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新韻

（星海音樂學院人文社科部，廣東廣州 510006）

晚清以后，國人與海外交往頻繁，因明治維新之后的日本“尤足為我所取資借鏡”[1]，我國除駐日大使外，還有一些官員和讀書人赴日考察、學習與交流。漢詩具文人雅趣，成為中日雙方文人雅士交流聯(lián)系、溝通情感的常用文體，因此產(chǎn)生了諸多唱和詩，而參與唱和者大多是男性，女性較少，呂美蓀就是為數(shù)不多的女性參與者之代表。

呂美蓀（1881-？），安徽旌德人，晚清民國女詩人，與其姐呂惠如、其妹呂碧城享有“淮南三呂，天下知名”[2]之美譽。呂美蓀較早地投身于女子教育事業(yè)，于1905 年任北洋女子公學教習兼北洋高等女學堂總教習，1907 年任官立女子師范學堂（1912年改為省立女子師范學校，即奉天女子師范學校，趙爾巽創(chuàng)立）教務(wù)長，兼中日合辦女子美術(shù)學校教員、名譽校長，1914年為廈門女子師范學校教員，1916年任甲種女子師范講習所（校址在江蘇如皋北門外）校長，1922—1923年間任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后改為省立二女中，校址在安徽蕪湖）校長，享有盛名。呂美蓀一生致力于詩歌創(chuàng)作，留有詩作一千多首。她交游甚廣，與國內(nèi)諸多名人雅士皆有詩歌唱和，而在出版了《葂麗園詩》《葂麗園詩續(xù)》《葂麗園再續(xù)》等多部詩集之后，于1935年東渡日本，意在學習交流、擴充詩料。她在日本發(fā)起或參與的唱和活動促成了日本文壇前所未有的漢詩酬唱之盛況，其與日人文人雅士所作唱和詩被收錄于散文集《瀛洲訪詩記》之中，故筆者稱此次唱和活動為瀛洲唱和。通過考察瀛洲酬唱活動及唱和詩創(chuàng)作，可一窺民國期間中日文人心態(tài)及文化交流之一斑。

一、瀛洲唱和參與者與酬唱方式

以詩家唱和為目的前往日本，以古詩為交流媒介，與日本各界人士唱和的中國女詩人，呂美蓀可謂是第一人。五十五歲的呂美蓀有“訪鄰邦之山水與其詩人，亦尤旅行修學之意”(呂美蓀《東游緣起》)[3]1，便懇請青島市市長沈成章轉(zhuǎn)托日本駐青島總領(lǐng)事田尻愛義，由其具函介紹于日本外務(wù)省文化部，青島市府顧問阪西又八、青島電通支社長伴野韶光亦為呂美蓀各馳函于東京日華俱樂部及電通總社，經(jīng)多方助力，呂美蓀方得于一九三五年八月二十五日東游日本，并于同年十月十二日返回青島。她“挾其橐中詩數(shù)百首，孑孑一身涉滄溟，問禁鄰國，覽其山川都邑之美，與其朝野上下名公巨卿，賢士大夫交游，月有一旬而后返。傾其橐，得新詩若干首，又名刺、肖像、酬簡、雜記，堆積滿幾?！?于元芳《瀛洲訪詩記序》)[3]

呂美蓀在日期間，拜訪了日本各界名流，也參加了日人舉辦的大型聚會，如酒井忠正舉辦的頌壽會和雅集，東京汛太平洋會俱樂部聚餐、柳井信治舉辦的鶉南莊清白堂宴集、渡邊喜一在富士館召開的芙蓉大會、泰東書道院清浦奎吾伯爵頌壽會、日本風雅士柳園綠風在東京名園綠風莊舉辦的綠風會等。此外，作為答謝日人對呂美蓀的盛情款待，駐日大使蔣雨崖于星岡茶寮設(shè)宴，特柬邀日本諸名流于雅敘園小集。在多次大型的雅集上，呂美蓀與日人游宴暢敘，以詩唱和，在日本文壇掀起了一段漢詩創(chuàng)作熱潮。呂美蓀所作瀛洲唱和詩近40首，日人和詩近90首。呂美蓀參加的大型雅集統(tǒng)計如表1：

