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1689 年,康熙二十八年時,清圣祖平定了三藩之亂,收復(fù)了遠海臺灣后,又在沙俄邊境圍困了雅克薩城,城內(nèi)的俄軍糧枯飲緊,大多被困而死,于是沙皇接受了大清的談判條款,《尼布楚條約》即將簽署,歲月間天下康安,盛世臨至,大帝的心境緣此好到日月朗朗,辰分清明。因為心境好,晚上在清寧宮睡到半夜時,皇上栩栩夢到一只赤狐貍。
那狐貍毛色銀紅,脊背整平,身子肥碩而修長,尾巴蓬松如一叢四月生發(fā)的竹。且在第二天,帝從龍榻醒來后,狐貍的俊逸還如畫樣掛在他腦里?;噬舷?,既然準備下月35 歲生日那一天,要好好地慶賀朕生日,那何不差派最好的畫師將這赤狐畫出來,以備生日時,為生日增歡娛,為豪慶添興樂,也就在這天早朝時,將這意愿給臣們娓娓道說了。
這時就有御臣向皇帝奏言說,天下畫家,唯有原籍山西太原狄畫師的畫藝最為了得,說他早在十幾年前,身在宮內(nèi)時,就有畫草室綠描花廳香之功夫,及至到尾末,畫什么都能畫出靈魂來,筆藝精湛到在紙上畫只鳥,室外必有鳥在樹上因魂魄被人畫走而墜亡,如果在墻上畫棵樹,院里必有某樹的根須被人描去而枯干,所以進言皇上把畫師重新召回宮,由他來為皇上畫夢赤銀狐。
“這么好的畫師怎么會在宮外呢?”皇上問。
臣們就跪在帝面前,說畫師原來也是宮中御院的,只是因為十三年前,皇后赫舍里氏讓畫師畫她的貓,那貓的魂魄被畫筆攝走死掉了,畫師怕皇后和皇上賜罪便借故離開京城不知去了哪。
皇上廣告大清,如緝罪樣找遍天下,最終在古都洛陽找到了離開太原隱居中原的狄畫師。狄畫師那時已經(jīng)在洛陽龍門山下隱居十二年。十二年里他在白居易的墓邊搭個小棚子,每天和白居易聊天喝茶,對詩說畫,然后又到洛水邊,臨摹復(fù)原丟失了的東晉顧愷之的《洛神賦圖》,且還有人說他不僅復(fù)原了《洛神賦圖》,還將要在洛河邊重新畫出宇宙的秘密《河圖洛書》來。也就這時候,皇上的差人在白居易的墓邊把他帶走了,將他重新押請進了京城皇宮內(nèi)。
皇上這次和狄畫師見面是在皇宮的敬事房。
他們見面時,除了身邊的文臣、太監(jiān)和侍女,再有就是仲春的陽光和敬事房院內(nèi)滿院盛綠的柳葉兒。落日的余暉從折扇門中照進去,垂柳在那余暉中,飄飄悠悠像康熙的夢樣掛在敬事房的屋門口。
狄畫師這時被人押請進來了。那一年他已七十歲,胡子白如皇帝夢中的狐貍背須般。一進敬事房的客事堂,狄畫師便異常熟練地向皇上行了臣君跪拜禮。
皇上這時緩緩端起桌邊的青釉杯,抿了一口泡至恰好的處芽茶,用好奇欣悅的語氣問:“聽說你把《洛神賦圖》復(fù)原了?”
狄畫師不敢抬頭也不敢低下頭,只是脖子微微直一下,又慌慌忙忙彎下去,用蠅音哼一下,讓人聽不出是否定還是在肯定。
“是不是連《河圖洛書》也又畫將出來了?”
畫師沒有從皇上的聲音中聽出疑惑來。他試著又一次把脖子直了直,瞟一眼皇上想從中看出帝的心神和情表。可在他剛把目光走上時,皇上在椅上把龍身動了動,朝邊旁看了看,又扭回頭來說,朕不要你的《洛神賦圖》,宮里已經(jīng)有兩幅宋人的洛神賦作了。朕也不要你的河圖與洛書,朕的腦子就是天下星辰的宇宙和秘密,比那《河圖洛書》更為浩瀚精密?,F(xiàn)在朕唯一好奇的,是聽說你在紙上隨便畫棵草,屋里就有一年四季的蘭花香,在絹布上畫只大雁飛過去,天空中會因為你畫走了哪只大雁的魂,哪只大雁便會飛著飛著從空中掉下來。皇上說到這,欣喜微微地頓了頓,又抿一口茶,接著很溫和地問:“這是真的嗎?”
