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杰弗瑞·迪弗 周允東

一

“一開始，我以為是我的問題……但現(xiàn)在，我確定是我丈夫，他想把我逼瘋。”哈里·伯恩斯坦醫(yī)生認真記著病人帕特茜·蘭道夫說的話。這個年近50 的女人來這兒已經(jīng)兩個月了。

“接著說?！惫锕膭畹?。帕特茜從沙發(fā)旁的盒子里抽出一張面巾紙，輕輕地擦了擦眼睛，和往日一樣，臉上化的妝毫無瑕疵。

“這事已經(jīng)有段時間了，昨晚最可怕。我正躺在床上，忽然聽到有人說話。一開始聽得不是很真切，而后……”她猶豫了一下，“那個聲音說，它是我父親的幽靈。”

沒有比這更典型的病例了。哈里問：“你不是在做夢？”

“不，我沒睡。那時我睡不著，起來喝了杯水。當(dāng)我躺回床上，那個聲音又開始說——那是彼得的聲音——它是我父親的幽靈。”

“也許，他在說夢話。”

她一時無語，過了一會兒又說：“可他當(dāng)時不在床上，他在書房里玩游戲……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荒唐，但是……”她瞥了一眼哈里——他當(dāng)然注意到了。

哈里心想，她年輕時應(yīng)該很漂亮。他問：“你說以前就發(fā)生過此事？”

她猶豫了一會兒，說：“是，兩三次，都是最近的事?！?/p>

“可是彼得為什么要把你逼瘋呢？”

帕特茜是個患典型中年危機癥的女人，她剛來找哈里時，并沒有過多提起自己的丈夫。哈里只知道他很英俊，比帕特茜年輕幾歲。他們?nèi)昵敖Y(jié)婚，似乎沒什么共同的興趣愛好。

帕特茜思忖了一下他的問題：“我不知道，可能是彼得嫉妒我。我在社交圈很吃得開，又有錢……不過，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她的聲調(diào)似乎接近躁狂的邊緣，“是那些鳥……”

“鳥？”

“我收藏了一些陶瓷鳥類雕塑，很昂貴，原來是我父母的。父親去世后，留給我了?！惫镏浪母改笌啄昵跋嗬^離世。

“我現(xiàn)在有3 個，原本是4 個。12 歲時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當(dāng)時父親用柳條鞭抽了我?！?/p>

啊，非常重要。哈里馬上做了筆記。“后來呢？”

“就在我第一次聽到父親幽靈的說話聲的次日早上， 我發(fā)現(xiàn)，其中一只鳥類雕塑被打碎了。我問彼得為什么要這么做——他知道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有多重要——但他否認。他說我得了夢游癥，是我自己打碎的。我知道我沒有，是彼得干的！”她的聲音變得刺耳、狂躁。

哈里瞥了一眼時鐘。雖仍有不少東西需要深究，但病人們需要連貫且強度適當(dāng)?shù)闹委??！皩Σ黄?，我想治療的時間到了?！?/p>

帕特茜順從地站起身來。哈里注意到她的衣著不太整潔。雖然臉上的妝化得很仔細，但上衣的紐扣系錯了，鞋帶也開了。

二

帕特茜離開后，哈里在辦公桌前坐下。窗外一只飛鳥掠過，他想起了帕特茜童年時被摔碎的那只。那是人生多么重要的一個階段啊！哈里想。帕特茜之前還只是一個性情溫和、有中年危機的病人，但今天對于她來說非比尋常，這將是個重要的轉(zhuǎn)折點。哈里大笑起來：我能拯救你，你也能拯救我。

哈里本人是非常需要被拯救的，他十分痛恨自己迫于生計所做的一切——在有錢人的世界里從事精神病治療工作。因為，富人的困擾大多很庸俗，甚至有時只是一些令人忍俊不禁的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以致他一直無暇去為真正嚴重的精神病人治病。

