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瑛
劉會海是我寫的第一篇小說的主人公。
1960年的暑假,我讀了一些當時文學期刊上的小說。其中有一篇叫作《女排長》,寫在水庫工地上,有一位姑娘,主動組織起了一支女子小車排(當時工地的民工采取部隊編制),推土筑壩。推車是力氣活,一向由男勞力承擔,女勞力只能用鐵锨往車簍里裝土,或者拉車,因此這支女子小車排就成了工地上的一道風景。她們一開始少不了出點洋相,賺得善意的嘲笑,但很快鍛煉成一支合格的隊伍,向男子們發(fā)起了挑戰(zhàn),領(lǐng)頭雁成了響當當?shù)摹芭砰L”。
此前我曾讀過不少小說,包括名著,但總覺得那是離我們遙遠的事情,從未想到自己寫小說。不料這篇《女排長》竟撩撥起了我的欲望:小說原來可以寫這個,這樣寫,我也完全可以寫一篇的!于是很快寫出了一個短篇,也是我創(chuàng)作生涯的起步之作:《劉會海的假日》?,F(xiàn)役軍人劉會海,從部隊請假回家探親,到村頭見社員們正在挖灣泥造肥,背包一放,即揮起鐵锨投入了勞動。太陽落山,土肥成山,歡笑充溢灣畔......
年輕不知天高地厚,稿成即寄給了全省的唯一一家文學期刊《山東文學》。其命運是一個月后編輯部把稿子寄回,“不擬采用”。但我并不甘心,當時我還在縣師范學校讀書,入學后又把它送給了我的語文老師王天佑,請他閱教。
王天佑老師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學養(yǎng)深厚,被全縣教育界和文化界尊為權(quán)威。一個星期天的下午,王老師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他先表揚了我一番,都是“大路”話,說你這篇東西(不是你這篇小說)有生活氣息,語言也比較通順。然后,問我,你讀過魯迅的小說《孔乙己》吧?我回答,上初中時學過,語文課本上有。王老師說,那你覺得孔乙己是個什么樣的人物?我說,窮困潦倒又迂腐不堪的讀書人,被人嘲弄欺辱。王老師又問,你憑什么給他下這樣一個結(jié)論?我說,這篇小說我印象很深,里面的好多話至今不忘。便說了許多例證:穿臟兮兮的破長衫,留長指甲,卻是站著喝酒;臉上的皺紋里時常夾些被人打的傷痕;賣弄自己知道回字有四樣寫法;分給孩子們一人一粒茴香豆,孩子們吃不夠還想要,他伸出手將碟子罩住,搖著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王老師笑了,笑得很滿意:你知道為什么對孔乙己印象如此深刻嗎?不外乎三個原因。一是作品語言幽默,有特色、有魅力。二是有許多獨特的細節(jié)連綴,你剛才說的什么回字有四樣寫法,分給孩子們茴香豆卻又手罩著碟子害怕孩子們搶去,最后被丁舉人打折了腿,一個蒲包墊著兩腿,仍舊到酒店要酒喝,等等,都叫細節(jié),令人難忘。還有重要的一條,就是用特色的語言、獨特的細節(jié),塑造出了一個鮮活的人物,這個人物只產(chǎn)生在那個時代,那樣的環(huán)境,現(xiàn)實生活中絕對沒有,又絕對存在,系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這些都是小說必備的元素。魯迅先生用了不到三千字,給我們留下了一部短篇小說的經(jīng)典,文學珍寶。你如果有志于文學創(chuàng)作,可以慢慢學習領(lǐng)會。
王老師沒有再提我的那篇《劉會海的假日》,但我已經(jīng)無地自容了。
從此我把《孔乙己》作為典范,經(jīng)常讀反復讀,每讀一次都有新的體驗。有了明燈的指引,再寫東西盡量避免籠統(tǒng)、粗糙和概念化,文學創(chuàng)作少走了彎路,漸漸步入正途。經(jīng)過二十年的努力,小有成功。此時王老師業(yè)已退休,春節(jié)期間我去拜年,感謝他二十年前的那次至關(guān)重要的關(guān)于《孔乙己》的講析。哪想到王老師笑了笑說,那見識不是我的,是沈從文先生的,當時礙于各種原因沒對你說破。
王老師在北大求學時,沈從文先生教授國文。有次,沈先生“放假”四周,專門讓學生寫小說。王老師寫了三篇,自然是個人滿意的,沒想到沈先生閱后給了七個字的批語:是作文,不是小說。王老師困惑,沈先生便讓王老師仔細閱讀《孔乙己》,而后針對“作文”和“小說”的微妙關(guān)系,以《孔乙己》為典范向他作了解讀。
我方知,是老師、是大師,引導了我不懈地學習文學經(jīng)典,也由此決定了我終生的追求,使文學成了我的不可或缺的精神生命。
我為此感到慶幸!
責任編輯 張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