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
我小時候讀過一本中醫(yī)書,繁體字豎排版的,里面都是能治病救人的方子。我?guī)缀蹩床欢切┧幏?,卻記住不少中草藥的名字。后來我在野外遇到并認出這些中草藥時,內心的驚喜無以言表,好像兩個早已相識的生物又在荒野中遇見。那些能治病的神奇草木,長在房前屋后、荒野地頭,年年歲歲地與人相依為命。
后來我寫過許多植物,還有動物,都是與人相依為命的。
它們在我的文字中是有靈性的鮮活生命,是另一種生活里的我自己。
我寫一棵草時,仿佛已經跟草長在那里,扎了根,生出枝和葉子。
我知道一只鳥的心情,能體會一棵樹的累。
寫一片被西風刮遠的樹葉時,心也跟著它去了遙遠天地,經歷它所經受的風雨寒暑。多少年后,它被相反的一場風吹回來,我還能認出它,就像認出經歷了同樣命運的我自己。
寫螞蟻時,仿佛我在它的陰濕洞穴里住過,身上帶著那里的酸楚氣味。在那樣的書寫中,仿佛活成一只螞蟻的我,在和我靜靜對視。
這是唯有文學才能感受和表達的。文學是我們和萬物間的相互感知,相互看見。
作家寫什么像什么,那是到達。一般的作者都可以做到,因為我們的語言本身有對事物的描述功能。
但還有一些作家,他寫草時仿佛自己就是草,寫螞蟻時自己已經生活在螞蟻那里。他寫的每一朵花,都向整個大地開放自己。
作家是跟石頭說話的人,能讓石頭開花,讓一粒塵土睜開眼睛。
好的文字是通達萬物的。而這種通達,需要一顆天真的心靈。
一顆在時間的塵埃中不曾衰老、不曾蒙塵、不曾丟失夢和翅膀的心靈,是屬于文學的。
(摘自《寒風吹徹》,二十一世紀出版社,Stacy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