有時， 他會到各種診所擔(dān)任志愿者，只是不可能花太多時間。如果這么做，他的收入會驟減90%。高昂的診所租金，再加上他和崇尚奢侈的妻子的巨大的日常開銷，根本不允許他這么做。

不過，如今一個真正的病人帕特茜·蘭道夫出現(xiàn)了。

當(dāng)晚，哈里到家后徑直走進書房，他拿起幾本期刊隨意翻看起來。在讀到《精神病雜志》登載的一篇晦澀難讀的文章時，他非常激動，因為這正是治療帕特茜病癥的關(guān)鍵所在。

在接下來的療程中，帕特茜看起來比一周前更糟糕：衣服沒有熨燙，頭發(fā)纏成一綹一綹的，白色襯衣上沾了污垢，衣領(lǐng)也扯裂了。不過，她還是精心化了妝。帕特茜說，最近她聽到的聲音越來越多了——她的丈夫不止一次扮作她父親的幽靈，對她低聲說一些恐怖的事情……

哈里匆匆記著筆記，說道：“帕特茜，聽我說，無論什么都和幽靈沒關(guān)系。是你把自己的想法投射到你聽到的聲音上了，也許那些話都是源自你的潛意識。你覺得呢？”

她思忖了片刻，說：“我不知道……有這種可能?！?/p>

哈里微笑道：“很好，承認這點是關(guān)鍵的第一步?！彼戳艘谎蹠r鐘，“時間差不多了，我想要你做件事情。帕特茜，記下那些聲音對你說過的話，就像記日記一樣把它們記下來。”

“日記？好的?！彼酒鹕?，對他說，“也許我該讓其中一個幽靈也過來治療一段時間，但我想，你會收我雙倍診費的，對不對？”

他呵呵笑道：“下周再見?！?h3>三

次日凌晨三點，哈里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是警察局。因為帕特茜·蘭道夫在公寓外面的大街上瘋瘋癲癲的，于是警察聯(lián)絡(luò)了她的心理醫(yī)生。

雖然知道帕特茜家很有錢，但當(dāng)哈里趕到那里時，房子的豪華程度還是超乎了他的想象。當(dāng)晚，帕特茜的狀態(tài)很糟糕：頭發(fā)沒有梳，睡袍臟兮兮的，指甲也不干凈。和那天進行治療時一樣，只有妝容很自然。她的丈夫彼得·蘭道夫也在家中，與哈里想象中的樣子相似：40歲上下，體格健壯，面目俊朗。

了解完情況后，警察問哈里：“你覺得她是情緒失常嗎？”

情緒失?！镏?，這個診斷一旦做出來，帕特茜會被帶走，并送進醫(yī)院進行非自愿監(jiān)禁。這是一個關(guān)鍵時刻，哈里大腦飛快地運轉(zhuǎn)著。

他到帕特茜身旁坐下來，說：“如果你想指控彼得，說他想要把你逼瘋或是傷害你，法官此刻是不會采信的?，F(xiàn)在，你要么回到樓上去繼續(xù)你的生活，要么被警察送進市中心醫(yī)院，我知道你不想那樣，現(xiàn)在你能控制住自己嗎？”

帕特茜把頭垂到手上，說：“好的，醫(yī)生，我可以?！?/p>

“這就好。我還有一件事和你商量，我想單獨見見你的丈夫……”

次日早晨，哈里如約見到彼得·蘭道夫，他開門見山道：“我需要你協(xié)助我?guī)退委?。出于某種原因，她把你和她父親聯(lián)系在一起。她對父親的怨恨和不滿，都投射到了你身上。你知道為什么嗎？”

一陣沉默后，彼得開口：“她可能認為我有外遇，可這太愚蠢了。我沒有干對不起她的事，是她疑神疑鬼。”

