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偉 黔南民族師范學院
貴州省是一個多民族聚居的省份,各個民族保持著自己的獨特性,這份獨特性往往從穿著上可見一斑,每個民族的民族服飾特色分明,一看裝扮就可以辨析。其中,苗族是貴州少數(shù)民族中人口最多的族群,而且苗族的分支龐雜。為了更好地區(qū)分,苗族的各個支系都有自己的裝束,并且不同語系、不同服飾的苗族人互相不通婚,避免嫁過去的姑娘因生活習慣不同不能融入宗族生活,也不會制作夫家的衣服樣式和刺繡樣式。由此可以看出苗族人對自己服飾的重視。苗族姑娘從五六歲就開始學習刺繡,熟練掌握技術后便為自己準備出嫁的盛裝,這個過程往往需要幾年的時間。一個苗族女孩出嫁之前最大的工作可能就是刺繡,而苗族服飾的靈魂也是刺繡。因為苗族沒有文字流傳下來,祖祖輩輩除了口口相傳,刺繡起到替代文字的作用,記錄了這個民族的歷史與信仰。這些刺繡出自普通的苗族婦女之手,祖輩傳承下來的多姿多彩的紋樣造型在她們的手中天真淳樸地展現(xiàn)出來。通過對生活的提煉以及運用夸張、抽象、變形等手法使苗繡的造型語言豐富多彩,題材內(nèi)容多樣,民族特色濃郁,具有很強的形式美感。
苗族刺繡中比較常用的造型語言手法是勾勒輪廓線,這和我國傳統(tǒng)文化重“意”有很大關系。首先,苗族刺繡中很多針法都是從確定輪廓線開始的,由外向內(nèi)繡制。如鎖繡和盤繡這兩種針法都是商周和秦漢時期就已經(jīng)在使用的古老針法。其中,盤繡又分為纏繡、縐繡、辮繡。纏繡的具體步驟如下:“用一根棉線、麻線或絲線作軸線,再用另一根絲線纏繞這根軸線(如圖1),纏繞完成后其外形類似小提琴琴弦,再根據(jù)紋樣底稿,先用這根特制的纏線,在底布上沿著圖案的外輪廓,用絲線固定(如圖2),再用平繡、打籽繡等多種方法填充紋樣的內(nèi)部。”①貴州出版集團:《中國貴州民族民間美術全集·刺繡卷》,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序第60頁。還有苗繡的底稿一般是剪紙,有的直接在底布上繡出輪廓線,這樣可以固定剪紙;有的將剪紙花樣拓到底布上(如圖3),拓好底布的花紋,同樣線條感很強。其次,這種在刺繡中強調(diào)輪廓線的方式和中國的繪畫有相通之處。原始時期的彩陶繪畫和洞穴中的壁畫大多是運用線和點進行繪畫,這表明人類最初描繪自然的方法就是從線和點開始的。戰(zhàn)國時期產(chǎn)生了白描這種繪畫形式,它是中國繪畫的基礎。隨著時間的推移,線條對于傳統(tǒng)的中國繪畫來講不只是對客觀事物形象的塑造,更多地體現(xiàn)了作者的主觀情感和思想。線條是一種獨特的藝術語言形式和審美方式,完全不同于西方人對線條的認識,主要原因是中國人重視對“意”的表達,藝術作品尤其講究“意境”。意境可以分為實境和虛境,實境是現(xiàn)實的人、景、物的生動逼真,虛境是實境引發(fā)出來的想象空間,是聯(lián)想的延伸,是自我感悟,“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耙狻笔遣淮_定的,不科學的。所以中華傳統(tǒng)文化和藝術向來都不是遵循科學而發(fā)展的,相反,西方印象派之前的繪畫遵循的都是科學,解剖學、透視學和色彩學等相應而生,所以這個時期的西方繪畫不會在畫面中出現(xiàn)強烈的輪廓線,因為輪廓線會破壞解剖和透視的科學性。相反,中國繪畫除了沒骨法之外都是用線條來表達,線條是中國繪畫的骨(如圖4)。所以苗族刺繡重視對輪廓線的運用與中國人對線條的深刻理解是分不開的,只是苗族刺繡的輪廓線用的是各色彩線,并不只是單一的黑線(如圖5)。
