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惠妹
寒冬里,一碗紅糖姜水湯圓里濃縮著母親不厭其煩的操勞,和那從不被提起的愛。
1
這些年,受各類書籍和心靈雞湯的影響,開始懂得生活需要儀式感??苫叵肫鹉赣H,她目不識丁,也不懂得什么是雞湯,更不明白什么高雅情趣。她一生,只是用那笨拙而原始的方式,一聲不吭地愛著我們。
每年端午節(jié)一大早,母親都會不知疲倦地從天井的水井里打水,一桶一桶又一桶,直到家里所有的水桶和臉盆都裝滿了水。
這些裝滿水的盆盆桶桶都在太陽下暴曬著,端午的陽光正從柔軟向強硬過渡。
吃過午飯,那些水桶和臉盆里的水,在陽光的照射下都冒起了小泡泡,用手去觸摸時,發(fā)現(xiàn)涼意已去,溫暖襲來。
在母親的催促下,我們開始肆情地享受著她手動的溫泉,洗頭洗澡。
長大后才明白,這是世界上最昂貴的溫泉。
身材矮小的母親,身上似乎總有一股使不完的勁兒。每年都會在端午節(jié)給子女們制造溫泉,只是因為憨憨的她,信了“孩子們在端午節(jié)用日頭曬過的水洗澡,夏天皮膚不會生瘡長痱子”的說法。
在那個沒有空調(diào),連電風扇都慢悠悠地轉(zhuǎn)著的年代里,生瘡和長痱子幾乎成了每個孩子夏天的一場噩夢。
為了抵抗那疼痛難挨的瘡子,和那瘙癢無比的痱子,母親費盡了心思。除了日常的痱子粉和花露水外,她似乎不肯輕易放過每一個可以與瘡子痱子抗爭的日子。
七夕節(jié)那天,她總是想方設(shè)法從菜市場買一捆“四君子”回來。
買不起鱘螃蟹的她,就用家里老母鴨下的青殼鴨蛋,煮起了“四君子”湯。
詔安民間有七夕吃四君子煮鱘螃蟹或青殼鴨蛋,可以消除孩子們身上的瘡子與痱子,還可以讓孩子們健脾開胃,使他們不再挑食的說法。
至今不明白,為什么在那貧窮的年代里,怎么還會有挑食的孩子。也不明白,為什么非得是青殼鴨蛋,白殼的不行嗎,雞蛋不行嗎?只是清楚地記得那兌了鹽巴的四君子湯,清香中帶著絲絲的甘甜,味道確實不錯。
平均主義,是母親管理家庭和眾多子女最簡單的方法。她和父親只是象征性地喝了點四君子湯,而我們這群孩子,每人一碗湯一個蛋。
勤儉節(jié)約,是母親持家的秘密武器。年幼無知的我,不清楚從她和父親嘴巴里節(jié)省下來的兩枚鴨蛋可以做些什么。只是經(jīng)??吹剿舳稳兆泳桶汛驳紫聝蓚€小籮筐里的雞蛋和鴨蛋裝到菜籃里,帶到農(nóng)貿(mào)市場。回來時,菜籃里裝滿了豬肉、魚和各種時蔬。
2
北方人在冬至吃餃子,南方人的冬至吃湯圓。聽說冬至的湯圓是有靈性的。在家鄉(xiāng)人眼里,冬至不吃湯圓會變成妖精。
為了讓我們平安健康地長大,不成妖成魔,母親每年在冬至的前兩天就開始忙碌。把大米和糯米按一定的比例調(diào)配好,方言里把這個比例叫做“破”?!捌啤笔且婚T技術(shù)活。糯米多了,搓出來的湯圓軟塌塌的,不成形。大米多了,煮出來的湯圓又硬又柴,口感極差。
母親將“破”好的米洗凈,浸泡一定的時辰。然后提著那一桶浸泡后的混合米,到鄰居家排隊,等候磨米漿。
一條街,近百戶,只有一家人門口有石磨。逢年過節(jié),這戶人家也就門庭若市了。婦女們聚集在一起,邊排隊等候,邊聊著各種家長里短。
石磨有上下兩塊巨大的圓石組成。上層圓石有長長的木軸,軸上連著三角形的木架子。一條長長的粗布繩從屋檐上的鐵鉤垂下來,布繩的兩端綁在石磨的木架上。
