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
顏色之為物,想來應該像詩,介乎虛實之間,有無之際。
世界各民族都有“上界”與“下界”的說法,以供死者前往——獨有中國的特別好辨認,所謂“上窮‘碧落下‘黃泉”。千字文也說“天地玄黃”,原來中國的天堂、地獄或是宇宙全是有顏色的哩!中國的大地也有顏色,分五塊設色,如同小孩玩的拼圖,北方黑,南方赤,西方白,東方青,中間那一塊則是黃的。
顏色,在中國人的世界里,其實一直以一種稀有的、矜貴的、與神秘領域暗通的方式存在。
顏色,本來理應屬于美術領域,不過,在中國,它也屬于文學。眼前無形無色的時候,單憑紙上幾個字,也可以想見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的山川勝色。
和小說的設色相比,詩詞里的色彩世界顯然密度更大更繁富。奇怪的是大部分作者都秉承中國人對紅綠兩色的偏好,像李賀,最擅長安排“紅”“綠”這兩個形容詞前面的副詞,像:老紅、墜紅、冷紅、靜綠、空綠、頹綠。
真是大膽生鮮,在想象中從來不可能連接的字被他一連,也都變得嫵媚合理了。
此外像李白“寒山一帶傷心碧”(《菩薩蠻》),也用得古怪,世上的綠要綠成什么樣子才是傷心碧呢?李商隱的“一樹碧無情”亦然,要綠到什么程度可算絕情綠,令人想象不盡。
杜甫的“寵光蕙葉與多碧,點注桃花舒小紅”(《江雨有懷鄭典設》)以“多碧”對“小紅”,也是中國文字活潑到極處的體現(xiàn)吧?
詞人中晏幾道算是極愛色的,其中如:綠嬌紅小、朱弦綠酒、殘綠斷紅、露紅煙綠、遮悶綠掩羞紅、晚綠寒紅、君貌不長紅、我鬢無重綠……竟然活生生地將大自然中最旺盛最歡愉的顏色馴服為滿目蒼涼,也真是奪造化之功了。
秦觀的“鶯嘴啄花紅溜,燕尾點波綠皺”也把顏色驅趕成一群聽話的良馬,前句由于鶯的多事,造成了由高枝垂直到地面的用花瓣點成的虛線,后句則緣于燕的無心,把一面池塘點化成回紋千度的綠色大唱片。另外有位無名詞人的“萬樹綠你迷,一庭紅撲簇”也令人目不暇接。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李清照這句中的顏色仿佛讓自己也成了美人,可以在纖秾之間各如其度。
蔣捷有句謂“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其中的紅、綠兩字不但成了動詞,而且簡直還是進行時的,櫻桃一點點加深,芭蕉一層層轉碧,真是說不完的風情。
辛棄疾“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也在英雄事業(yè)的蒼涼無奈中見婉媚。其實世上另外一種悲劇應是紅巾翠袖空垂——因為找不到真英雄,而且真英雄未必肯以淚示人。
元人小令也一貫地愛顏色,白樸有句曰:“黃蘆岸白渡口,綠楊堤紅蓼灘頭”,用色之奢侈,想來隱身在五色祥云后的神仙也要為之思凡吧?馬致遠也有“和露摘黃花,帶霜烹紫蟹,煮酒燒紅葉”的好句子,煮酒其實只用枯葉便可,不必用紅葉,曲家用了,便自成情境。
世界之大,何處無色,何時無色,豈有一個民族會不懂顏色?但能待顏色如情人,相知相契之余且不嫌麻煩的,想出那么多出人意表的字眼來形容描繪它,舍中文外,恐怕不容易再找到第二種語言了吧?
(摘自《色識》,譯林出版社,本刊有刪節(jié),攝圖網(wǎng)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