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范鑄 張虹倩

有人認為，如果說2020年是“內卷元年”,那2021年則是“躺平元年”[1]，不但“躺平”一詞突然大熱，所謂“躺平學”“躺平主義”也應運而生。或倡之，或慕之，或貶之，一時眾說紛紜?！皣液ε绿善絾帷薄疤善秸痼@中央”“底層躺平了誰最著急”“躺平動了誰的利益”等等話題直接上了百度的熱搜。

那么，“躺平”概念的流行到底意味著什么？

一、“躺平”的詞匯化與流行的關節(jié)點

在漢語中，“躺平”最初并非是一個“詞”，而是一個動補短語，并且只是一個表示身體具體動作的短語，通常只在某些特定場景中才會使用。而近年來，“躺平”表達式的本義幾乎退隱，隱喻義凸顯，使用頻率劇增，形成了某種特別的“網(wǎng)絡語言景觀”。

如果借助“百度”，根據(jù)2021年9月11日的檢索，找到的相關網(wǎng)頁高達100,000,000個以上，相當驚人?！鞍俣劝倏啤睂ｉT設有“躺平(網(wǎng)絡流行詞)”的詞條，即使百度與“躺平”有關的圖片也高達128241張，如：

圖1 百度“躺平”相關圖片

“搜狗輸入法”詞庫的排序是基于全網(wǎng)用戶的習慣動態(tài)調整的，我們以“TP”雙拼輸入搜狗輸入法詞庫中，第一頁看到詞語便是“圖片”“突破”“脫貧”“圖譜”“特聘”“投票”“談判”“躺平”。也就是說，在某種意義上，“躺平”在全社會的語言生活中已經(jīng)成為一個相當高頻的詞匯。

今天，在網(wǎng)絡空間，已經(jīng)形成了所謂“躺平學”。根據(jù)慧科新聞搜索研究數(shù)據(jù)庫(WiseSearch)2021年9月11日對全網(wǎng)社交媒體和論壇的調查，以“躺平”為目標詞，設定檢索范圍為“標題”，所有媒體分類為“社交媒體”和“論壇”，媒體類別為“綜合新聞”，媒體地區(qū)為“中國大陸”，時間范圍為2019年1月1日至2021年8月31日，時間跨度為32個月，共檢得62914篇文章。以季度為單位，可以看出這一表達式的升溫過程與轉折所在：在2021年一季度之前，標題中直接論及“躺平”的文章一直還算相對平穩(wěn)，不過從第二季度起，卻大幅飆升，可以說，形成了一場頗為引人注目的“輿情”，直到最近，才有所回落，但還不能說已經(jīng)完全緩解。

在“躺平”的詞匯化過程中，有幾個關節(jié)點：

“躺平”受到中國網(wǎng)民的關注，最初與熱播電視劇有關，《名偵探柯南》第13集《被綁架的步美》中有所謂“這家伙已經(jīng)躺平了”。而作為網(wǎng)絡流行語，“躺平”最遲在2019年已經(jīng)被收入網(wǎng)絡空間的流行語《小雞詞典》。

但真正引發(fā)全社會關注的，卻與以下幾個文本高度關聯(lián)：

2021年4月17日《中國人口吧》里“好心的旅行家”發(fā)的一個帖子《躺平即是正義》，作者稱：“兩年多沒工作了，都在玩，也沒覺得哪里不對……每天只吃兩頓飯，解決食物問題就是解決一切；每月花銷控制在200塊以內，沒錢了，一年也就工作一兩個月；日常就是家里躺，外面躺，像閑散的貓貓狗狗一樣躺?！薄爸挥刑善剑瞬攀侨f物的尺度。”文章很快大火，引起了社會的熱烈討論，光微博話題“年輕人該不該推崇躺平學”的閱讀量就達數(shù)千萬次，作者也被網(wǎng)友們奉為“躺平學大師”。

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主流媒體對“躺平學”的嚴厲批判和呵斥，其代表就是《“躺平”可恥，哪來的正義感？》。作者稱：“不知幾時起，年輕人中流行的‘小確幸’變成了‘小確喪’，每隔一段時間就迭代出‘摸魚學’‘躺平學’這樣的新話語。一些本該活力四射的年輕人變成‘佛系青年’，動不動發(fā)出‘我差不多是個廢人了’‘什么都不想干’‘做條咸魚，有什么不好’的奇談怪論，滿腦子都是怎么舒服怎么來，不由得讓人納悶：這些人到底怎么了？……在壓力面前選擇‘躺平’不僅不正義，還是可恥的，這樣的‘毒雞湯’沒有任何價值。相信大多數(shù)年輕人還是能對此保持清醒認識，一哂之后仍然砥礪前行、勇于逐夢。”[2]