表1 瀛洲唱和大型雅集統(tǒng)計表

根據(jù)上表，再結(jié)合《瀛洲訪詩記》的記述，可以看出，呂美蓀參加了多次大型唱和活動，日人參與者職業(yè)分布較廣，遍布日本各行各業(yè)，有著名作家、記者、教育家、藝術(shù)家、歷史學家、實業(yè)家、政界名人等，如東方文化學院東京研究所所長服部宇之吉、斯文會會長德川家達、大詩人國分高胤、中央大學講師四宮憲章、詩畫家三浦英蘭、漢學家今關(guān)壽麿，實業(yè)家加藤清忠和柳井信治、文相松田源治、樞密院顧問阪本釤之助、文學名士后騰朝太郎、東京市議會議員笠井重治、風雅士柳園綠風、東亞同文會理事白巖龍平、二松學校校長山田凖、教育家下田歌子、藝文社理事土屋久泰(竹雨)等。

除了大型的唱和雅集外，呂美蓀還與個別日本名士交流唱和，如訪外務(wù)省文化事業(yè)部部長辦公室，與外務(wù)省文化事業(yè)部長岡田兼一以詩贈答；拜訪新聞界名人德富蘇峰居所山王草堂，與其女兒盛子詩歌唱和；訪日本前首相若槻禮次郎于其伊東別業(yè)，與其互贈詩作。瀛洲唱和活動形式多樣，有私人交流唱和，也有集體唱和。此次唱和所產(chǎn)生的唱和詩有古體詩，也有格律詩，基本沿襲漢唐詩歌的形式。

可見，呂美蓀日本詩歌唱和影響之大由此可見一斑，亦可視為中國漢詩文化在海外傳播和創(chuàng)作之盛宴。

二、由瀛洲唱和看中國女性唱和詩新變

中國女性唱和詩較早多是家族唱和，清代女性詩人開始有意識地借助詩社活動加強親友之間的聯(lián)系，以詩歌創(chuàng)作分享情感，如常州蕉園詩社、清溪吟社、四川浣花詩社等。至晚清民國時期，女性逐漸走出閨門，甚至是走出國門，如清末民初薛紹徽、單士厘、呂碧城和呂美蓀等。薛氏著力翻譯域外作品，單氏書寫域外游記，呂碧城以詞作見長，書寫歐美（太平洋、羅馬、日內(nèi)瓦等）的詩作僅十余篇，且無唱和之作，而呂美蓀創(chuàng)作了較多的唱和詩，包括域外唱和詩。

呂美蓀一生所作唱和詩完全打破了之前女性唱和囿于閨中親友唱和的局面，與國內(nèi)諸多文人如梁啟超、吳郁生、黃公渚等人以詩唱和，后又將唱和詩書寫內(nèi)容擴展至日本。其瀛洲唱和詩主要是在女性唱和詩內(nèi)容上進一步突破傳統(tǒng)地域性的特點，將日本的自然景觀、人文景觀，鄰國友人事跡、跨國友情等入詩，其詩云：

……今有白巖子，儒俠并一軀。一心何勇赴，維此仁義途。君乃真賢豪，為誦賢圣書。君亦美文辭，辭比明月珠……（《贈白巖龍平》）[3]102

六籍旨精微，邦國之所系。賢哉中洲翁，東方保精粹。二松啟學舍，為教揭忠義。中洲去已遠，執(zhí)鐸濟齋繼。君誠圣門徒，所行尼父志。誨學而無倦，為科承以四。上以助明化，下以育英器。論道屬三公，儒生亦佐治……（《壽山田濟齋先生七十》）[3]98

……東望我鄰邦，瀛波景多麗。孤蹤泛檣欐，越此瀛波翠。山海奇清輝，人文尤盛蔚……（《贈酒井忠正伯爵》）[3]35

……邦家各萬年，攜手互為衛(wèi)。復(fù)旦盡光華，周宇盈祥瑞。惟我中華國，親愿如兄弟。相與輝圓輿，相與光大地。青天并旭日，雙旗展空麗。（《贈日本汛太平洋會俱樂部》）[3]67

迢遙越重海，觀國慕東鄰。政善而民化，士氣多彬彬。況有山河美，尤復(fù)悅遠人…… (《贈答山本悌二郎先生詩》）[3]95

第一、二首記述日本友人之氣質(zhì)、才情，第三首描寫日本山海清輝，海波青翠的自然景色；第四、五首描繪日本祥瑞氣象、人文景觀。日本的自然景觀和人文之景也激起了她內(nèi)心憂國憂民之情。當呂美蓀訪問德富蘇峰家時，看到其家庭慈順和樂，她感慨教化“首重修身齊家，推而至于治國平天下，是以人群賴以維系，家國賴以安寧?！笨吹饺毡練W亞海通以來善變法維新，同時對原有文化精神保持護惜，不使稍有闕亡，又“集家成國，深根厚本之家庭，勤儉祥和，倫序昭然”(《再訪德富蘇翁于山王草堂》)[3]17-18，她便感慨道“維余荊布質(zhì)，越此山海重。觀國仰明化，又復(fù)親德容?！?《贈德富蘇峰先生詩》)[3]20來到域外，呂美蓀一邊寫保持東方教化的日人家庭，一邊想著自己的國家，思考面對西學東漸，何謂“善效法而變者”，憂國憂民之情也油然而生。呂美蓀的上述觀點絲毫不遜色于男性，眼界開闊，見解獨到。

