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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許多人的想象里,李白是永遠不老的詩人。
喝最烈的酒,穿最貴的裘,走最遠的路,眼里還有他永不衰敗的能量和激情。二十歲的時候喊得出“丈夫未可輕年少”,四十歲依然要說“天生我材必有用”。隔了一千多年,流行歌里還在唱對他的羨慕:要是能重來,我要選李白。
但在作家哈金的《通天之路:李白傳》里,脫離想象之后真實的李白,是少年失意老年流放的,是兩次入贅妻離子散的,是流浪半生客死異鄉(xiāng)的,是千金散盡窮愁潦倒的。六十年蹉跎一過,所謂詩仙,也不過和所有凡人一樣,從廣闊流到狹窄,從驕傲變得壓抑。
作為漢文化代表登上聯(lián)合國郵票,是后世給他的許許多多的榮光之一。偉大之名,詩人生前半分未沾。哪怕是死后多年,白居易路過他的墳?zāi)梗瑢χ鴫炦叺臐M眼雜草也只能感嘆:但是詩人多薄命,就中淪落不過君。
如果能重來,李白怎么會選李白呢?
活在想象中的李白,有今天看來還很瀟灑的故事:貴妃磨墨,力士脫靴,天子呼來不上船。
就像在《妖貓傳》里,他是極樂之宴上舉足輕重的裝點。醉臥在酒池邊,不理會美人掉落的翠翹,也不理會散發(fā)打鼓的君王。對權(quán)力的不在乎,膨脹到爆炸的才氣,都讓人相信,盛唐就是這樣美的、浪漫的、包容一切的。
但哈金想講另外一個故事。故事的一半是玄宗對李白“御手調(diào)羹”“降輦步迎”,一半是玄宗私下評價李白:“此人固窮相?!睙o論李白多有天賦,在皇帝看來,他都只是一個“品級欠缺的寒微子弟”。此時的李白已經(jīng)四十一歲,這是他人生第一次受到權(quán)力的禮遇。即使這禮遇并不純粹,但讀完書找工作找了快二十年的李白,已經(jīng)熬了太多安靜又頹廢的日子了。金陵夜里寫“低頭思故鄉(xiāng)”,安陸山間寫“日日醉如泥”,長安街頭寫“行路難!行路難”,寫著寫著到了四十歲,還是一事未成的無業(yè)游民。
同齡的王維二十歲打入京城社交圈;比自己大三歲的王昌齡,二十九歲也輾轉(zhuǎn)進了仕途;更不要提比自己小三歲的崔顥,十九歲就中了進士。這些人自有才華,還有他羨慕了一輩子的出身:五大高門中的太原王氏、清河崔氏,而他卻只是士農(nóng)工商中最賤的等級。即使李白對自己的家庭再諱莫如深,也無法消弭掉“無商不奸”這種近乎原罪的標簽,以及永遠沒有資格通過科舉將才華變現(xiàn)的限制。
于是他選擇兩次入贅到貴族家中,哪怕是早已沒落的貴族,也把自己一輩子最好的年紀都浪費在了四處奔走上:給權(quán)貴寫求職信,求舉薦求內(nèi)推。直到千金散盡無可傍身,都沒有迎來自己的機遇。
第一次來到長安這座當時世界上最大的都市的李白,被宰相兒子一片忽悠,離開后寫詩泄憤:“何時黃金盤,一斛薦檳榔。”什么時候我揚眉吐氣了,定要用黃金做的盤子,裝一百斤的檳榔給你當主食啊。但也僅此而已。十一年后,李白再次入京,卻也不過就是做個翰林待詔,為皇帝和貴妃寫寫歌詞罷了。
既然如此,為什么我們會有種李白是天生樂天派的感覺呢?仿佛什么不順心都無法侵蝕他的神采。整天在山水間浪跡晃蕩,是謫仙也是道士,是游俠也是酒神,永遠遠離正統(tǒng),永遠有自己的能量場。
去過十八個省、二百零六個州縣、八十多座名山的李白,為自己立起了“大唐第一旅游博主”的人設(shè)。永遠處在無盡的漫游當中,用一生的閑暇換來令人驚訝的行走地圖,是隨時可以起飛卻困于種種現(xiàn)實的當代人,最向往的逃離。
廬山的瀑布,蜀道的天梯,敬亭山的云,大明寺的鹿……每當這些自然之物出現(xiàn)在李白的詩里,總讓人涌起純粹又明亮的感覺。與之相伴而生的,是詩人筆下綿長熱烈的人間風(fēng)塵。書生、游子、農(nóng)夫、劍客……在與功名榮耀無關(guān)的平民世界里,無法倚仗才學(xué)“平交王侯”的李白有他自己的快樂。
他最好的朋友幾乎都和權(quán)貴無關(guān)。就像他和王維明明擁有共同的社交圈,卻仿佛身處兩個平行世界,從未在對方的人生里留下任何痕跡。給他帶來精神安慰的,是隱居的孟浩然,是修道的丹丘生,是不知名縣令汪倫。
