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庭
古琴的制作,特用一個“斫”字,言必“斫琴”,是為行話?!绊健弊衷馐怯玫陡场?jù)東晉顧愷之《斫琴圖》示,一千六百多年前的國人制琴,確實是用一把斧子先將琴材劈削成形而后工。并可知東晉所制之琴,與二十一世紀的今天相比,別無二致。這樣的樂器,于世界音樂之林,也不可不謂古老。明代能臣劉伯溫在其作《郁離子· 千里馬篇》仍言:“斫而為琴,弦而鼓之”。在中國“琴棋書畫”的經典系統(tǒng)中,琴作為首位,歷來被認為是琴以載道。歷朝歷代于琴事,除優(yōu)秀的演奏家能名留青史外,一流的斫琴家亦能名揚后世。例如唐代的雷威、張越,宋代的石汝歷、元代的朱遠,明代的皇蕃潞王等等,清代名臣張之洞,也以能斫而別記。流傳至今,尚能演奏的古琴——業(yè)內亦稱老琴。其身覆斷紋,音多蒼古。琴之價值也高,唐琴于今拍賣行情都是千萬或億元記,宋琴皆千萬元,明代老琴均數(shù)百萬元不等,可以說是藝術與歷史完美結合的產物。當代新斫之琴,隨著古琴過去十年的快速復興,也得到了極大發(fā)展。
蜀中斫琴,代有人出,在琴學歷史上一直有重要地位。史料記載隋文帝之子楊秀受封蜀王,曾“造琴千面,散在人間”。琴中至寶的唐代雷氏琴,眾所周知是當時四川雷氏家族所斫。因此蜀地制琴,歷來為琴人所重。時至今日,蜀中斫琴,仍然享譽琴壇。若梳理其脈絡,四川斫琴可謂一脈相承,自有特點。弄明白這些,便可順理成章地理解蜀中斫琴的一些奧妙了。筆者結合自己斫琴近十年的研究,在此略呈。
一、承天時之統(tǒng)
在時間的長河中,蜀中斫琴不僅在古代有極高的成就,在近現(xiàn)代更是代有名家。斫琴的技術傳承,在清代幾乎斷絕。然后在清末至民國,再迭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四川的斫琴家都已成熟的斫制古琴。古琴的斫制,雖然手藝在歷史上幾經斷絕,但是依然可以輕易恢復,這得益于兩點:
1.斫琴資料齊備
古琴的制作技藝,除了傳統(tǒng)匠人傳承的口授手傳系統(tǒng)外,因為有文人的參與,有著完整的文字記述。例如北宋有斫琴專著《碧落子斫琴法》 《僧居越斫琴法》,系統(tǒng)記載了古琴斫制的經驗細節(jié)。唐代李勉的《琴記》,南宋田紫芝的《太古遺音》及《琴苑要錄》等,都對斫琴尺寸、材料炮制、底面厚薄、施工流程、材料配比、腔體結構有記載論述。甚蘇東坡筆記《雜書琴事》都研究有:“雷琴獨有余韻,應指反復,噫喑不己……乃有余韻,此最不傳之妙”。蘇東坡所說的“其背微隆”如同韭葉形狀凸起的部分,即古琴琴腔內的“納音”所指,這是獨具特質的古琴音聲美學追求在其槽腹內部設計中的具體體現(xiàn),對今世斫琴都是寶貴的資料。
2.老琴存世多
因為有蜀派古琴這一大流派于此,琴風濃盛,蓄琴者自然多。今天四川省博物館、四川大學博物館都有為數(shù)不少的藏琴,琴人家中藏琴亦豐,并且品質很高。例如省博的名琴“引鳳”“寒香”,琴人的“鐵客”“獲麟”“古鯨”“鳴玉”等,從唐到民老琴皆有,這是斫制古琴的重要實物參考。猶如習字者臨帖,學畫者摩古,斫琴家通過對傳世老琴的研究、模仿是斫琴的關鍵途徑。
3.近現(xiàn)代斫琴先行
明清鼎革,琴學受創(chuàng),至清中晚期又逐漸恢復。然明代為琴學盛世,所斫之琴傳世頗多,因此清人及民國學琴,有大量前代老琴可用,新斫用琴幾近停滯。新中國成立后,在周總理關心下,演奏和斫琴得到了短暫的保護和發(fā)展,但在十年動蕩中,大受沖擊。大量傳世老琴被毀砸,琴人幾乎絕弦。1976年,成都錦江琴社在政治松動下,最先恢復活動。古琴斫制被何明威、李星棋等前輩于國內率先恢復。八十年代末,曾成偉先生又循家中藏琴,研究斫琴,成為一代斫琴名家。這些事跡,在古琴界都是先行于時代的,為蜀中斫琴奠定了寶貴的基礎。
二、通地利之便