“她身家多少？”哈里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枴?/p>

“大概1100萬美元?！?/p>

哈里點了點頭：“這些錢全是她的，對嗎？帕特茜瘋了或是死了，她的錢就都歸你了，是嗎？”

彼得霍地一下站起來，“你到底想說什么？我們有婚前協(xié)議，如果帕特茜瘋了或死了，所有的錢都將歸信托基金，我一個子兒也得不到?！?/p>

“抱歉！對我來說，病人是第一位的，我得知道你有沒有傷害她的動機?！惫镒屑氂^察著彼得·蘭道夫，“我想對帕特茜采取些極端的方法，這需要你的幫助。你不能傷害她，但也不能寵她，你必須強硬起來，迫使她融入正常的生活中去?！?/p>

“你確定這是最好的辦法？”

確定？哈里一點也不確定。他對彼得說：“別無選擇?！?/p>

次日，帕特茜沒有預(yù)約就走進了他的辦公室。她的衣服比之前更為凌亂，到處是污跡且被撕破了。

四

“今早我坐在房間里，又聽到父親幽靈的說話聲：‘他們就要來了，你時日不多了……當(dāng)我走到客廳，我看到其中一只陶瓷鳥又被打碎了，現(xiàn)在就剩下一只了！彼得今晚就會去敲碎它，然后殺了我?！?/p>

“他不會殺你的，帕特茜?！惫镄钠綒夂偷卣f，“不管彼得是不是在假裝你父親的幽靈說話，那都不是真的。跟著我說。”

“那都不是真的?！?/p>

“好，現(xiàn)在說，根本沒有幽靈。我父親已經(jīng)過世了。”

“根本沒有幽靈，我父親已經(jīng)過世了?！?/p>

“很好！再來?！?/p>

她如同念咒語般地重復(fù)了數(shù)遍以后，逐漸平靜下來?！翱墒沁@只鳥……”

“不管發(fā)生了什么都跟這鳥沒關(guān)系，那不過是塊瓷器罷了。聽我說，回家去，喝杯紅酒，找把錘子，拿出最后那只鳥，打碎它?！?/p>

她瞪大眼睛遲疑了一會兒，而后點點頭。晚上，帕特茜回到家中，走進廚房，打開一瓶昂貴的紅葡萄酒，依醫(yī)生所言，倒了一大杯。她喝了一口，感覺好極了?！板N子在哪兒？”她對著彼得喊道。

“在冰箱旁邊的抽屜里?！北说每戳丝此?，轉(zhuǎn)回頭繼續(xù)看電視，“你要修理什么？”

她找到錘子，瞟了一眼最后那只陶瓷鳥，而后使出渾身力氣，用錘子砸向彼得的頭頂。

五

一周后，哈里·伯恩斯坦坐在監(jiān)獄醫(yī)院的等候室中。

“我怎么也想不到她會做出這種事?！惫飳ε撂剀绲穆蓭熣f，“我以為，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

律師看著他，眼神中充滿同情?！奥犖艺f，醫(yī)生，你會沒事的。的確，為精神病人辯護很麻煩，但要是有你在，我可以搞定，把她弄出來……”律師溫和地說道，“我可以給你一筆錢，算是專家證人酬金?！?/p>

“謝謝?！惫镎f。但他立刻把錢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他現(xiàn)在滿腦子想的都是他的病人。

見到帕特茜時，和哈里預(yù)料的一樣，她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看了一眼哈里，好像沒認出來。

“你看起來不算太糟，帕特茜。”

“你是誰？我覺得我認識你……你是幽靈？”

“不，我不是幽靈?！惫飳⒐陌旁谧雷由?，“帕特茜，我給你帶了些東西?！彼贸鲆环萦坝〖?，“這是《精神病雜志》上的一篇文章。”

她瞇起眼睛，臉上充滿恐懼的神色?！坝撵`，”她低聲嘟囔道，“這兒有幽靈？”