圖1 纏繡中的繞線
圖2 繡輪廓線
圖3 拓底樣
圖4 《白薔薇圖》 南宋·馬遠
圖5 苗族刺繡衣袖飾(剖線繡、鎖繡)
對稱和均衡是工藝美術中經(jīng)常用到的技術手法,苗族刺繡也遵循這一原則?!皩ΨQ的特點是以假設的中心點或中心軸為分界點或分界線,使上下左右對翻或四周等翻?!雹偬雉敚骸端囋菲孑猓好缱宕汤C藝術解讀》,合肥工業(yè)大學出版社,2006,第34頁。對稱方式的運用使繡品有秩序感,苗族刺繡中最常用到左右對翻樣式。如黔東南臺江縣剖線繡的苗族刺繡肩飾主要描繪蝴蝶和獅子,圖案是以蝴蝶的鼻子為中軸線,蝴蝶左右兩邊的眼睛、翅膀和跳躍的獅子圖案一致并呈對翻狀(如圖6)。對稱式并不是同一圖案的重復,如果同一圖案左右或上下重復使用,這是工藝美術中的二方連續(xù)圖案,而對稱式兩邊的圖案看起來是一樣的,但是會有方向的對調(diào)變化,圖案通常會呈現(xiàn)頭對頭或尾對尾。所以對稱式圖案除了有二方連續(xù)圖案的秩序感、連續(xù)感,還多了一些生動、活潑的感覺。均衡式圖案“在視覺上產(chǎn)生平衡,能讓人感覺到安定和穩(wěn)定,其特點是不受對稱軸和對稱點的限制,結構上比較自由”②同上。。均衡式左右或上下圖案不相同,但給人的重量感是相同的,從而達到視覺平衡。因它不受中軸線的限制,自由發(fā)揮的空間比較大,所以均衡式刺繡的內(nèi)容大多是苗族的古老神話、傳說等。如黔東南臺江縣剖線繡、鎖繡作品講述的是女英雄務茂媳的傳說,整個繡品分為三個部分,以中間部位為主,務茂媳騎著雙頭雞,一只手拿隱形傘,另一只手拿令旗,招來第一部分的天兵天將幫助作戰(zhàn),第三部分是務茂媳戰(zhàn)死后躺臥在花叢中安靜美麗的樣貌(如圖7)。三個部分全部運用了均衡式表達方式,可以看出每幅作品的左右兩邊圖案完全不同,但給人圖案雷同的感覺,主要原因是左右兩側的視覺張力和重量一樣所產(chǎn)生的錯覺。
圖6 苗族刺繡肩飾(剖線繡)
圖7 務茂媳的傳說(剖線繡、鎖繡)
苗族刺繡從來不表達縱深,繡品畫面只有上下、左右的二維空間,這和苗族人不表達陰影有關。東方藝術不運用焦點透視法,光影不是畫面中必須表達的要素,而西方藝術恰恰相反,以模仿自然為主,光影可以增強深遠感和空氣感,所以是不可忽略的重要元素。西方第一個勇敢去掉影子的人是梵高,他的《向日葵》系列很明顯沒有表現(xiàn)影子,去掉影子的畫面有很強的平面感,增強了畫面的表現(xiàn)力量。苗族刺繡注重平面圖案中面積與面積的關系,主要的人和物的面積大,次要的人和物的面積小,跟西方焦點透視中的近大遠小不同。如黔東南施秉縣剖線繡的苗族刺繡衣袖飾中占畫面最大的是牛的形象,其他的人、青蛙、鳥都占畫面比較小的位置(如圖8),這個繡品里牛作為主體被充分表現(xiàn),因為牛對苗族人意義重大。《苗族古歌》中記載,蝴蝶媽媽生了十二個蛋,除了孵化出苗族的始祖神,還孵化出了牛、老虎等動物,自古苗族人種植水稻,牛在農(nóng)耕中發(fā)揮巨大的作用,幫助人們解決溫飽問題,所以繡品中牛的地位高于人充分體現(xiàn)了苗族人對自然的崇拜以及對生命的敬仰。整個繡品以紅色調(diào)為主,平面化造型手法單純、生動、活潑,像年畫一樣,給人們帶來喜悅。正如美學家魯?shù)婪颉ぐ⒍骱D匪f:“藝術上最為真實的,而且也是最為有影響的表現(xiàn)方法,便是以正方形去再現(xiàn)正方形。毫無疑問,用透視法畫出來的畫,因為失去了這種直接性,而遭受到巨大的損失?!雹亵?shù)婪颉ぐ⒍骱D罚骸端囆g與視知覺》,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第136頁。觀看苗族刺繡不用考慮事物是否真實,也不用因為考慮這個問題喪失了最初的視覺感受,所以它具有強大的表現(xiàn)力、生命力和直觀性。