古琴斫制,首要是擇材,取物。斫琴的原料最主要一是木料、二是大漆。四川地處西南盆地,歷來是木材的重要產區(qū),“蜀山兀阿旁出”即是四川為傳統(tǒng)木材產區(qū)的例證?!冬樺居洝酚涊d唐代雷氏斫琴:“雷威斫琴不必皆桐,每于大風雪中獨往峨嵋,擇松杉之優(yōu)者伐而斫琴”。由上可簡單見到歷史上四川地區(qū)在木材資源的豐富。其實今天斫琴,例如四川何明威、曾成偉等老師,斫琴多采他地不用的泡桐。究其原因,他地斫琴師,皆認為泡桐纖維過疏,斫琴易聲音發(fā)空,因此輕賤桐木琴。獨四川斫琴家,所斫之桐木琴,能售賣到數(shù)十萬的價格,還被海內琴人爭相收藏。筆者曾專程做過測試,四川所產的桐木,在彈性系數(shù)模量等聲學特性指標上,均優(yōu)于河南山東一代所產桐木。因四川常年光照較少,同品種桐木較之外省生長更慢,造就了四川桐木優(yōu)良的聲學特性,可謂差之毫厘,所得大異的結果。以上是取料之地利。
琴中另一重要的材料——大漆。大漆,四川亦稱“土漆”,是漆樹采割的純天然液體涂料。四川歷來是大漆的重要產地,尤其今天四川綿陽市是全國大漆交易的重要集散地,全國一半的大漆交易在綿陽完成。眾多斫琴師均到四川綿陽采購斫琴用漆,第一保證品質,第二可以進一步了解漆性。四川會成為大漆的集散地,實則與采漆、制漆的歷史傳統(tǒng)密不可分,在時間的長河中,蜀地歷來是漆器的重要產地。緣何是四川呢,這是由天時地利而定。大漆有一重要特性,漆的使用制作,與環(huán)境的濕度與溫度密切相關。大漆的髹飾,必須在空氣濕度七十到八十、環(huán)境溫度二十五到三十攝氏度,最易干燥結膜。四川地處盆地,常年大部分時間和環(huán)境十分利于髹漆,這自然也是是四川得天獨厚的斫琴髹漆條件。
三、究人和之利
古琴基礎是一件樂器,離不開使用彈奏的人。蜀中斫琴之興,極大程度受自于蜀派古琴藝術的傳承。斫琴技術的核心是圍繞琴的演奏使用展開的。斫琴技術高超,是建立在演奏技術的成熟上。蜀派古琴演奏,自清末咸豐年間青城山道士張孔山祖師傳今,已逾八代,在國內眾多流派中,以傳承有序、體系明確而備受矚目。蜀派古琴演奏講究“按令入木、彈欲斷弦、又用力不覺”。既按弦音堅實,彈弦音飽滿,但又要發(fā)力輕巧,有四兩撥千斤之感。如此的演奏需求,對古琴斫制中關鍵的手感要求極高。蜀派琴人,正是蜀中斫琴的基礎。
斫琴之事,筆者向來總結是“五分木匠、八分漆匠、十分彈琴匠”。也就是說,斫制古琴,木匠工藝要求并非很高,我常言:“我能做一張琴的木工活,但卻打不出一把椅子”。因為琴上的木工活,主要是切形和粘接,對精妙榫卯卻不用,因此是“五分木匠”。但是在漆藝上要求頗高,甚至超過了許多做漆的工匠。因為琴面的打磨上漆,于漆工要求并無區(qū)別。除了耐心細致外,對漆性的了解必須精準,才能駕馭大漆的施工,光此一點就需要數(shù)年經驗積累。琴面光整平直,面積不小,制作難度對比一些只做小件漆器的漆工,又難上了許多。只是傳統(tǒng)琴色尚素雅,并不要求斫琴師對大漆的不同工藝表現(xiàn)掌握許多,但在素髹上是要求極致了,因此我戲稱為“八分漆匠”功夫。
“十分彈琴匠”,才是斫琴師最重要的功力。那便是對古琴演奏深入學習和掌握,才得真正體會琴器制作的秘奧。遍觀歷史和當代,為大家公認的斫琴名家,無不是在彈奏古琴上有數(shù)十年的功夫積淀,甚至要對琴學有系統(tǒng)的學習。筆者決心斫琴,亦是當年見幾位前輩琴人在彈琴之余,研究斫琴并名揚海內。尤其是筆者的恩師曾成偉先生,是公認“道琴并進”的琴家。在古琴演奏上的理解,運用于古琴斫制,在審音、調整使用手感上,往往是這些經驗再現(xiàn)。筆者彈琴第十年時,便萌發(fā)了自己斫琴彈奏的想法。初時看老師斫琴,并無甚獨特處,都如書中記載的流程和實物樣貌。未想,上手一斫,十年將過。十年內斫琴近百張,滿意者寥寥無幾。才知斫琴并非一朝之功,更非眼見般簡單。筆者于去歲,才覺近十年的斫琴積累打通關節(jié)。大有“十年磨一劍,今朝把示君”之勝意。
以上是筆者對蜀中斫琴的淺梳,由于篇幅限制,只能于此略呈。古琴斫制在過去,和今天都是一門矚目的藝術。它與傳統(tǒng)書畫作品一樣,為人彈奏或收藏。蜀中斫琴藝術,在中國古琴藝術寶庫中獨樹一幟。我們應當更加重視和挖掘蜀中斫琴的獨特藝術魅力,讓這一藝術實踐在新時代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