哈里笑道：“幽靈是第一個線索。你那次就診時提到幽靈，我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勁。所以，回家后我就開始研究。這篇文章指出了在精神健康病例中，診斷的重要性。有時某些人表現(xiàn)出精神不穩(wěn)定，可以幫助規(guī)避責(zé)任，或者，預(yù)謀犯罪?！?/p>

“我害怕幽靈?！迸撂剀缣岣吡艘粽{(diào)，“我害怕幽靈，我不要……”

哈里繼續(xù)說：“對于一個健全的人而言，說服他人相信自己發(fā)瘋的最好方法就是看見幽靈?！迸撂剀玳]上了嘴。

“但實際上幽靈是一種復(fù)雜的抽象概念，那些真正精神失常的人根本無法理解。你不該說你聽到的是父親鬼魂的聲音。”

看到病人臉上驚呆了的表情，哈里覺得是一種享受。他說：“幾周后，你承認那也許是你腦子里的聲音，而一個真正的精神病人是不會承認的，他們會對天發(fā)誓，自己的神志完全正常。還有，你肯定是在什么地方讀到過：邋遢的外表是精神疾病的一個表現(xiàn)。所以，你的衣服又破又臟……但你的妝容卻一直完美無缺。對了！你曾問過幽靈可不可以來就診，真是好笑。精神病學(xué)認為，幽默和諷刺這兩個概念都是建立在豐富的閱歷上的，和精神病患者的精神狀態(tài)完全相反。”

“你到底想說什么？”帕特茜忍不住氣呼呼地問道。

“精神病人從不會開玩笑，”他總結(jié)道，“這使我確信，你的心智非常健全。我讀了這篇文章后，判斷你的癥狀都是裝出來的——從言語中我聽出你對婚姻狀況不滿——我推斷，你是在利用我，所以我請了個私家偵探。這是他的報告?！?/p>

他將文件夾扔到床上，“簡單來說，你丈夫有了外遇，而且偽造了你的主要投資賬戶的支票。當(dāng)你得知他有了情人，還有這筆錢后，就去咨詢律師要和他離婚。但彼得知道你也有婚外情。他以此威脅使你不能和他離婚?！?/p>

帕特茜呆住了，她打開報告，從頭至尾讀了一遍，而后厭惡地扔到一旁。

哈里說：“你想殺死彼得，且想要我為你作證說你瘋了，然后住進私人醫(yī)院，一年后經(jīng)過強制復(fù)審，你就可以輕而易舉通過測試被釋放了?！?/p>

她搖著頭道：“你心里明白，我的目的是殺了彼得，而你竟然讓我付諸了行動！是你唆使我這么做的！”

“我見到彼得后，讓他成心和你作對……”說著說著，哈里的臉色黯淡下來，露出悔意，“我根本沒有想到你會真的殺了他。我還能說什么呢？精神病學(xué)本身就是一門充滿不確定性的科學(xué)?！?/p>

“可你為什么沒有報警？”她幾近驚慌地低聲道。

“這就是我要和你說的第三件事。我可以幫助你，你也可以幫助我……”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個信封，遞給她。上面寫著“服務(wù)費”，下面是：1000萬美元。

“你瘋了？”帕特茜倒吸一口冷氣道。

“彼得人不錯，他告訴了我你的身家。我給你留了100萬……你應(yīng)該需要用來支付給律師?，F(xiàn)在，在我為你作證前，我得拿到現(xiàn)金或支票。否則，我就只好在法庭上說出我對你的病情的真實診斷了。”

“你這是在敲詐我！為什么？”

“有了這些錢，我可以去做些善事，幫助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他拿起自己的公文包。

“等等，”她哀求道，“我們好好談?wù)?！?/p>

“抱歉?！惫锸疽馑纯磯ι系臅r鐘，“我想我們的時間到了?！?/p>

（摘自《啄木鳥》2021年第10期，本刊有刪節(jié)，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