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桑榆

一

“別走，行嗎？”

白星瞧著眼前眉清目朗的男孩，聽他狀似不經(jīng)意卻尤為大聲的一句話，耳朵發(fā)燙。

——“走不頂用啊，班長，跑起來！”

沒想到對方還有后話，立時，她的耳朵更燙，因為方才腦海里閃過的一秒旖旎。江競并不知曉白星此刻的心理活動，將手中的秒針盯得死緊，勢必要她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完成八百米繞場跑。

白星并非體育特長生。相反，她體質(zhì)差，用弱不禁風(fēng)形容也不為過。白星的媽媽著急上火，只好拜托體育老師，要他多關(guān)照自家孩子。正好，江競是體育老師的得意門生，被派來監(jiān)督她的附加“課程”。當(dāng)男孩故意拖長尾音，滿眼調(diào)侃地要她奔跑起來時，她察覺腦子里無端咯噔了一聲，接著有陌生的力量灌入身體。

八百米跑完，白星顧不得形象倒向綠茵地，不斷喘著大氣。江競的監(jiān)督使命亦完成，他卻沒及時撤退，反而給白星遞去一樣?xùn)|西。她定睛一看，是塊巧克力?！皝戆?，黛玉？橫掃饑餓做自己?！蹦泻⒁回灥恼{(diào)侃之色不減。

“謝謝。”女孩眉梢微弱地動了，連帶眼睫的顫抖也小心翼翼。

二

江競與白星，無論怎么看，都是兩個國度的城民。她是白日的星星，雖然很努力地閃耀，可奈何天光太亮，她的光芒被掩在白云之下。而江競呢，姿態(tài)喜人，如昆山片玉。他開朗，她木訥；他出了名的人緣好，她幾乎被人人喊打——畢竟一般好學(xué)生，都不得不做班主任的傳聲筒。

偏偏生活意外頻出——江競被調(diào)到了白星的身邊。原來，前日晚自習(xí)回家的路上，班主任在同一輛公交車巧遇江競和同桌蘇小嬋。兩人的舉止倒沒什么異常，只是蘇小嬋的書包被江競一路拎在手上。班主任一琢磨，不能任事態(tài)繼續(xù)發(fā)展，于是想出了換座位這招。江競什么狠話都沒說，但他冷漠和不情愿的樣子，幾乎掩蓋住那個向她遞去巧克力的影子，令她化身為鴕鳥，不敢抬頭。

換座位后，江競倒沒怎么影響白星正常上課。她做題、記筆記，他就在旁邊陽奉陰違地看武俠小說。然而，有一次江競上課看小說被發(fā)現(xiàn)，還與當(dāng)堂老師嗆聲，消息傳到班主任的耳里，班主任終于忍無可忍地要他請家長來。不料，通訊錄上的座機號碼早已停止使用。思來想去，班主任將任務(wù)甩給白星：“聽說你倆住得挺近。放學(xué)后你跟著去一趟江家，通知一下他爸媽來學(xué)校一趟?！?/p>

不知是白星也覺得他需要拯救一下，還是不懂怎么拂班主任的意思……最終她得令做了小跟班。結(jié)果沒到江家，剛進(jìn)小區(qū)，她就遇見了正扭打在一起的江家父母。江競估計見慣了這樣的場面，沒覺得多驚訝，只是在江父神志不清下狠手時隔開了母親。

好在事態(tài)沒有演變得更嚴(yán)重。待現(xiàn)場硝煙散盡，一直沉默的江競這才剜了女孩一眼——“你還杵在這里做什么？滾啊。”

白星到底是女孩子，沒受過這樣直白的侮辱，下意識地挪動了腿。然而，那雙腿剛過了馬路，又不知趣地倒退，回到原地。江競果然沒回家，正坐在小區(qū)的長椅上發(fā)呆。她默不作聲地卸下書包，擋在兩人中央，與他保持距離地坐在椅子另一頭。

不知過了多久，旁邊的男孩才聲音稍啞地問：“你回來做什么？”白星仿佛等的就是這樣一個機會，立馬道：“是你要我別走的呀?！彼难劬σ琅f藏在鏡片后，此時卻能察覺出狡黠的光芒，“那天在操場跑道上，你嚴(yán)肅地請求我說——‘別走，行嗎?！?/p>

