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琪
人這一生,很像是一泓出山之水,初時涓涓,繼而湯湯,流著淌著,便隨山形地勢的陡峭或平緩、跌宕或起伏身不由己地氣象萬千了。走哪條路,過哪道坎兒,是浩浩蕩蕩一瀉千里,還是磕磕絆絆百轉(zhuǎn)千回;是聚清流為渠溉綠野平疇,還是舍身跳崖為瀑為潭……固然由許多內(nèi)在與外在因素促成,卻也不乏偶然。我與寫作的捆綁,便是如此。但回過頭來細思,又不乏必然在其中。這個“必然”,應當說就與“閱讀”脫不了干系。
一個寫作的人,自然是少不了閱讀的:文字的閱讀與生活的閱讀。如果說生活的閱讀是實實在在可以觸摸的當下,那么文字的閱讀則是想象中的生活,它不在我們身邊,卻又真實得就像在身邊,讓我們看到日常生活以外另一個鮮活的世界。
我的寫作,就是在這樣的閱讀中一路行走過來的。
一
不得不說,與那些家庭文化積淀與熏陶厚實的人相比,我更像一株野草,在春夏秋冬寒暑冷暖的四季中恣意地橫生豎長,不知不覺就長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
我從小就喜歡看“閑書”。
“閑書”,是母親的說法。作為上世紀二十年代生人,母親雖上過高小,卻是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家訓中長大的。母親認定,課本以外的書全是“閑書”,且明令禁止我“不許看閑書”。不過小小的我總能避開母親的火眼金睛,我行我素地樂此不疲。夏天的夜晚,我會跑到胡同口的路燈底下去看閑書。冬天,母親在昏暗的燈光下做針線時,我就把書摟進被窩,偷偷地將被子撩開一道縫隙,“鑿壁偷光”地看我的“閑書”。
那時,我看的“閑書”均來自同院的一位叔叔。他是張家口礦山機械廠鑄工車間的翻砂工。二十八九歲,濃眉大眼、國字臉,他老婆在鄉(xiāng)下,家里出來進去就他一個人。每天下班后,他總要打二兩燒酒再揣一包花生米或蓮花豆回來,然后坐在那張老舊的八仙桌旁,手里抱一本厚厚的書,不時將小酒盅遞到嘴邊“吱”的一聲,有滋有味地品咂著。五十年代的四合院,不管住著幾家人,關起大門就是一家,東家出,西家進,一嗓子就把喜怒哀樂灌滿全院。那時院里的孩子們都喜歡往那位叔叔屋里鉆,我也是。鉆著鉆著,就好奇,他手里捧的是什么書?。克刻炜炊伎床粺﹩??然后趁他不看的時候我就拿過來看。一看就迷住了,果然比課本好看多了?!段饔斡洝贰度龂萘x》《紅樓夢》《封神演義》,還有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愛情三部曲”:《霧》《雨》《電》等等,就這樣一本一本囫圇吞棗地走進我心中。
那一年,我9歲,讀小學三年級。記得那位叔叔曾經(jīng)瞧著我說,你小不點點兒的,能看懂?當然能。我不服氣地跟他犟嘴。其實書上的許多字我都認不全,但這無妨,反正字里行間的意思我都似懂非懂了。這些書,為我打開了一個包羅萬象又神秘莫測的世界。原來,在我的日常生活之外,還有那樣一些我完全想不到的人和事,還有那么多的美好與不美好,還有那么多的悲傷喜樂……呵呵,世界好大,感覺我的腦袋里像是忽然打開了一扇又一扇的門,又像突然跑進一片沒邊沒沿的天地里,好開闊??!