這是獨屬于他的安寧宇宙。被玄宗賜金放還、永別長安后,四十二歲的李白接受了他注定不富貴的命運——畢竟,“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yīng)西北流”。和滾滾不盡的江河相比,人世的短暫輝煌算得了什么呢?當李白全情投入旅途,成為家中的過客、外界口中的謫仙,他再次變得超脫、自信、不在乎、不憤怒。哪里都有他的朋友,也總有如明月直入、無心可猜的交流。在人生的后半場,他入了道教,從形式上和世俗徹底切割。在許多詩句里,他削減了年輕的銳氣,滑向平靜。就像獨坐敬亭山時,只剩人和天地,靜悄悄地相看兩不厭。
這種平靜直到他五十七歲時截止——李白應(yīng)永王所邀,加入其叛亂陣營,為其招攬聲勢,事敗后入獄,以致到了杜甫所說的“世人皆欲殺”的地步。所謂熱烈、天真、透明的心性,全都被另外的聲音掩蓋。
我們已經(jīng)無從想象到底是哪一刻,詩人對功名的焦慮超過了對平靜的渴望。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費心維持的平靜里有太多假象。或許正如哈金所說,他本性“享受那種擁有名聲和崇拜者的感覺”。正是在這種感覺的吸引下,詩人一次又一次重新上路,最終走向他人生的窄門。
真實的李白到底是什么樣?
今人眼里,他是千年來的頂級流量,作品那么高端,被那么多人崇拜。去詩里看,他是醉心山水的社交達人,人生或有失意,底色卻如盛唐氣象,永遠向上且光明。但回到他生活的時間坐標里看,這些都拼不出一個完整的詩人。
哈金說,當我們談?wù)摾畎讜r,應(yīng)該記住有三個李白:歷史真實的李白、詩人自我創(chuàng)造的李白,以及歷史文化想象所制造的李白。
在詩人的自我創(chuàng)造里,他扮演最多的是仙人、俠客、飲者、狂士。正是這些為他積累起自由率真的形象,后世也就此把他想象為浪漫主義的代名詞。但現(xiàn)實的引力如此沉重,偽裝的自在如此脆弱。當詩人一邊希望精神上“通天”,求忘卻求超脫,一邊又從未放棄過肉身上“通天”,進仕途做實事;一邊喊著“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一邊又說出“愿君侯惠以大遇……白即膝行于前”。和世人以為的瀟灑相比,詩人內(nèi)心的矛盾、猶疑要強烈得太多。
只有在那些不刻意平靜也不再壓抑,不為應(yīng)酬作也不為君王作的詩里,我們看到這個生活在一千多年前的人最真誠的糾結(jié):承認自己身為凡人,有做事的心氣,也有難以克服的局限。
他最好的、讓人驚嘆的詩,幾乎都來源于這種坦白:生怕在有限的一生里糟踐自己,過早放棄自己,更怕朝如青絲暮成雪,什么都來不及。因為“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滿”,所以“人生得意須盡歡”。雖然“拔劍四顧心茫然”,但還是勸自己相信“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在這些毫無保留的人生宣言里,李白寫他的惆悵,也讓無數(shù)人看到自己的樣子。誰沒有過年輕的時候呢?被毒打被馴服,然后想逃避想放棄。總覺得還有時間,等到衰老的跡象出現(xiàn),才發(fā)現(xiàn)四下依舊一片荒蕪。人生在世不稱意,天才與凡人都不能幸免,這多少讓人寬慰。但那些閃閃發(fā)亮的天才表達,以及貫穿其間的精神魅力,又一再提醒著所有人,不是所有遺憾的嘆息都能掩蓋這份來自八世紀的遙遠的回聲。
與更多凡人相比,李白之所以是李白,之所以是天才,之所以隔了一千多年還沒被淡忘,或許就因為在那么多不稱意之外,多了那么點堅定的心氣兒。即使這稍顯徒勞,但至少從未真正消失過。
在將死的那一年,聽聞李光弼和郭子儀還在平叛,六十一歲的李白立刻從當鋪贖回了劍,買了把長槍,穿上玄宗賜他的宮錦袍,借了匹老馬,準備向北出發(fā),加入軍隊,為自己爭取最后的榮譽。
這個世界有時可能確實不怎么樣。但李白至死,都還堅持浪漫了一下。
(從容摘自“新經(jīng)典”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洪鐘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