哧，男孩訕笑出聲，心里對她筑起來的圍墻轟然倒塌。甚至在情緒稍微好轉(zhuǎn)過來后，他還起身，說要送她回家。白星矜持地拒絕：“不用，我就住在對面小區(qū)，否則也不會被指派來做小跟班。”

江競堅持：“現(xiàn)在太晚了，路途很短，也不代表安全。”

“說得仿佛你走夜路很安全似的。”

“我好歹一米八幾。”

“憑什么看不起一米五八的人?！?/p>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斗嘴到樓下，白星忽然問：“那我們現(xiàn)在算朋友了嗎？”

江競想想，搖頭：“別了，和我成了朋友，就得幫我打掩護(hù)，不能做老師的乖學(xué)生了?！?/p>

“那你就不能好好的，別和老師作對嗎？這樣我就不用為難了。”她的語氣天真，表情也無辜，即便眉目不起眼，卻也別有風(fēng)光。

江競難得給噎得不知如何是好，白星乘勝追擊：“江競，你很好的，不用拿‘玩世不恭做面具。我不清楚，也不愿冒昧地打聽你的家事，但我相信，淤泥里也能長出蓮花。”

三

與江競逐漸走近后，白星才得知，他想與蘇小嬋同桌的理由，是覺得蘇小嬋細(xì)心、善良?！拔掖蚧@球時受了傷，她默默地往我抽屜里塞了一塊創(chuàng)可貼?！?/p>

她疑惑：“如果送創(chuàng)可貼的是別人，你也這么對她嗎？”

江競想也未想：“不是一塊創(chuàng)可貼的事。而是因為創(chuàng)可貼，我注意到了這個人?！?/p>

所以，究竟是誰送的創(chuàng)可貼不重要了，她已然闖入他的視線。

白星的表情終于不再糾結(jié)，又說：“蘇小嬋成績不差，聽說想考去北京，你要有思想覺悟?！?/p>

江競雖嗤之以鼻，但還是有了挺大改變。為了能考去北京，他將小說以及亂七八糟的玩意統(tǒng)統(tǒng)交給白星保管。發(fā)現(xiàn)他的進(jìn)步，體育老師格外欣慰，推薦他參加了北京體育大學(xué)的單招。最終高考成績一出，人人得償所愿，包括白星。她早被保送Q大，與江競的學(xué)校隔了約莫一小時的車程。兩人約好買同一天的火車票北上，不料，同行的還有蘇小嬋。

蘇小嬋買的硬臥票，江競非把自己的軟臥票換給她，導(dǎo)致白星和她在同一節(jié)車廂，他自己單飛?；疖噯?，蘇小嬋沒話找話問：“白星，有個問題我一直好奇……你是不是也喜歡江競？”

窗外傳來火車轟隆隆的呼嘯聲，以致白星混沌了一秒。她下意識地偏頭看窗外，片刻后，轉(zhuǎn)過頭來問：“喜歡是什么感覺？”

蘇小嬋想了想：“就是每時每刻想與他待在一起。有他在，你的目光不容易被別的風(fēng)景吸引。”

“那我對他應(yīng)該不是喜歡?！?/p>

這下白星否認(rèn)得很快，“單純是承了一塊巧克力的情，希望他好。”

蘇小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知信還是沒信，釋懷地一笑：“你做得對?！辈蝗唬袢账赡軟]機會與江競一同去北京，更別說幻想共同的藍(lán)圖。

江競與蘇小嬋沒有特別正式的開始。不過，剛?cè)胄蟮胶螅瑑扇死仔窃诖髮W(xué)城外吃了頓飯，美其名曰“慶祝自由”。為了向全世界昭告自己變得成熟，蘇小嬋還穿上了人生的第一雙高跟鞋。她沒經(jīng)驗，崴了腳，江競伸手去牽，就再也沒分開。