該文一出，各大官媒網(wǎng)站紛紛轉發(fā)，《躺平即是正義》一文也很快隨之被刪。不過，如此粗暴地將“躺平”說成“可恥”，立刻引發(fā)了網(wǎng)民的強烈反彈，有網(wǎng)友便表示“躺平即是正義，人生另一種幸福的生活模式”[3]，更有網(wǎng)民表示：“‘躺平可恥’？血槽已空,雞湯都端不動,談何奮斗?”[4]

而湖北經(jīng)視一篇題為《“認命可以，躺平不行”》的 “直播微視評”，更進一步激發(fā)了網(wǎng)民的反彈：“‘認命可以，躺平不行’。這是過去地主老財對長工的訓誡！認命就是別鬧，躺平就是不干活。所以別鬧，快起來干活。”[5]“正能量”的評論非但沒有澆滅這場網(wǎng)絡討論，反而似乎是火上澆油，不僅進一步刺激了“躺平學”的流行，甚至在某種意義上更將“躺平”的討論推向了一種社會對抗，從而形成了真正的輿情。

二、你的“躺平”并非就是我的“躺平”

何謂“躺平”？所謂“躺平”，以“百度百科”的解釋就是：

“躺平，網(wǎng)絡流行詞，指無論對方做出什么反應，你內心都毫無波瀾，對此不會有任何反應或者反抗，表示順從心理。另外在部分語境中表示為：癱倒在地，不再雞血沸騰、渴求成功了。躺平看似是妥協(xié)、放棄，但其實是“向下突破天花板”，選擇最無所作為的方式反叛裹挾。年輕人選擇躺平，就是選擇走向邊緣，超脫于加班、升職、掙錢、買房的主流路徑之外，用自己的方式消解外在環(huán)境對個體的規(guī)訓?！?/p>

不過，“意義即用法”，對同一個表達式，不同行為主體的語義理解可能相當不同。百度搜索對非商業(yè)性的文本通常是按照網(wǎng)民最新搜索強度排列的。我們2021年9月11日以“躺平”搜得百度的第一頁，其內容分別是：

(1)躺平(網(wǎng)絡流行詞)——百度百科

(2)為什么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想躺平？——知乎

(3)向“喪頹躺平”說“不”！——音樂劇青年的奮斗熱血

(4)“躺平”是個啥,外國人都知道了？——中國日報網(wǎng)

(5)“躺平”的正解釋義——知乎

(6)“躺平”可恥？血槽已空,雞湯都端不動,談何奮斗？

(7)其他人還在搜：人民日報評論年輕人躺平、人民日報批年輕人躺平、國家害怕躺平嗎、躺平震驚中央、底層躺平了誰最著急、躺平動了誰的利益、為什么躺平全封了、人民日報回復躺平

(8)清華教授怒斥躺平,而中國旁邊幾千萬年輕人已經(jīng)躺平20年了……

(9)年輕人,你為什么要“躺平”?——湃客 澎湃新聞-The Paper

(10)光明網(wǎng)評論員:年輕人選擇“躺平”,也是在傳遞信號

(11)相關搜索：年輕人躺平是什么意思？年輕人躺平他們急了、全網(wǎng)封禁躺平、躺平的年輕人越來越多、談談對躺平的看法、躺平青年出現(xiàn)的原因、90后徹底躺平、年輕人為什么躺平、躺平引起國家重視了嗎？