圖8 苗族刺繡衣袖飾(剖線繡)
貴州苗族刺繡圖案有很強的原始美術的味道,表達直接、自由,想象力豐富,使繡品具有強烈的抽象性。苗族人營造抽象語言的手法也多種多樣。第一,他們會把不同的事物組合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一個新的藝術形象。如黔東南臺江縣的縐繡苗族刺繡衣袖飾中畫面的主體是一條魚,魚的肚子里化生出一個桃子,桃子里面又撫育出一條龍,觀者一般可以看清魚肚子里的形象,而這個形象并不是真實存在的(如圖9)。苗族人擅長運用這種透視的手法,黔東南施洞鎮(zhèn)的繡品中經(jīng)常把動物的腸子圖案繡出來,他們認為動物是用腸子思考的。繡建筑紋樣時為了更好地展現(xiàn)屋內(nèi)的場景,有時會去掉屋頂,讓觀者可以直接看到屋內(nèi)。第二,人和動植物的形象互相變換重新組合。苗族人一直持有人、植物、動物生命同源、生命平等的先進生命觀,認為萬物都是共生的,在刺繡中表現(xiàn)為人和動植物可以互換身體或器官。如《苗族古歌》中記載的雷公形象與漢族傳說中的雷公形象類似,同是人臉鳥嘴人獸共體的形象,這類形象充滿想象力和神話色彩。第三,苗族刺繡除了運用生活中常見的動物紋樣和植物紋樣外,還常出現(xiàn)具有很強抽象意義的文字紋樣和幾何紋樣。文字紋樣是用漢字解構后重新組織成圖案,有的用一些寓意比較好的字設計成裝飾紋樣,有的只用到某個字的一部分,并不代表具體的意義,只是讓圖案看起來比較好看而已(如圖10)。苗族人的文字在很早以前便已經(jīng)失傳,他們喜愛將漢字的元素繡到繡品中,也是對苗族古老文字的一種追思。幾何紋樣主要體現(xiàn)人們對自然界日月星辰、動物植物、天氣變化的抽象表達,是苗族古老的紋樣之一,使用較普遍,有的作為具象圖案之間的連接,有的作為主要圖案獨立存在。紋樣類型豐富多變,如十字紋、萬字紋、菱形紋、T形紋、水波紋、回形紋、魚紋、雷紋等幾十種,運用的刺繡手法以數(shù)紗繡居多,給人以規(guī)律性強、安靜、肅穆之感(如圖11)。第四,苗族人擅長運用靜止的二維平面營造運動感。如一個動物在吃東西,會繡出兩三張嘴,代表咀嚼動作的連貫性和時間上的延續(xù)性。這樣的表達方式與西方未來派的代表作《下樓梯的裸女》有異曲同工之妙。第五,苗族刺繡中的人物不管身體是正面還是側面,臉通常繡成正面的形象,與埃及的正面律中人物的臉是側面,肩和身體是正面的正好相反。埃及壁畫的形象是為了凸顯人物的莊重和威嚴,苗族刺繡中的形象是為了更好地表現(xiàn)人物性格和相貌特征。苗族人會在傳說中的神、歷史記載的英雄人物的面部繡花紋,使他們具有神性,與普通人不同。這些豐富多變的抽象表達手法,讓苗族刺繡更具有生命力和神秘色彩。
圖9 魚、龍、花果圖案(縐繡)
圖10 文字紋樣(數(shù)紗繡)
圖11 幾何紋樣(數(shù)紗繡)
貴州苗族刺繡的造型語言豐富多彩,具有強烈的民族特色和形式美感,不僅有極高的藝術價值,也體現(xiàn)了苗族人的聰明才智。苗族刺繡造型語言的豐富性與他們的生活密不可分,反映了他們對自然的崇拜、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對世界的認知,苗族刺繡是他們用巧手繡出的史詩,經(jīng)千百年不斷沉淀和積累,對于民族學和當代藝術都具有極高的參考價值和研究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