,便不再溜滑了。
供我們溜滑的那條路越來越細瘦,越來越冷清。以后,或許人們就忘了那曾是一條路。那條路上,以前的孩子曾有鋪天蓋地的歡樂。
除了溜滑,還有“擠麻子”。
每年霜降一過,老家就開始冷了。白露為霜,枯葉凋零。學(xué)校的煤是學(xué)區(qū)里分下來的,煤沒有到,教室便無火可烤。每次進教室,跟鉆進地窖一般,冰桌冷椅,瑟瑟索索地坐下,牙齒打著寒戰(zhàn),身體團成一個疙瘩。幾個人挨緊著坐,互相取暖。那時大家都窮,沒有現(xiàn)在的保暖衣、羽絨服、棉鞋、手套、護耳。每到天寒,大人翻出往年做的棉襖、棉褲套在我們身上,外面罩一條褲子、一件上衣。棉襖、棉褲穿得太久,火氣散盡,不保暖。棉襖上盤的都是布紐扣,系不緊實,風(fēng)就從縫隙里灌了進去,仿佛光著屁股站在路口。條件好些的,會有深藍色的舊線衣、線褲,貼身穿,能保些暖;條件不好的,外面的罩衣都補了幾層,哪兒來的線衣、線褲。于是,天寒,我們學(xué)大人那樣,兩只手塞進袖洞里,蝦著腰,鼻涕流下來,哧溜一吸,再流,再吸。吸不及,用袖口一擦。日子依舊,袖口糊滿鼻涕,粘上泥土,結(jié)成垢痂板板,一敲,梆梆響,跟個河蚌殼一樣。
接著,白霜就落成了雪。下雪,不太冷。洋洋灑灑,不用許久,地上便厚厚一層。晚上,雪還在下,醉酒一般,踉踉蹌蹌,從天而來??惶?,燙得后背、屁股疼;趴著睡,又燙得肚皮疼。一晚上,翻來覆去,跟攤煎餅一樣。然而,腦瓜卻是極冷的,凍得耳片、鼻尖疼,一摸,跟冰塊一樣,只得扯來衣裳,罩在頭上。迷迷糊糊中,聽見大雪壓斷樹枝的聲響,“咔嚓—唰—”
第二天,呀,天晴了。天空水洗過一般,透亮,瓦藍。空氣冰涼,透著絲甜。我們踩著雪,腳下咯吱咯吱響,走去學(xué)校。掃雪的事就留給大人了。天晴,反而更冷,零下十幾攝氏度。據(jù)說,煤快來了。我們縮在教室上課,有人從家里帶了小泥爐子,塞進抽屜烤手,煙從桌子里冒出來,辣眼睛。
一下課,我們像窩里憋久的鴨子,撲打著翅膀,擁出教室,來到墻根兒下。墻根兒面東,九十點的陽光剛好能灑在墻面上,黃黃的,有些微弱的光波在浮游。我們靠在墻上,站成兩隊。陽光正好落在我們臉上,有一絲余熱,不過比冰窖一般的教室好多了。我們用兩腿撐地,把背緊緊貼在墻上,重心放在屁股上,袖著手,開始往一起擠。站不穩(wěn)的,被擠了出來,只得圍觀。最后看哪一隊剩余的人多,人多者勝出,人少者,接受懲罰,比如刮一下鼻子,或往脖子塞點兒雪。有時也不比賽,就是往一起擠,被擠出去的,跑到邊上,挨著又擠,如此循環(huán)。大家擠著擠著,就暖和了,擠著擠著,就把嘩啦啦的笑聲擠滿了墻根兒。
我們把這叫“擠麻子”。為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大家都這么叫。擠麻子是娛樂,更為取暖。大家以墻為靠山,往一起擠,擠到最后,用肩膀挑,用胯骨撞,鼻涕流出來,顧不上揩。最后擠得渾身發(fā)熱,額頭出汗。
剛擠暖了,當(dāng)啷當(dāng)啷,老師搖響了上課鈴。10分鐘的課間休息,就這樣在擠麻子中結(jié)束了。我們滿臉掛笑,嘻嘻哈哈,鉆進了教室。
因為冷,因為沒有玩具,因為有雪,擠麻子便是我們課間唯一的玩耍方式,也是最開心的時刻。我們男生玩,女生也玩。不過女生玩起來有點兒害羞,也不太用力。她們就是擠擠,暖和暖和,不像我們,使出渾身力氣,跟蠻牛一般。
后來,煤來了,教室生起了爐子。老師帶我們把煤渣摻入細紅土,倒水?dāng)嚢?,用模子弄成方塊,待凍住了,搬到外面向陽處晾曬。等曬干,就又能當(dāng)煤燒了。教室即便有了煤爐,但火力不大,加之老師在跟前烤,我們不敢湊上去,所以還是去擠麻子。起初,墻跟前的一排白楊樹葉子黃了,落了滿院。瘦棱棱的枝條戳向藍天,只有幾片葉子,風(fēng)吹來,擺動著。不久,那葉子也落了。枝條上光禿禿的,偶爾會結(jié)出幾只麻雀,唧唧叫著,似乎也被我們的笑聲感染了。
多年以后,老家的村小學(xué)沒有學(xué)生了。但學(xué)校還在,教室也在,墻根兒也在,只是荒廢了。那幾棵白楊樹依然長著,愈發(fā)高大了,枝條伸得那么遙遠,似乎再蹦跶一下,就能扯著云的衣襟了。那葉子,春來發(fā)芽,夏天濃密,秋天黃了,到冬天,也就紛紛揚揚,如雪花一樣,落了滿院。
墻根兒下,再也沒有擠麻子的人了。擠麻子的人,如今已為人父母,為生活奔忙。
時間比流水都快。流水遇到阻力,還會打個轉(zhuǎn);而時間呢,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止它。尚且記得的這些事,似乎就發(fā)生在前幾天,但細想,已快30年了。
我想,以后老家的孩子是不會再有溜滑、擠麻子的生活了,那個年代猶如皇歷上的一頁,已經(jīng)翻過。但在貧困的日子里,我曾擁有的純凈的歡樂,或許是后來的孩子難以體驗的,也是他們僅僅從故事里聽到的。我們的童年和快樂的邊界是那么開闊,那么透明,和一場雪一樣,紛紛揚揚,無邊無際,落向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