這里，顯然既有民眾的聲音，也有來自主流媒體的聲音，還有來自學術界的聲音。那么，在“躺平”的眾聲喧嘩中，值得注意的到底應該是哪些行為主體？

第一類是所謂“踐行者”。

最早的《躺平即是正義》的作者也許可以說就是典型的踐行者，在“加班、升職、掙錢、買房的主流成功路徑之外，選擇躺平”。不過，這一“躺平”還是需要相當?shù)闹С窒到y(tǒng)的。在豆瓣的“躺平小組”成員中，或者“經(jīng)歷過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分過股票”,或者在資本最熱的時候出來創(chuàng)業(yè),“曾也意氣風發(fā),后來因為疫情關了公司”，或者曾任職于央企的高績效部門……往往或多或少都有了自己的積累，他們幾乎并不存在什么“未富先躺”的問題，更不是“剛脫貧就躺平”，盡管其財富積累在富豪眼中還算不上什么。他們大多屬于“一些剛踏入社會就生活/經(jīng)濟條件優(yōu)越(包括依靠家庭和憑借自身能力)，不用為了生存必須選擇高強度工作的年輕人[6]。他們標榜自己多么愛躺平、支持躺平的行為，以至于在網(wǎng)絡詞典《小雞詞典》中專門獲得了一個詞條：“躺著說話不腰疼”。他們才是比較接近所謂的“反消費主義生活方式”，與英國的“尼特族”(NEET)，日本的“低欲望社會”、美國的“歸巢族”(Boomerang Kids)[7]等共同構成了極簡主義生活哲學的風尚。不過，在我國當今的社會條件下，這群人其實數(shù)量并不很多，最初在豆瓣中，還只是所謂的“躺平小組”而已。但由于他們的首倡，似乎成了“躺平”話語的核心。

第二類是所謂的“規(guī)訓者”。

這主要是來自官媒和學界的聲音。在他們那里，“躺平”即意味著“喪文化”，意味著作“喪尸”，作“咸魚”。于是，他們不是急匆匆地加以大聲呵斥，就是循循然地以身說法，努力實行主流文化的“規(guī)訓”。只不過《“躺平”可恥，哪來的正義感？》一文強調的是“正義”，《“認命可以，躺平不行”》一文強調的是“命運”，而清華大學教育學院某副教授《內卷是教育發(fā)揮篩選功能的成本》一文則強調的是“競爭成本”，即所謂“教育的競爭是為了整個社會的福祉，而‘內卷’是社會從中獲得收益的同時不得不支付的成本”?！扒f不能因為不喜歡‘內卷’，就采取‘躺平’的態(tài)度?！善健菢O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不但對不起自己的父母，還對不起億萬個努力工作的納稅人”[8]。這群主體，將“躺平”視作一種過錯甚至罪惡，將“反躺平”看作一種責任或者規(guī)范。不過，他們就數(shù)量而言也并不多，但由于擁有特別的話語權，因而聲音顯得特別響亮。

第三類是所謂的“轉述者”。

“流行語就是一種語言生活中，其語言社團集體借助某個表達式的不斷高頻和廣泛的轉述而表達出特定時期焦慮、緊張、興奮、無奈或需求的群體性述說”[9]，轉述是流行語之所以流行的基本機制。“躺平”的流行，最需要關注的就是最大量的“轉述者”。這群人的最大特點不是“踐行”，而是“引述”。他們在話語上，常常引述“躺平”表達自己的生活理想，或對于社會的某種情緒。但是，他們并沒有“躺平”，而是在不斷地奮斗，很多人甚至比那位自以為成功的“清華教育學院長聘副教授”更努力、更拼命。

在這無數(shù)的轉述者那里，即使所謂“躺平”，在《小雞詞典》中也是一種“震顫型躺平”。當然，《小雞詞典》中的“震顫型躺平”指的是“持續(xù)性躺平后，間歇性奮起，震顫一下，打了雞血一樣充滿干勁，隨后繼續(xù)躺平”[10]；而在生活中他們實際的“震顫型躺平”，更多的是“在持續(xù)性勞作后，偶爾躺下，未及躺平，便猛地震顫一下，打了雞血重新躍起，隨后繼續(xù)勞作”，即不在于是否“躺平”，而在于不斷“震顫”。

如果說，這些自身經(jīng)濟條件還不具備，卻已經(jīng)向往“躺平”的人群中，的確已經(jīng)有所 “躺平”，那么，他們最可能實施的不是“改變工作狀態(tài)”，也不是“降低消費欲望”，而是“拒絕生育”，在社會生活壓力和自我實現(xiàn)需求的雙重作用下，放棄乃至拒絕承擔人類最基本的“生命的群體傳承責任”，這一“躺平”倒是真可能“動了全社會發(fā)展的奶酪”。

也就是說，在千千萬萬的“躺平”的轉述者那里，一是“未躺”，二是“不平”。他們的所謂“躺平”在言行上是高度分裂的：言語上說的是“躺平”，但在行動上卻更加“雞血”?！疤善健痹谶@里既非自我的踐行，亦非自我的認錯，更多的只是一種“不平則鳴”的話語策略。