狄畫師終于抬頭看了一眼皇上后,很輕微卻是肯定地點了頭。
皇上心里震一下,輕輕“哦”著道:“臣們給你說朕夢見的那只赤銀狐貍沒?”
狄畫師:“說過了。還望皇上能給奴才描繪得再細些。”
皇上說:“現(xiàn)在你不用畫那赤狐了。你既然能把花香、樹脈和動物鳥雀的靈魂畫出來,那就在宣紙或絹布上,畫出朕的像,把朕的靈魂也畫出來,讓朕看看朕的靈魂到底什么樣?!?/p>
說了這番話,皇上很認真地盯著狄畫師的臉。
狄畫師驚得直直地跪著看皇上。
這時候,敬事房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靜,如同出現(xiàn)了長有百年的黑夜般。宮里的御臣、太監(jiān)和侍女,都把目光落到皇上和狄畫師的臉上去。落日在敬事房猶如晨日間的光,美若檀木屏風或古磚壁上的天女壁畫樣。文臣太監(jiān)們,先都以為皇上是戲言,及至把目光落到帝的臉上去,看見大帝臉上平靜如皇宮西邊北海里的水,連一絲風皺波紋都沒有。既不見帝皇的臉上有疑惑和僵硬,也不見言語里有絲毫的揶揄和戲說,那平靜,如同皇上退朝前,吩咐臣們回去把什么文書抄一遍,或把紫禁城里的哪個石獅或石碑,從前庭挪到后院去。
說完了,皇上似乎朝事凈盡了,有些疲累了,該要休息了,最后交代太監(jiān)將敬事房的西堂收拾出兩間來,把宮里最好的宣紙、白絹、顏料和各種毫絲筆,全都拿來任由畫師挑,然后就從椅上站起來,在臣侍們的照顧下,從狄畫師面前走過去,出了敬事房,往太后住的慈寧宮里走去了。留下狄畫師依然跪在敬事房的客事堂,像一枚靈魂掛在曠野風中的一棵樹上樣。且皇上走遠時,還又回頭對畫師很親切地大聲說,慢慢畫,不用急,三天不行就一周,一周不行半個月,只要能趕上下月朕壽辰的豪慶就行了。
御臣和太監(jiān),就在紫禁城敬事房的西堂里,給狄畫師辟出了兩間光線甚好的大房來,讓畫師吃住、繪作都在那畫屋。有最好的絹布、宣紙、顏料和毫筆,還有最好的僮生、宮女的侍奉和應(yīng)用,也就這樣過了一天又一夜,又一天和又一夜。到了第三天,有御臣等皇上起了床,漱了口,從從容容吃了飯,并清清爽爽喝完飯后茶,才謹慎地躬著身子到了皇寢殿的清寧宮,輕聲細語地報告說,狄畫師已經(jīng)畫好了畫,望皇上能過去看一看。
皇上吃驚地望著御臣的臉:“這么快?”
御臣道:“畫師怕皇上等不及,日夜不息地趕著畫。”
皇上嘴角掛了一絲笑:“畫出靈魂沒?”
“畫出了。”御臣輕聲答著把頭勾得更低些,前胸差點貼在宮地上。
“畫出了我怎么還活在清寧宮?”說著皇上輕輕用腳尖在地上擰一下,像要把鞋尖上的臟物擦去樣。
侍奉皇上的太監(jiān)和侍女,這時都慌忙把身子朝后退了小半步,將御臣讓得離皇上更近點。這時御臣也就大著膽,偷偷看了皇上嘟囔著說:“請皇上去看看也就知道了。”皇上便從喉嚨的根處哼一下,遲疑一會兒,起步朝寢宮外面走去了。不慌不忙的腳,將信將疑的臉,走著不時朝天空望一下,朝宮道兩邊和宮院里的古槐、柳樹看一眼,想如果那畫上還畫有一只鷹或雁,這時應(yīng)該有鷹雁緣于被畫走了靈魂從空中掉下來,如果那畫上畫有紫禁城的槐和柳,這宮城里就該有一棵槐柳正在枯黃和落葉。
也就到了敬事房西側(cè)為狄畫師騰挪出來的兩間畫房了。
畫房坐西而面東,狄畫師畫的像,掛在畫屋迎面正墻上。是一張整宣紙的對折大,二尺幾寸寬,三尺五的高,畫像在那紙的正中偏下位置上。這是狄畫師的半身自畫像。滿紙也僅是寥寥幾筆的線條和勾勒,把那全畫的墨線連起來線長難有一丈長,且那多線的地方還都是狄畫師的長衫兒,余筆才是狄畫師的頭和臉。畫眼的細筆如果當線繞,至多在一根指頭上繞為一圈半;鼻子線仿佛半片槐葉的葉邊影。而那有些厚的山西人的唇,似乎就是冬天紫禁城里枯落下來的一枚槐角柳葉兒。即便是畫師蓄長掛落的白胡須,在那畫上也都是幾線淡墨淡影了,仿佛冬宮的哪兒野枯著的幾枝草。
別的就沒什么了。
除了畫面右下角不慎落上去的一滴墨,余其連一絲景色都沒有,簡陋到除了白紙就是淡墨淺線條,整個畫面如臘月的一片冰湖上,沒有碼頭沒有岸,沒有湖邊的柳樹和村影,只有大極清白的冰結(jié)湖,湖的中心丟著一尾誰家棄落的漏水船,船的下身沉在冰下面,只有船沿露在冰湖上。
皇上一腳踏進敬事房的側(cè)西堂,看見正面墻上的畫,忽然又把進屋的一腳收到屋外來,像狄畫師迎面走來把他朝外推了一把樣。也就在門口盯著那屋里墻上狄畫師的像,慢慢臉上呈出青紫色,扭頭問跟在身后的御臣道:
“畫師呢?讓他來見朕!”