12歲那年,我隨母親移居大同。早幾年就已經(jīng)在大同工作的大姨是一個很小資的女人,她和她的幾個朋友在當時封閉的小城算是比較時尚的一群。她是解放初因為跟老革命的大姨夫結(jié)婚才參軍的,原在部隊上做文化教員,后來轉(zhuǎn)業(yè)到大同。1955年冬天,一到大同,我就發(fā)現(xiàn)大姨有一個軍用的厚帆布褡褳,褡褳口袋里塞滿了大姨看過的“閑書”,大多是外國小說,還有一些時尚雜志,比如當時很流行的一本叫作《蘇聯(lián)婦女》的雜志,大16K,銅版彩印。這只大大的褡褳口袋對于我來說,簡直就是一座寶庫。一閑下來,我就從褡褳里往出掏書看,掏出哪本看哪本。至今記得有高爾基的《瑪爾娃》、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斯坦貝克的《憤怒的葡萄》、莫泊桑的《漂亮朋友》、伏尼契的《牛虻》等等。我接觸并喜歡外國文學,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就這樣,我不知不覺閱讀成癮。當然,那時我的閱讀僅僅就是喜歡看而已?,F(xiàn)在想來,這種看似與寫作沒有牽扯的閱讀,就像是一塊基石,為我后來撞入寫作這片天地的“偶然”做了“必然”的準備。
二
從小學到初中,我的另一個閱讀渠道是新華書店。
我小時候,張家口最繁華的怡安街上有一家新華書店。書店在一個高臺階上,三開間門臉兒,大概因為那時我很小吧,感覺書店很大很大。很大的書店里擠滿了高高的書架,上面整整齊齊地擺滿了一層層簇新的書。每個星期天我都要到書店去看書,一看就是大半天,常常忘記了天黑,忘記了吃飯。對,是看,不是買。我到書店就是為了看書,我可沒錢買。我總能在這里找到想看的書,這已經(jīng)讓我很滿足了。那一年我迷上了童話和民間故事。《安徒生童話》《王爾德童話故事集》《普希金童話詩》《希臘神話故事》,還有什么傳說、民間故事等等,都是在這個書店里讀的。就這樣,我蜷坐在書架旁邊的角落里,一遍又一遍地讀安徒生《海的女兒》,讀王爾德的《快樂王子》,為小人魚和快樂王子對愛情、對世界的愛心而黯然神傷。那個書店里有一個年輕的店員,短短的小分頭,穿一件褪色的學生藍制服,總是靜悄悄地在書架間走來走去。偶爾,還會站在樣書柜臺前,舉起一本書朗朗地推介著:“讀者同志們……”一口純正的北京話,字正腔圓。因為三天兩頭去書店看書,我記住了他,他也記住了我。有時,他還會微笑著朝我點點頭,并沒因為我只看不買而冷眼待我。前蘇聯(lián)的《卓婭和舒拉的故事》,還有《紅色保險箱》《絞刑架下的報告》就是他推介給我看的。
12歲移居大同后,我延續(xù)了到書店看書的嗜好,隔三差五總要泡到新華書店去。有時一次看不完,還會偷偷地在書頁上做個記號,下次接著看。至今還記得大同城內(nèi)大北街上的那家新華書店,那寬敞明亮的大玻璃窗、低矮寬闊的水泥窗臺,給我的少年時光留下美麗而溫暖的色彩。
大概就是在這種不知不覺的閱讀中,對文學的興趣漸漸地在我心中埋下了一粒種子。
也是湊巧,我初中二年級時,正值五八年“大躍進”,各行各業(yè)都在“放衛(wèi)星”。我們學校也不例外,記得一次“放衛(wèi)星”誓師大會上,同年級的一位男生跳上大操場的臺子,宣讀了他的“雄心壯志”。他說他要寫五部長篇小說。他的長篇小說是否完成不得而知,不過后來他考入了南開大學中文系是實實在在的。反正那時從上到下都狂熱得像瘋子,做到做不到再說,就看誰的牛皮吹得大,誰的調(diào)門叫得高。我當時的確被那位男生的“雄心壯志”震撼了,驚羨之余,也忍不住雀躍心動了,于是一晚上就寫出一篇小小說,題目不記得了,寫的是“全民大煉鋼鐵”中的一件事。后來這篇小小說還發(fā)表在學校的油印小報上。一年后的1959年,一次作文課上,老師先是講了當時很風靡的《紅旗歌謠》,講析了書中收錄的那首壓卷之作《我來了》:“天上沒有玉皇/地下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喝令三山五岳開道/我來了!”之后老師布置讓全班每個人都寫一首。我興奮地絞盡腦汁,想,我一定要寫別人想不到的。寫什么呢?最后湊出這么幾句:“一棵白菜真是大/一輛大車裝不下/咦,怎么八匹大馬還拉不動/噢,原來是車轱轆壓得沒氣啦!”結(jié)果我的這首“四六句”居然被老師當作范文在課堂上點評了,讓我小小地驕傲了一下兒。