我一直認為推動那笨重的石磨,是一個重體力活。嬌小的母親卻從不喊累,不曾叫苦。我偶爾會去湊個熱鬧,把浸泡后的混合米舀一勺放入石磨上層的入口處,看著石磨在母親的推動下,將那些固態(tài)的米變成液態(tài)的米漿,從下層的出口流入石磨下方的桶里。不一會兒,我便覺得無趣,撂下母親,跑一邊玩去了。
氣喘吁吁的母親,將米漿提回家后,把米漿倒入洗凈的炊巾里,用繩子綁住封口,并在炊巾上壓一塊大石頭,將米漿里多余的水分去除。待米漿固態(tài)化后,母親就著手組織一家大小圍著小圓桌,搓起湯圓來了。而她又開啟了新一輪的忙碌——煮湯圓。
寒冬里,一碗紅糖姜水湯圓里濃縮著母親不厭其煩的操勞,和那從不被提起的愛。
3
“媽,拜托,以后不要再麻煩人家給我捎肉松和麥片了。食堂的伙食挺好的,我每天都喝著燉罐里的湯,飯后還會吃點水果?,F(xiàn)在整個人都胖得像熊貓了?!?/p>
“什么?怕我沒吃宵夜晚上餓著?餓不了呢,每天晚上都有勤工儉學(xué)的學(xué)生到宿舍里賣各種小吃,我足不出舍就能填飽肚子。”
我左手握著電話筒,右手提著沉甸甸的母愛,在公話亭里巴拉巴拉。
兒行千里母擔憂。雖然我的大學(xué)離家只有百里之遙,但母親依然有這樣那樣的顧慮。離家前,她一臉虔誠地在自家的水井邊挖了一抔凈土,用塊紅綢布小心翼翼地包了起來,囑咐我?guī)У侥吧某鞘欣?。她自信滿滿地說,這樣我就能服水土,很快地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了。
可是,她依然擔心。因為打小我就嘴刁,只吃她和父親做的飯菜。她怕我吃不慣食堂的大鍋飯。每次聽到有老鄉(xiāng)回家,母親總是會碰巧出現(xiàn)在老鄉(xiāng)家里,然后托他們給我?guī)Ц鞣N吃的。
她不知道,告別了家人的守護后,我活得跟野草一樣野蠻。在吃喝方面從不虧待自己。畢竟,在城里只要有口袋有錢,生活就能過得很是滋潤。
大學(xué)畢業(yè)時86斤的體重,是我人生中體重的巔峰。畢業(yè)后,從城市到農(nóng)村,體重也倏地從86降到73,不到半年,掉了13斤肉。母親的心又開始不安寧了。
20世紀90年代末的農(nóng)村是貧瘠之地,哪怕你口袋里揣著再多的錢,也難以買到自己喜歡的食材。挨餓,談不上。但領(lǐng)著工資,過著清貧的日子,卻是真實的寫照。
每星期在我到校前,給炒一玻璃瓶豬肉,是母親唯一能給我的營養(yǎng)。我不愛吃油膩的,母親選了純瘦肉。
經(jīng)常聽別人說起,純瘦肉是又柴又硬,缺乏彈力,口感很差的。可是母親炒的瘦肉,分明是滑口有彈力的。與平時父親的炒粉肉做法不同。這瓶要帶到我單位的瘦肉,每次都由母親親自操刀。她在炒肉時加入了些許豆豉和剁碎的生姜,讓瘦肉變得咸香起來,口感極佳。
神奇的母親,每次炒的一瓶瘦肉,都正好吃五天。不知道是她的預(yù)算能力強,還是我的配合水平高。抑或那一玻璃瓶咸香豬肉,是母女連心的有效見證。
母親牌瘦肉勾饞了兩位室友,偶爾過來蹭幾片后,不過癮,便趁著周末回家時,讓自己母親如法炮制。周一,寢室里不約而同出現(xiàn)了三瓶瘦肉。只是,到了周三,有兩瓶瘦肉已經(jīng)開始發(fā)霉變味了。
或許,天下的母親都是一樣的。但每個母親愛孩子的方式又不盡相同。而我的母愛保質(zhì)期會更長一點吧。不然,怎么她已經(jīng)離開了七年,而我對她的思念卻不曾減弱半分?
張彥摘自《閩南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