此外，日本友人之盛情也成為呂美蓀瀛洲域外唱和詩重要的書寫內(nèi)容。呂美蓀將感激之情付諸于詩，其《賦詩為別》有云“一月賡歌白雪吟，高篇字字重南金。詩人情比瀛波闊，未必桃花潭水深?！盵3]83《即席成句奉謝加藤清忠柳井信治二先生》詩云“主人情意重，感荷比南金?！癧3]69《贈白巖龍平先生》云“旅人蒙厚情，肝膽照世無?！盵3]102對于日本友人的文字唱和，呂美蓀更是十分珍視，她將其視為“投詩盡玉華”。在珍惜和感謝中，呂美蓀期盼中日雙方共同發(fā)展，擁有美好的未來，故其寫出“兩國共昌榮”[3]118之詩句。日本友人亦然，菅沼常《雅敘園雅集》詩云“中華才媛駐芳蹤，最喜今宵接玉容。此宴國交應(yīng)有補，一觴一詠正情濃?！薄吧凄徣瞬环职钣颍媒Y(jié)同盟東亞洲。”[3]56可見，中日兩國平等相處，友好往來，共同發(fā)展，已成為了呂美蓀和日本友人雙方的共同愿望。

總之，呂美蓀的瀛洲唱和詩在內(nèi)容上完全突破了中國女性唱和詩的傳統(tǒng)地域性的局限，使其有了新的變化，呈現(xiàn)出新的內(nèi)容和風貌。

三、瀛洲唱和所體現(xiàn)的中日文人酬唱文化心態(tài)

古代中國是東亞文明的中心，日本大量汲取中國文化，根據(jù)日本最古老的史書《古事記》記載，漢字大約在公元3世紀傳入日本，中國漢字就是日本“漢字”的本源和母體，對日語的表達和書寫有根本性的影響。《宋史》記載來華日本國僧寂照“不曉華言，而識文字，繕寫甚妙，凡問答并以筆札?！盵4]明治維新之前，江戶時代日本人的漢學熱情達到高潮，日人追步中土，在文學上以漢唐詩文為尚，其時日本學者武川幸順曾評價日本禮樂政刑“無一而不資諸漢唐以為損益者，而其明經(jīng)文章之選，亦惟無一而非金馬玉堂之則也。故公卿大夫翕然皆用心于詩賦論頌，而若和歌，則其緒余也耳?！盵5]在中華文明的長期侵染下，與中國“同文”的文化意識和“慕華”心態(tài)從內(nèi)心里油然而生，他們承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其國文化的影響。江戶中后期，日人崇尚西方科學文化的同時，這種文化心態(tài)仍占據(jù)一定地位。雖進入大正、昭和之后，日本的漢文學日漸式微，但中日文人交游興盛，中日民眾以漢詩唱和增多，從中可看到中日友人或同或異的文學取向和文化心態(tài)，可看出日人仍保持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喜愛。據(jù)呂美蓀記述，日本東方文化學院東京研究所書庫“貯經(jīng)史子集及百家之著，而漢魏至唐宋詩集與佛經(jīng)釋典亦頗多，皆巨冊厚套，直立櫥內(nèi)。”(呂美蓀《參觀東方文化學院東京研究所》)[3]27日本仍注重中國古籍文獻的保存，從另外一個側(cè)面也說明了當時日人的“慕華”“同文”文化心態(tài)。

此外，日本文人雅士一直模仿中華詩歌唱和之習俗。呂美蓀在訪問每夕新聞社時，新聞社的政治部長江口宏囑咐她作七言絕句“分送東京諸詩家，邀請賜和”，并說明“此為日本一種習俗，凡文士之來游者，必先有詩求和?！?呂美蓀《訪日華俱樂部理事吉見正任先生》)[3]14可見，日本雅士對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的理想人格和文人的才學、言行仍傾慕不已。國分青崖《分韻得虞呈呂先生》詩贊呂美蓀云：