這小小說,這“四六句”,應該算是我最早的文學寫作了。
三
從高中到進入大學,我終于不用再泡書店看書,學校圖書館的藏書滿足了我對閱讀的渴望。
高中時,我時常跟班級的圖書委員到圖書館去。學校圖書館的老師原是我的歷史老師,突然有一天,莫名其妙地聽說他成了“歷史反革命”,然后就被打發(fā)到圖書館了。直到幾十年后才知道,原來就因為1949年前他曾在家鄉(xiāng)那個縣陰錯陽差地當過幾天縣長,上峰讓他當縣長的原因,只因他當時剛剛大學畢業(yè),是他們縣文化最高的人。曾經(jīng),他課講得特別棒,我的歷史課成績也總是最好。就這樣,因為這位老師,我得到長驅(qū)直入圖書館的特許,還可以不受限制地多借幾本書。那時我借閱最多的是外國小說,大約與青春期的萌動有關,讀的最多的是法國莫泊桑、司湯達、大仲馬的小說,還有俄國的屠格涅夫,前者的故事情節(jié)與人物命運、后者字里行間淡淡的憂傷,都讓我難忘。
直到考入大學,我依然時常泡在圖書館。學校主樓后面有一座很大的圖書樓。圖書樓里有一個很大的閱覽室。閱覽室里有一排排寬大的閱覽桌,每張桌子上都擺著一個臺燈。沒課的時候,我和許多同學早早地就等在圖書樓門外,一開門,就像一群蜜蜂嗡嗡嚶嚶地撲進去,爭搶著占一個靠窗的座位。那幾年,我借書還書的頻率很高,很快就跟那位溫文爾雅的圖書管理員熟識了。聽說他原是地理系老師,后來成了“右派”,就被發(fā)配到圖書樓。因為讀的是中文系,課程設置里原本就有現(xiàn)當代與古典文學作品選讀,隨著教學進度,我把需要讀的古典與現(xiàn)代文學作品一部不落地都讀過了。但我最感興趣的還是外國文學,我大量閱讀了十九世紀的外國名家名著。法國的、英國的,巴爾扎克、福樓拜、莎士比亞、狄更斯等等。大概與五十年代而來的“蘇聯(lián)情結(jié)”有關吧,對我影響最深的還是俄國文學,托爾斯泰、契訶夫、屠格涅夫、陀斯妥耶夫斯基、普希金、岡察洛夫等等,等等。當時班上許多男生都懷揣著作家夢,常常逃課窩在宿舍里寫小說。我沒有,我從來沒動過“當作家”的念頭。雖然有時也寫點兒小東西,都不過興之所至。比如看過當時風靡的話劇《年輕的一代》后,我寫了一篇散文詩《〈年輕的一代〉人物畫像》投給???,居然發(fā)表了。后來也時不時寫點兒小詩什么的。
四
大學畢業(yè)后,我陰錯陽差地被分到煤礦當老師。我不喜歡教師這個職業(yè),認為它太過循規(guī)蹈矩,太死板。也是趕巧了,我所在的礦是當時大同礦務局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礦,礦上有一個實力很強的文藝宣傳隊。我分到礦上沒幾天,就被借到文藝隊,連編帶導,有時還上臺湊數(shù)當演員。對于一心想著脫離學校的我,無異于正瞌睡給了個枕頭。兩年后的1971年,我又被調(diào)到局文藝隊,專門負責編寫節(jié)目。記得寫過一個大型歌劇《礦山烈火》,還寫過一些小話劇、快板、多口詞等。編寫文藝節(jié)目,于我,太輕車熟路了。我從小就喜歡唱歌跳舞,后來又做過文藝隊編導,特別是“文革”中拉起一驃兵強馬壯的派性宣傳隊后,編寫節(jié)目以應急成了家常便飯。雖然多是跟形勢的“快餐類食品”,倒也未必不是一種寫作的訓練。
從1967年直到1976年,這一時期的閱讀相對比較貧瘠。圖書館全封了,書店里全是領袖著作,幾乎沒有“閑書”可讀。家里只有我們倆過去買下和搜羅來的一點兒文學書,比如《西廂記》《牡丹亭》《文心雕龍》《契訶夫小說選》等等,還有我大學幾年的全部教科書。一個可憐的四層小書架就裝下了我們倆人的全部“精神食糧”。
其間有過一個小小的插曲,即“偷書”?!拔母铩鼻熬謾C關有一個很大的圖書館,造反后便封存了,只留一位管理員充當看守。一次安排我們?nèi)D書館大掃除,望著浩浩蕩蕩的書架,感覺就像進了銀行的金庫,頓生貪婪之心,恨不得全部據(jù)為己有。我在書架間磨蹭著,抽出這本,挺喜歡,又抽出那本,也很喜歡。后來見左右無人,便偷偷地將兩本書塞入懷中,心跳得“怦怦”的。有一就有二,后來只要有機會進入圖書館,都會“偷”幾本書出來,前后大約“偷”了十幾本,雨果的《九三年》《巴黎圣母院》、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還有契訶夫的幾冊短篇單行本,都是那時的“勝利果實”。因為有孔乙己那句話墊底,“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故心中倒也十分坦然。沒過多久,說是要“破四舊”,便將圖書館的書全拉到廢品站賣了。待我聽到消息趕過去時,已是滿地狼藉。望著絕塵而去的卡車,我后悔死了,早知如此,該多偷幾本才是。