三、“躺平”的語義場：996、躺贏、內卷、吊路燈

“知識決定行動，行動生產(chǎn)知識”[11]。既然對于絕大多數(shù)青年人來說，“躺平”只是一種表達內心焦慮的群體話語策略，那么，當下年輕人焦慮什么，年輕人想表達的究竟是什么？

根據(jù)百度“躺平”獲得的首頁，“相關搜索”中顯示的前十個話題分別為：“年輕人躺平是什么意思”“年輕人躺平他們急了”“全網(wǎng)封禁躺平”“躺平的年輕人越來越”“談談對躺平的看法”“躺平青年出現(xiàn)的原因”“90后徹底躺平”“年輕人為什么躺平”“躺平引起國家重視了嗎”。無疑，這強烈顯示“躺平學到底想說什么”已經(jīng)成為一個必須加以認真思考的問題。

任何詞語都不是孤立地表達意義的，總是與其他詞語構成了一定的組合關系或者聚合關系，“躺平”同樣如此。對于“躺平學到底想說什么”，我們不妨以語義場的思路加以考察。

根據(jù)百度“躺平”獲得的首頁，在“相關詞匯”欄中，赫然顯示了這樣一組詞語：混吃等死、躺尸、佛系、裹挾、規(guī)訓、熱詞、民不聊生、內眷、網(wǎng)絡新名詞、坦平、內亂、潮詞。其中除了“熱詞”“網(wǎng)絡新名詞”“潮詞”提示其流行語身份以外，其余九個詞大致可以分為五組： “裹挾”和“規(guī)訓”、“混吃等死”和“躺尸”、“內眷”“民不聊生”和“內亂”、“佛系”和“坦平”?？梢哉f這些詞與“躺平”共同構成了一幅“語義地圖”。

1.“躺平”與“裹挾”“規(guī)訓”

傳統(tǒng)的層級化金字塔社會結構塑造了一元化的標準“成功范式”，為了實現(xiàn)所謂“成功”，社會系統(tǒng)給人們設定好一套既定程序：重點小學—重點中學—重點大學—高薪行業(yè)—高管位置。而企業(yè)資本為了自己利潤的最大化，也不斷推行“996”(上午9點上班，晚上9點下班，一天12小時，每周工作6天)加班文化。高強度加班最初還只是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不成文的潛規(guī)則，后來發(fā)展為明文的企業(yè)制度，并不斷向傳統(tǒng)行業(yè)擴散。為了在這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競爭中勝出，員工不得不加班、拼業(yè)績；而在這樣的加班文化下，為了避免被“優(yōu)化”，確保自己“升職加薪”“買房買車”，更不得不“被自愿加班”。

根據(jù)慧科新聞搜索研究數(shù)據(jù)庫的調查，檢索“996”共得217149篇文獻，幾乎是“躺平”3倍以上，其變化的時間曲線與“躺平”非常相似，只是在時間上似乎領先一步，仿佛不但是“躺平”的社會心理基礎，也是其輿情前奏。其“熱門報道關鍵字”中的“程序員”“群體”“代碼”顯示其話題孕育于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但在“熱門負面關鍵詞”卻與“躺平”頗多重合，顯示“躺平”話語與“996”話語的高度相關性。

百度熱搜的“年輕人躺平他們急了”直接顯示了“躺平”話語中“年輕人”與“他們”的對立，而“他們”其實就是資本力量和主流文化的規(guī)訓，“躺平”正是對這一主流“成功學”范式和職場“996”規(guī)訓的反抗。而這一規(guī)訓之所以失效，一個重要動因便是“躺贏”現(xiàn)象的凸顯。

2.“躺平”與“混吃等死”“躺尸”

所謂“躺尸”表面看來常常用于“躺著不需要起來”愿望的自嘲，但其實卻更多指向對于“躺贏”的羨慕和憤怒。所謂“躺贏”，即“躺著就贏了”。

根據(jù)慧科新聞搜索研究數(shù)據(jù)庫的調查，共檢得“躺贏”100211篇，高于“躺平”近4萬篇，其變化的時間曲線顯示，最初的發(fā)生與“躺平”的時間并無多少關聯(lián)，但很快就仿佛成為“躺平”的預告。其“熱門報道關鍵字”中的“品牌”“舞臺”“代言人”固然具有自己話題領域特點，但在“熱門負面關鍵詞”卻與“躺平”頗多重合，顯示“躺平”話語與“躺贏”話語的高度相關性。

