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什么，這幾天一直在想李克因先生。他年長我21歲，無論從年齡還是資歷來看，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輩。我與他人生中的偶然相遇，充滿不可測的神奇。

1964年的一天，我拿著一部電影文學(xué)劇本，怯生生地去位于中山路2號南京市文聯(lián)的三樓，東張西望地走進戲劇家協(xié)會辦公室，一位瘦瘦高高的中年人接待了我。

我從包里拿出劇本給他，他望了望我，微笑著收下了我的本子：“先放著，過些時與你聯(lián)系?！笔潜狈娇谝簦曇魷睾汀?/p>

一個多星期后，我收到一封信，是市文聯(lián)寄來的，信封的右下角特地用鋼筆寫了“劇協(xié)”兩字。信的內(nèi)容是囑我近期有空去一趟，談?wù)剟”镜氖?，信尾署名：李克因?/p>

我第二天就去了。這才知道上次接待我的那位瘦瘦高高的同志就是李克因老師。他客氣地請我坐下，倒了杯白開水，從桌旁拿過我的本子，依舊微笑地說：“你年齡不大，心性不小啊，年輕人是要有這種精神。但按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常規(guī)來說，一般都是先寫小的，成熟了，有了經(jīng)驗再寫長的、大的。特別是寫電影文學(xué)劇本這樣的文體，得要有一定的生活積累?！?/p>

他說話十分有條理，聲音低低的，可我的臉上漸漸有了一種灼熱感，他似乎感覺到了，沒再說下去。對一個剛滿18歲、涉世不深的年輕人，他不想再深下去說什么，他宕開了話題，和我聊起在工廠的工作情況。臨走，他還回了我的本子，送我至樓梯口，和我握握手。

以后，我常收到李克因老師寄來的市文聯(lián)舉辦的各種文學(xué)報告會的入場券，我對這樣的報告會很感興趣，總把報告會的時間記得牢牢的，還特意準備了一本筆記本做記錄。我的一本筆記本中還保留有1966年4月9日南京市副市長王昭銓在勝利電影院做的一場有關(guān)文藝工作的專題報告會記錄。在多次報告會現(xiàn)場，我都能看到李老師的身影。

我感覺自己很幸運，認識了文壇的第一位老師，后來我知道李老師從國立中央大學(xué)畢業(yè)后從事過記者、編輯工作，寫散文、寫小說，如今是市文聯(lián)劇協(xié)的秘書長。他因愛惜之情，默默地用另一種方式關(guān)心著一個文學(xué)愛好者的成長。可惜，十年“文革”，讓我再沒見到李克因老師，不知道他去了哪兒，但我心里始終默念著，記著這段往事。

“文革”后，我常在《新華日報》上看到署名“李克因”寫的雜文，猜想這李克因是不是就是我十幾年前認識的李克因老師。他應(yīng)該是寫劇本啊，怎么寫起了雜文。但我認定這是李老師寫的，文筆那么老辣，揭惡抨腐，講理說事，張揚真善美，鞭撻假惡丑。我喜歡他的行文風(fēng)格，常將他的雜文剪下來，貼在我的剪報集中，作為自己寫雜文的范文。我一直記著李老師當年說的“先寫小的，成熟了，有了經(jīng)驗再寫長的、大的”，我后來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就是從寫千字文入手的，并逐漸定型為散文寫作。

機遇讓我重新見到了李克因老師。1979年春節(jié)前，《新華日報》副刊召開作者座談會，會議開始幾分鐘后，李老師趕來了。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他穿件藍色滌卡中山裝，還是高挑的身材，還是精精瘦瘦的樣子。落座后，主持人特地介紹了李老師，我這才知道李老師已調(diào)到中國作家協(xié)會江蘇分會（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前身）工作，是當代著名的雜文家。

座談會結(jié)束后，我主動到李老師面前自報家門，李老師先愣了一下，瞬間想起來了，我們緊緊地握著手，搖晃著。李老師還問了我的近況，在一旁的《新華日報》副刊部主任編輯趙力田笑著說：“廷華佩服您雜文寫得好，他特注意您寫的雜文?！贝_實，我那時把李老師的雜文當作心中一道最美麗的風(fēng)景。

這以后，我和李老師雖不常見面，但每一次見面，總是相談甚歡，話題總是圍繞著雜文展開。他講他喜愛的省內(nèi)幾個雜文寫得棒的名家時，那種認真、激動的神情，那種難以掩飾的喜悅，讓我如沐春風(fēng)。

1993年，江蘇省雜文學(xué)會推出一套由著名雜文家嚴秀作序的“江蘇雜文十家叢書”，李老師極力介紹的我省幾位雜文名家，如樂秀良、姚北樺、孫敦修、趙力田、高羽等均在列。李克因的那本書名為《長天秋水》，書中不僅對各種社會現(xiàn)象識見不凡，而且大到國內(nèi)外政治大勢，小至企業(yè)改革對策，也有先見之明，妙論迭出。幽默的反語、深刻的諷刺都讓人讀來忍俊不禁。書中見智慧，書中見膽肝，書中見情懷。

后來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未碰到李老師，一次我向趙力田老師問起李老師的近況，趙老師惋惜地告訴我，李克因身體一直不好，2006年逝世了。我心里頓時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有那么幾天，李老師的音容笑貌總在腦際浮動著。

大約2019年初夏，我在一次文人雅集上邂逅了李克因老師的兒子李風(fēng)宇，那天我們剛好坐一起，顧不及吃菜喝酒，兩人始終圍繞著他父親的話題在聊。聊到情深處，風(fēng)宇從包里拿出一本精裝書送我，說這是前幾年由他選編的父親的一本雜文集，我一看書名為《輿論安能造乎》。與書同名的那篇雜文我讀過，原載《人民日報》（海外版）。摩挲書冊，裝幀簡樸，素凈大氣，全然沒有當今一些出版物的豪華氣派。風(fēng)宇說，這是他從父親發(fā)表的一千多篇雜文中精選出的118篇。

入夜，我捧讀著這本雜文集，李老師的形象在腦際一閃一閃的，有些文章盡管不止一次讀過，今夜讀來依舊新意迭出。書的封面上寫著李老師的一句話：“為人為文要有些趣味的，一味板起臉來，跡近圣賢，吾不為也。我只是將看到的，思考到的，寫出來罷了，無甚玄奧之處，能流布于世很不容易，謝謝讀這些文字的朋友。”這是一位雜文家的求真務(wù)實的經(jīng)驗之談。

在這星光燦爛的夜里捧讀著李老師的書，我看到老一輩作家為人為文一顆透亮透亮的心。李老師永遠在我的記憶里，在我的心靈深處。

徐廷華：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雜文學(xu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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