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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看不見的游絲之線

        2021-12-18 13:42:59周玉潔
        青年文摘 2021年1期

        周玉潔

        從我記事起,我們院子里就有6個(gè)小孩。

        我們家有3個(gè)小孩,都是女孩。后院的全叔叔和顏娘娘家也有3個(gè)小孩,老大是個(gè)男孩,叫全軍;老二是個(gè)女孩,叫全麗;最小的男孩叫全全。

        6個(gè)小孩,一個(gè)比一個(gè)小一歲。我奶奶說,這6個(gè)娃湊到一起,能鬧翻天。

        那時(shí),什么都可以拿來當(dāng)玩具。奶奶的小藥盒,塑料或玻璃材質(zhì)的藥瓶子;毛線、扣子、拉鏈;糖果紙、鐵釘、圖釘、石頭、沙子;綠蒼蠅、紅蜻蜓、毛毛蟲、豆子里長出的小甲蟲、蜘蛛、蚯蚓、螞蟻……可玩的東西隨處都是,且有著無窮無盡的玩法。把螞蟻和蒼蠅裝在玻璃瓶里,看它們斗;幫蜘蛛捉住蟲子,放到它織的網(wǎng)上去;剪紙,用彩色的糖果紙裝飾些剪貼畫;用扣子、塑料珠串項(xiàng)鏈和耳環(huán)……剪一切可以剪的,切一切可以切的,連鞋帶、頭發(fā)辮子、衣角都可以玩一個(gè)鐘頭。

        那時(shí),我們還愛扮演好人壞人、躲貓貓和演戲。全軍帶著我妹妹和全全,他們拿著玩具刀劍和竹木棍非要當(dāng)好人;我?guī)е憬愫腿愐粠?,只能扮演在他們的追趕下四處躲藏逃命的壞人。他們在后院喊:“沖呀!殺!”我們就趕緊逃,每每跑得入戲,緊張到小心臟像被安了定時(shí)炸彈,被抓住時(shí),驚懼而絕望的全麗往往就哇哇大哭起來。

        姐姐很少哭,她看不見,憑著額頭、腳尖和雙手辨識墻壁和通道。即便在我拉著她奔走的時(shí)候被撞得頭破血流,她也只是咬住嘴唇,皺出很難看的哭相,但從來不哭。

        我們當(dāng)時(shí)還沒有盲人的概念,對姐姐沒有特別的優(yōu)待,在躲避“追殺”的緊急時(shí)刻,常常會扔下她,或干脆將她推向追軍,使她成為一個(gè)障礙物,為我和全麗的逃跑爭取時(shí)間。

        追軍輕易就能捕獲姐姐,但抓住一個(gè)無法逃跑的敵人讓他們感到索然無味。姐姐獨(dú)自一人摸索著逃出“囚牢”時(shí),追軍掠過她的身旁,不僅不重新抓她回去,還嫌她礙事,撞她一下是常有的事。

        她挨了追軍的打,卻笑著仰起臉來朝天喊:“他們來啦!你們快跑!”在她看來,那是游戲的一部分,若沒人理她,她會更失落,只害怕我們不帶她玩。她最恐懼的事就是我們悄無聲息地從屋子里溜出去而不讓她知道。

        她每每循著我們的聲音去找我們,找到時(shí)都會緊緊揪住我們的衣襟,扯住我們的袖子,隨著我們一起磕磕絆絆地跑。我們總是犟不過她。即便成功掙脫了她,從她身旁逃脫,跑出幾步,回頭一看,我就得往回跑。

        她低著頭坐在地上,頭發(fā)蓬亂地遮住額頭、臉頰,使我看不清楚她的臉,我無法判斷她是不是在哭。她哭得太丑了,想起她難看的哭相,我心里就會泛出一種無法忍受的酸澀,好像塞了滿腔還沒長熟的青葡萄,好像被蔥葉子辣了眼睛、鼻子,總是她還沒哭,我就要哭了。

        我只得往回跑,還沒跑到她身旁,她就猛地把我撲倒,緊緊地抱住我。臉上沒有眼淚,她沒哭。但她的臉那么紅,每當(dāng)她露出那種犟牛一樣五官扭曲的兇狠相,我就會害怕。我說:“不準(zhǔn)跟奶奶講?!彼赃昕赃甏謿?。我說:“不準(zhǔn)害我挨打?!彼拈T牙緊緊地咬住下嘴唇,終于“嗯”了一聲。于是,我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

        我拉著她,朝著他們走去。他們抱怨我,怎么又是這樣自投羅網(wǎng),把好不容易甩掉的“包袱”撿上。我也滿心懊惱,恨自己總是這樣被莫名涌來的不可名狀的滋味打敗。

        那是什么呢?使得我的心刺疼、喉嚨發(fā)哽、鼻子發(fā)酸的,瞬間涌上我的眼眶,卻又無法從眼眶里流出的,無法在胸腔里消失的伴隨了我半生的東西,好像一道看不見的光波,一頭連著我的五臟六腑,另一頭接在剎那間毫無征兆便出現(xiàn)的形形色色細(xì)枝末節(jié)的梢上,一扯就疼,就要回頭,就要拋棄初衷,就要使我被打倒,使我輸?shù)?。那?xì)細(xì)的、看不見觸不到的游絲之線,自我5歲多的時(shí)候就捆住了我,卻只有自己知道。

        那是多么奇妙的一種酸酸的、微微刺痛的、熱乎乎的感覺?。〗憬愕氖趾臀业氖治赵谝黄鸬臅r(shí)候,奶奶把我攬?jiān)谒龖牙锏臅r(shí)候,妹妹趴在我背上的時(shí)候……5歲那年,第一次在我生命里出現(xiàn)的,使我鼻子發(fā)酸、心變軟的若有若無卻看不見的光波和絲線,就浮現(xiàn)了,明顯了。藏在我的心底,埋在我的靈魂深處,沒有消散,沒有變,沒有斷,還在生長,還在蔓延……

        小時(shí)候有一天,我們帶姐姐出去玩,姐姐的膝蓋摔破了,血浸透褲子的裂口滲出來。奶奶高舉雞毛撣子,朝著我和妹味呵斥:“叫你們闖禍!叫你們不護(hù)著她!我是咋和你倆說的?”奶奶一聲比一聲高的質(zhì)問,如電閃雷鳴。我和妹妹小聲地爭辯:“不是我。”“也不是我……”一旁的姐姐柔聲朝奶奶說:“我自己絆的,我把褲子弄破了……我該挨打!”

        那時(shí)候姐姐7歲,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氣,很感激她。

        現(xiàn)在,過了這么多年,我還是很感激她。

        好像就是在那時(shí)候吧,那微妙的帶給我酸、痛、澀的戰(zhàn)栗光波,撕扯我、撞擊我、搖晃我的游絲之線,開始出現(xiàn)了。我被它晃成了一個(gè)不倒翁,時(shí)常被一些微小、細(xì)碎的事物撼動。我搖晃、糾結(jié)、懊惱,微微地戰(zhàn)栗。它分明暗藏在我的體內(nèi),卻哪里都找不到。而我,因?yàn)樗拇嬖?,無法真正地靜下來。那使我與世間的有情萬物相牽相連的,那使我不能平靜的,激蕩著微瀾的,是愛嗎?

        那蕩漾著痛的光和線,拴在那里,或許只有神才看得見。

        (摘自新浪微博,知止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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