御臣說:“畫師把他的靈魂給畫在畫里了,畫完他就死在了那畫下,昨兒半夜臣差人已經(jīng)把他抬出了紫禁城?!?/p>
皇上怔了怔,又在那門口站一會兒,再次遠遠盯著那畫看,待有兩片落葉從樹上連續(xù)落至地下的工夫后,宛若畫師又把皇上從屋外朝著屋里推,皇上開始慢慢起腳朝前走,進屋在那畫前兩步停下來,瞇眼閉著嘴,不說一句話,也不把目光朝屋里別的地方看,直到最后將目光從畫面上方移至右下角畫師不慎落上去的一滴墨跡上,皇上才自語著問了一句話:“這墨真是不慎滴落上去的?”見御臣點了頭,皇上皺皺眉,擰著目光最后看了御臣一眼,一言不發(fā)地從屋里走出來,站在敬事房夠?qū)拤虼蟮脑郝溟g,朝天上看了一會兒,像看畫師自畫像天地間的巨大留白樣,自言自語著,對身邊的御臣、太監(jiān)們道:“朕終有一死,這畫師倒永遠活著了?!?/p>
太監(jiān)躬著身:“皇上為何要留這畫呢?”
皇上說:“朕若燒了這幅畫,它就成《洛神賦圖》或《河圖洛書》了,那畫師就真的萬古不朽了?!?/p>
說了這兩句,皇上又囑御臣把他的御印蓋在那畫右下角的滴墨上,將那畫拿去請宮里的裱師好好裱一裱,收藏在宮里最珍貴的畫屋里,然后皇上就走了。
也就走了呢。
終于到了下一月,在大帝35 歲壽辰的豪慶席宴上,皇上為了把宴慶的繁華記下來,又讓幾個畫師在宮宴廳里觀看那豪慶大場面,觀看各藩國和大清各省都給皇上送的各種貴物紀念品。而皇上,一一感謝他們賜酒時,到那幾個畫師前,忽然想起什么來,便讓人去取來狄畫師的自畫像,在那生日豪宴上,在那幾個畫師前,皇上讓眾人欣賞了那幅畫,并給畫師、御臣和各藩國的使節(jié)講了狄畫師繪畫攝魂的故事后,又指著那畫右下角滴落上去的一滴墨,說你們真的以為這是畫師不慎落上去的墨汁嗎?這是畫師在這畫上畫的一個狐貍洞。狐貍洞一般都在墳?zāi)股?,這滴墨洞是這畫師留給我的咒,只不過被朕識破看穿了,朕用御印把這墓洞堵上了。說完皇上在眾臣、使節(jié)面前大笑一陣子,叮囑那幾個畫師畫畫也要畫出人和物的靈魂來,然后大帝的眉上擰著一個結(jié),像擰著一個千年諺語樣,沉默一會兒感嘆道:“朕終有一死,這畫師倒永遠活著了。”
補記:
右下角滴墨上蓋著康熙御印的這幅名為《狄畫師》的自畫像,如今收藏在臺北“故宮博物院”??滴醯垴{崩于1722 年?!兜耶嫀煛泛R婆_北“故宮”是1947 年。原來臺北“故宮”的展出是分時分段的,所有的收藏都會定期掛出來,可這幅《狄畫師》,三次展出都因為人太多發(fā)生踩踏事故和意外身亡的事,單是1998 年那次展,因為踩踏事故就死了十二人,后來那次事故被稱為“狄畫師重大慘靈事件”。
再后來,臺北“故宮”就決定,永不向公眾展出這幅畫作了。
(摘自《作家》2020 年第11 期,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