白星無端地盯著那雙膠在一起的手，良久。緊接著，她發(fā)現(xiàn)蘇小嬋的手可真好看，大概任誰牽了，都不想放開。

四

江競與蘇小嬋的大學(xué)同處五環(huán)附近，相隔不遠(yuǎn)?？赏嗵幍臅r間越多，摩擦也與日俱增，直到江競大三時徹底爆發(fā)。

那會兒江競被系里舉薦進(jìn)了校隊，需要代表學(xué)校參加各種各樣的正式比賽或友誼賽。除了上課，他的業(yè)余時間基本都花在訓(xùn)練上，蘇小嬋便開始鬧騰。比賽贏了倒好，偶爾輸一回，挫敗的江競煩不勝煩。任何人的信息，他都不想回復(fù)，只想叫上白星，兩人靜靜地坐上大半夜。一如十七歲那年，她將書包擱在中間，他在長椅這一頭，她在長椅另一頭。

Q大著名的夜花園里，白星習(xí)慣性地抬頭看夜空。等江競吐槽完蘇小嬋的毛病，她問：“現(xiàn)在你還覺得她溫柔、細(xì)心、漂亮嗎？”江競一愣，不敢點頭，也不搖頭，似乎怎么回答都是錯。

白星指了指天，笑：“你看，晚上的星星奪目吧，哪哪都好。可一到白天，它就消失了。其實，星星白天也在的，只是被各種大氣、云朵啊，遮住了?！?/p>

江競似懂非懂，喉頭里卡著一句話，不知該不該講。他忽然很想問：“的確，從前我看蘇小嬋哪哪都好，所以想靠近。但白星，從前我看你哪哪都不好，可在我心煩意亂的時候，為什么唯一想到的只有你？”其實，這句話，在蘇小嬋還沒牢牢抓住他的手的時刻，他便想脫口。奈何火車上她與蘇小嬋的一番對話，扼殺了他所有訴說的欲望——“我對他應(yīng)該不是喜歡，單純承了一塊巧克力的情”。

花園中，兩人各懷心思地沉默著。江競的手機鈴響，來電顯示是蘇小嬋。他剛摁下接聽鍵，那頭傳來蘇小嬋疑似哭泣的顫音，說她在開水房燙傷了，紅了很大一塊。江競安撫她別急，起身欲走。忽而看了眼時間，步子一頓，他轉(zhuǎn)向白星，按照慣例地說：“先送你回寢室吧？”白星擺擺手：“不用，你快去照顧她。這里我熟門熟路，自己可以?！?/p>

江競半信半疑，略一思量，終究留她在黑暗里——“到寢室了給我發(fā)條消息?！?/p>

可是那晚，直到天亮，他也沒收到那條消息。不僅如此，連著大半月，江競也沒聯(lián)系上白星，心急之下，只好抽身去學(xué)校找。

是日，看她好端端地與同學(xué)去食堂，他當(dāng)街?jǐn)r住她，臉紅脖子粗地質(zhì)問：“為什么不回消息？還關(guān)機！”白星覺得莫名其妙，表情訕訕地說：“到了寢室，我才發(fā)現(xiàn)手機落在長椅上了?；厝フ?，沒找著。之前我沒考慮過丟手機的情況……也記不住誰的電話號碼。”她跟父母報完平安，坐等下個月生活費到，換新手機。

那本是一場烏龍，奈何蘇小嬋的好友當(dāng)日也在Q大，親眼看到了兩人當(dāng)街爭論的一幕，覺得不尋常，于是拍下來發(fā)給蘇小嬋。

一場世紀(jì)戰(zhàn)爭再度爆發(fā)。因為就在同一天，蘇小嬋約江競看電影，他忘記了，這很難不令人遐想些什么。那場爭吵里，蘇小嬋把一生最難聽的話都說完，甚至主動提了分手。

兩人分手的消息傳進(jìn)白星的耳朵里，為了消除對方的芥蒂，她將蘇小嬋約出來，一五一十地交代原委。隨后，她還結(jié)結(jié)巴巴地承認(rèn)，她早交了男朋友，與江競沒任何關(guān)系。

白星的男朋友并非憑空捏造。幾天后，她組織了一場四人飯局，是那位男朋友買的單。席間，蘇小嬋對江競的態(tài)度總算有所緩和，可江競心不在焉。趁著去洗手間的空當(dāng)，他佯裝隨意地問起：“怎么忽然談戀愛了？”