禹域圣人國，文哉郁郁乎！雖言巾幗士，勁筆似韓蘇。[3]44-45

日本雅士崇尚中國文化，對具有傳統(tǒng)文學素養(yǎng)的詩人呂美蓀極為贊賞，稱贊她才比韓愈、蘇軾，有巾幗風采。此外，森部逞禪《次韻呂美蓀先生訪日詩》贊曰“謝家才藻一枝筆，寫出東瀛佳麗州?！盵3]53白巖龍平《星岡雅集賦呈呂女士》云“格高壇坫絕追陪，況有吟箋達紫臺。后一千年青史上，應(yīng)留女史袖詩來?！盵3]75阪本釤之助《星岡茶寮蔣大使招宴奉賡呂學長韻》云“海山千里別，詩酒百年情。巾幗采風使，才名馳四瀛?！癧3]75今關(guān)壽麿亦將呂美蓀看作是“少小尊周孔”的“禹域”之“高士”，認為中國是“堂堂君子國，景美人物都?！?《呂美蓀女史小照上題所作五古從青島見寄一讀興嘆賦以遙寄》)[3]91對中華文化和遠方來客呂美蓀的溢美之詞在日本友人的和詩中比比皆是。

日人認為中國歷史悠久，有先祖大禹，有幾千年詩歌文化，而日本曾經(jīng)的流行文化曾來自中國。從日人與呂美蓀唱和詩可以看出，民國時期不少日人與中國訪客詩酒唱和時仍懷有“同文”文化心態(tài)，如荻原錦江《呈政》的“同文有客遠方來，欲敘雅懷芳宴開。輦轂應(yīng)添一佳話，齊州仙子入蓬萊。”[3]55山田濟齋《呂女史東游邀之星岡賦呈》的“同文久不迓名流，雅會何容負此秋?！盵3]45好古《雅敘園清集》的“秋滿園林景象幽，同文一夕喜吟游?！盵3]56三浦英蘭《雅敘園雅集分韻得真賦呈呂美蓀先生大正》的“兩國千年翰墨因，清秋趁約迎詩賓，東臺初遇新相識，愿以同文結(jié)善鄰?！盵3]57土屋久泰《土屋久泰喜余走訪藝文社見贈之作》的“常慕漢魏健，寧趁齊梁媚?！薄叭杖A本同文，海隔一衣帶。愿借舟槎便，來往無虛歲。而能相切磋，效力于經(jīng)藝?！癧3]58若槻禮次郎《若槻禮次郎以玉照見贈復(fù)親題句》的“采風載筆訪東瀛,巾幗詩才博美名。今日相逢如舊識，同文自是見真情?！盵3]65上述日本名士唱和詩無不提到“同文”一詞，他們認可中國文化對日本文化和日本文人的影響，“同文”文化心態(tài)已根植于其內(nèi)心深處。

呂美蓀在詩歌中亦認可漢字、漢詩對日本文化的深遠影響，如其《席散歸旅舍，復(fù)作一詩遣意》詩有云：“泛泛至鄰畿，山水佳能領(lǐng)。群峰造危車，明湖蕩孤艇。況有同文親，杯盤為余整…… ”[3]84《星岡筵散旅夕感成》云：“雖非玉敦珠槃會，卻激同文無限情?！盵3]48又作詩句“況我同文種，民亦友嚶鳴。”[3]118呂美蓀從文化影響的角度認可“同文”文化意識，但她反對日人利用文化達到某些不正當?shù)哪康?，比如在呂美蓀回國后不幾年，日本侵略青島，日人請其組織文化協(xié)會，但呂美蓀始終不從，且在抗戰(zhàn)期間與入侵者周旋，保護了于元方、張公制、梁鼎芬妻室等人。[6]

總之，呂美蓀與日本友人瀛洲唱和，結(jié)下文字之緣，雙方以平等的身份進行唱和，唱和詩成為展現(xiàn)中日友人之間的雅趣、情感的媒介，呂美蓀所作的瀛洲唱和詩使中國女性唱和詩的傳統(tǒng)地域性徹底瓦解，在中國女性詩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日本友人的和詩體現(xiàn)了民國期間普通日本民眾仍有“慕華”“同文”文化心態(tài)，依然喜愛、并愿意取尚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他們對遠道而來的中國女詩人有著質(zhì)樸的“同文”親近感和善意。自明治詩壇名宿離世后，日本之漢詩壇已不再輝煌，而在此情境下，瀛洲唱和使日本文人雅士圈再一次掀起創(chuàng)作漢詩的熱潮，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漢詩在日本的流傳、促進了中國文化在域外的傳播，這在當時漢學日漸式微的日本文壇無疑是一道亮麗風景線，足以讓后來者追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