“躺贏”是肯定性的，其否定性形象便是“躺尸”。在都市高房價和財富集聚效應助推下，社會階層日益固化，誕生了一批即便不作為也能“贏”的青年，他們中有些人無所事事，聲色犬馬，如同行尸走肉。

有人撰文稱“年輕人‘躺平’不可恥,‘躺贏’才可怕”，其實，不少青年對此心情復雜，在他們看來“躺贏既可恥,也可羨”?！疤善健蓖瑫r包含了對于“躺贏”群體及其支持系統(tǒng)的鄙夷與羨慕。而“內卷”一旦開始，不但“躺贏”難以奢望，就是“躺平”也更加不易。

3.“躺平”與“內眷”(內卷)

中國社會已經(jīng)從高速增長轉化為中速增長，而公眾一時還難以在心理上適應這一轉變，難免有所焦慮，突如其來的疫情和復雜多變的國際環(huán)境更加重了這一焦慮?！皶r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如果說在經(jīng)濟高速增長時期，即使“996”，由于青年有可能由此獲得超預期的收入，那么，通常還不大容易催生嚴重的焦慮。但是，一旦經(jīng)濟發(fā)展放緩，“內卷”開始，而“996”反而進一步發(fā)展為“007”(工作從0點到0點，一周7天不休息)，但收入?yún)s根本沒有同步提高。拼命干的容易猝死，不拼命干的沒錢看病，只是出于失業(yè)的恐慌而不得不堅持。“當滿懷希望去奮斗得到的卻是失望，努力付出卻遠遠得不到相應的回報，這種理想和現(xiàn)實的巨大落差感讓青年人變得謹慎懷疑，不再愿意去保持積極樂觀、奮斗努力的狀態(tài)，寧愿選擇躺平，去降低自己對未來的期望值和對物質的欲望，以此達成內心對自我的接納”[12]。

根據(jù)慧科新聞搜索研究數(shù)據(jù)庫的調查，共檢得“內卷”文獻92529篇，高于“躺平”近3萬篇，其變化的時間曲線與“躺平”的時間高度重合，仿佛就是“躺平”的伴生物，可以彼此高度“對文”。其“熱門報道關鍵字”中固然有“揭秘”這樣的負面詞，但“人生”“拒絕”等分別顯示了在這一話題上的期望。

青年人認識到，如果社會無休無止地內卷，哪怕個人再努力地去卷，“最終絕大多數(shù)的付出都成了無意義的消耗，根本看不到多少希望，與其心神俱疲還不如直接放棄內卷，做一條躺平的咸魚”[13]。

所謂“如果奮斗有希望，誰會躺平”？“躺平”話語正是出于對于社會日漸“內卷化”的恐懼。

4.“躺平”與“民不聊生”“內亂”

所謂“民不聊生”和“內亂”在當今社會絕非是一種現(xiàn)實，卻已經(jīng)成為某些力量不斷勾勒的一幅社會想象。

“民營經(jīng)濟為我國貢獻了50%以上的稅收、60%以上的GDP、70%以上的技術創(chuàng)新、80%以上的城鎮(zhèn)就業(yè)、90%以上的市場主體數(shù)量。”[14]可三年前，有人發(fā)表一篇文章稱“私營經(jīng)濟已完成協(xié)助公有經(jīng)濟發(fā)展的歷史使命，應逐漸離場”。文章發(fā)表后，一時雞飛狗跳，非公經(jīng)濟從業(yè)者的信心受到了較大的沖擊。值得注意的是，伴隨著“民營經(jīng)濟離場論”，某些勢力還發(fā)起了一波波“仇恨營銷”，煽動尖銳的勞資對立以撩起無數(shù)青年心中的怒火，鼓吹“資本就是惡”“商業(yè)就是最大的惡”，提出“資本家就應該被吊死在路燈上”的話語，由此，還演化出“吊路燈”的流行詞。

根據(jù)慧科新聞搜索研究數(shù)據(jù)庫的調查，檢索“吊路燈”，共檢得851篇，只相當于“躺平”的1%多一點，但就其變化的時間曲線而言，與“躺平”頗多關聯(lián)，仿佛成為“躺平”的微縮版。其“熱門負面關鍵詞”卻與“躺平”頗多重合，只是更為強烈與負面。顯示“躺平”話語在整體上與“吊路燈”既不無關聯(lián)，但又拒絕過多關涉。