白星不自在地?fù)蠐项~前的劉海兒：“命運的安排吧……”她說，“單獨回寢室那晚，差點遇見不好的事情，是他救了我。手機也是那時候丟的，之所以瞞著你，是不想讓你內(nèi)疚?！?/p>

江競的胸口立時堵得厲害。他感到不可思議：“說你迂腐還不承認(rèn)，誰規(guī)定救命之恩非得以身相許去報答了！”

“和報答無關(guān)?！卑仔菢O快地否認(rèn)，“接觸下來，他人蠻好的，完全符合我對男朋友的想象。”

“愛情無關(guān)想象?！?/p>

白星的嘴角疑似浮起一抹苦澀——“但可惜了，我不懂愛情?！?h3>五

江競覺得白星迂腐，其實不然。迂腐的話，她便不會在他嚴(yán)詞厲色要她滾的時候，機警地倒回來；更不可能隱瞞，當(dāng)初那塊創(chuàng)可貼其實是她悄悄塞到江競的抽屜里的。白星也想過要揭開事情的真相，可江競說：“不重要?！闭l先闖進(jìn)視線，誰就是開得最美的水仙。何況她從來不是水仙，頂多是盆多肉植物。

火車上，蘇小嬋說：喜歡一個人，就是每時每刻想與他待在一起。白星認(rèn)為，她只說對了一半。另一半是：就算不能時時刻刻與他待在一起，你還是寧愿委屈自己，全方位地為他著想。她希望他沉下心、思進(jìn)取，考個好大學(xué)，才寧愿拿蘇小嬋做“梅林”，讓他望著止渴。

北上的列車?yán)铮K小嬋問起她是不是也喜歡江競。她曾在車窗玻璃上窺見一張熟悉的臉。為了不讓那張熟悉的臉上出現(xiàn)矛盾、糾結(jié)和多余的負(fù)擔(dān)，她才硬著頭皮答——應(yīng)該不是喜歡，而只是想還巧克力的情。

再后來……應(yīng)該不會有后來了，從他扔下她獨自面對寂寞的夜的時候開始。

她始終無法忘記，十七歲那年，有個男孩聲聲吼著自己一米八幾，堅持要送一米五八的她回家，因為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不想，有朝一日，他一語成讖。那夜的確是學(xué)生會主席救下了她?？商舆^一劫的她，并未忘記驚悚與屈辱的記憶。也是從那時起，她莫名有了種覺悟——她與江競的聯(lián)系，大概要就此斷絕。因為，在她的認(rèn)知里，為了蘇小嬋，江競隨時可以再丟下她。而她，已經(jīng)沒勇氣再以身犯險，陪他度過未來無數(shù)悲傷的夜。

飯局結(jié)束，兩對各自打道回府。人潮將蘇小嬋與學(xué)生會主席擠到了前方。天機使然，白星似不愿錯過這最后一次的溝通。她說：“江競，當(dāng)年你兇狠地叫我滾，其實我很生氣的。可明明我已經(jīng)走過了馬路，卻還是掉頭回來了……你知道為什么嗎？”

男孩神色認(rèn)真地打量她。回憶起過往，女孩的嘴角自然地上翹：“因為你嘴上叫我滾，但眼睛卻一直鎖著我，仿佛在對我說，別走，你不想一個人待著?！边@也是后來無數(shù)次他沮喪、失落，她再害怕也要奉陪到底的緣故。因為，她覺得，他不想一個人。

然而，蘇小嬋打來電話那夜，她也曾用類似的眼神望過他。她嘴上說著“不用，你快去照顧她”，心里卻在喊：“還是先送我吧，其實我挺害怕走夜路的?！笨伤麤]能看穿她當(dāng)時的逞強與脆弱。

如果所有的“別走”“留下來”，都能輕而易舉地宣之于口，那么世上的遺憾和錯過興許能少很多。然而，我們的行為往往和內(nèi)心的渴望背道而馳。他不說“火車上，聽見你說不喜歡我，我有點失落”，她也不說“別走，好嗎，請留下來”。于是，我們只能在盛大的人潮里佯裝自然地告別，自然得好像……從此路過的山高與水長，即便沒有對方陪伴，也并不可惜。

而她這顆屬于白日的星星，終究落不進(jìn)天空的懷抱。

（千百度摘自《花火》，本刊有刪節(jié)，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