民營企業(yè)直接牽涉億萬青年的生活，一旦大批倒閉，難免“民不聊生”；而所謂“每個資本家都是絕佳的路燈”一旦付諸實踐更意味著某種“內亂”。所幸的是，這一話語除了收割流量以外并沒有獲得當代青年的普遍認同。

“躺平”話語意味著一方面當今青年人極為關切“內卷”和“996”的發(fā)展，但另外一方面他們也以此表達對于“吊路燈”話語體系的拒絕。中國當代青年，即使“內卷”也絕不選擇“內亂”，而是期望“坦平”。

5.“躺平”與“佛系”“坦平”

“佛系”是一個外來詞。2014年日本某雜志介紹了一個“男性新品種”——“佛系男子”，即“愛獨處、專注于自己的興趣、不想花時間與異性交往的男人”。這一概念傳入漢語后，迅速引爆網(wǎng)絡，并衍生出 “佛系生活”“佛系青年”“佛系乘客”“佛系戀愛”“佛系養(yǎng)生”“佛系購物”等等詞語，用來表示當今社會一種“不爭不搶，不求輸贏，不苛求、不在乎、不計較，看淡一切，隨遇而安”的生活態(tài)度。

根據(jù)慧科新聞搜索研究數(shù)據(jù)庫對全網(wǎng)社交媒體和論壇的調查，以與“躺平”同樣的檢索條件，檢索“佛系”，共檢得291871篇，在數(shù)量上幾乎是“躺平”的5倍，但就其變化的時間曲線而言，既與“躺平”相似，又領先于“躺平”，這也許可以顯示“躺平”在某種意義上其實只是“佛系”的發(fā)展。其“熱門報道關鍵字”如“喜歡”“透明”“感恩”基本都是偏正面，顯示“佛系”話語總體上是一個積極性的命題。

有人說，“佛系”的流行體現(xiàn)了年輕人對錙銖必較、非理性爭執(zhí)的反感，希望構建和諧的生活秩序。也有人說，年輕人以“佛系”自嘲，體現(xiàn)的是一種求之不得干脆降低人生期待值的無奈，反映的是一種不可取的消極生活態(tài)度。由熱文關鍵字看來，“佛系”固然指向自我內心，但首先還是積極的。辭掉一線城市的光鮮職位，回到三四線城市做個小花店的店主或者咖啡店店員，當個網(wǎng)約車司機或者外賣騎手，讓步子慢下來，讓精神“佛”下來，讓時間自由起來，恢復對自我身體的掌控權。

最重要的也許是，“躺平”背后的“佛系”話語意味著不僅是順應自己的節(jié)奏，盡自己的能力和條件而努力，而是一定意義上也顯示在對自我身體的重新掌控中，獲得思想上的自由思考的空間，認識自我，發(fā)現(xiàn)自我，獲得一種“坦平”的幸福生活。

四、結 語

綜上所述，所謂“躺平”，對于絕大多數(shù)言說者來說，并非簡單地等于“決定放棄靠拼命工作來攢錢，不斷產(chǎn)生焦慮而傷身的生活模式，而采取主動降低自身欲望，從而緩解生存壓力”的生活哲學，而是一面“堅持奮斗”，一面以“可以放棄”自我安慰；是在“內卷化”日益趨緊的大背景下，對“996”的抗爭乏力、對“躺贏”的羨慕妒忌、對社會戾氣的發(fā)展隱憂復合作用下的社會焦慮和自我治愈。

所謂“躺平”，并非毫無積極意義。這是通過對傳統(tǒng)“成功學”的超越，顯示對于自我價值、個人命運的關切；這是通過對自我未來行動的懸想，顯示對于國家發(fā)展的關注和對于極端話語的拒絕。而“反躺平”也未必就一定是“正義”的，其中既可能意味著對于社會情緒的無感，更可能意味著對于青年現(xiàn)實困境的冷漠。

百度熱搜的“年輕人躺平他們急了”提示主流媒體，不要成為“年輕人”的“他們”，而應該努力成為“年輕人”的“我們”，少一點“規(guī)訓”，多一點對個人選擇的尊重，少一點“裹挾”，多一點對大眾聲音的傾聽，這事關媒體信任，也事關政治信任，既是社會發(fā)展的必然要求，更是因應“躺平”話語的最好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