1972年礦務局成立了文藝創(chuàng)作組,成員除我之外,還有一位筆名“九孩”的人。他是1959年從煤炭工業(yè)出版社下放到大同的,據(jù)說也與五七年“言論”有關?!拔母铩鼻笆蔷珠L辦公室秘書,寫過小說,還寫過反映全國著名勞動模范“馬連掘進組”的長篇紀實文學《高舉紅旗十年》等。他長我18歲,是一位和善正直又執(zhí)拗的兄長。那幾年時興出版內(nèi)部書,說是供批判用,灰色的書皮,人們叫“灰皮書”。不知從什么渠道,九孩總能搞到這些書,我就一本一本地從他家借著看,比如長篇小說《你到底要什么》《州委書記》《多雪的冬天》等前蘇聯(lián)解體時期的文學作品,就是那時讀到的。
1974年山西人民出版社文藝組編輯羅繼長到大同煤礦組稿,說是要出一本小說集,樹一個“三結(jié)合”出書的樣板。大同煤礦作者隊伍原就兵強馬壯,自是不在話下,很快就拉起一干人馬,九孩負責,我來跑腿。有新作者也有老作者。其中的老作者“文革”初期都挨過批斗,卻是江山易改秉性難移,一俟溫度適宜,便又死灰復燃了。一次討論會上,一位老作者開玩笑地對我說:“你不能光叫我們寫啊,你也得動動筆吧,萬一再挨批斗,大伙兒也好就個伴兒呀!”寫就寫。我心里說。然后就寫了一個短篇,題目叫《高鷹》,自然是按“三突出”模式編寫的一篇概念化的東西。這本小說集于1975年出版,書題叫《煤海的報告》。九孩為這本書的出版耗盡了心血,原就患有肺空洞的他,1974年冬從省出版社回來,一下火車就直接住進了醫(yī)院,直到一年后去世,再沒離開病房。
五
終于,激情燃燒的1980年代到來了。
劫后余生,百廢待興。當時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大量的古今中外名著。我和我周圍的作者們像打了雞血一樣不停地買,買,買。1980年我在全總文藝創(chuàng)作講習班學習時,每到星期天,就結(jié)伴進出西單、王府井書店。那時的書也便宜,一套四卷本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只要4.3元。至今我書架上站著的外國文學名著大多是那時的版本。那一時期,除補上過去缺下的“課”,曾經(jīng)漏掉的英美著名作家如哈代、毛姆、勞倫斯、簡·奧斯汀以及杰克·倫敦、霍桑、??思{等作家的作品外,我還涉獵了當時很風靡的表現(xiàn)主義、意識流、荒誕派、魔幻現(xiàn)實主義諸如卡夫卡的《變形記》、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貝克特的《等待戈多》等作品,同時又重讀了十九世紀外國文學名家名著。我發(fā)現(xiàn),同一本書,每讀一次,現(xiàn)時的閱讀與彼時的閱讀感覺都不盡相同,大概這便是名著的魅力吧,常看常新。就這樣,不知不覺中由曾經(jīng)的看故事看情節(jié)變成了看人物、看命運、看結(jié)構(gòu)、看角度,甚至讀著讀著,不知不覺會生出帶入感,他為什么這樣寫?如果是我,會怎樣寫?
當時我編著一份刊物,同時負責全局的文藝創(chuàng)作。也就是從八十年代起,我才算是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寫作。應當說,1979年發(fā)表的短篇《拉駱駝的女人》,是我和張枚同真正意義上的“處女作”。
整個八十年代,我和我的先生跨過“而立”,步入“不惑”,于繁忙的工作之余,匆忙卻又興致勃勃地穿行在閱讀與寫作之中。我們住在連排小樓里,房前屋后種著豆角、西紅杮。夏日的傍晚,水泥抹地的小院里灑了清水,放一張小飯桌,桌上是簡陋的飯菜,窗臺上的雙卡錄音機里放著鄧麗君、山口百惠的歌聲,或是翻錄的交響樂《貝九》《貝五》。盡管物質(zhì)相對貧乏,比如每周日要到菜站去排兩個小時隊才能買到點兒新鮮蔬菜,但我們的精神無比充實,真的是打心眼兒里感覺太陽每天都是新的。
那時每年總有幾個月下礦蹲點,也就是在那種全身心投入的不知不覺中,讓我對煤礦、對礦工、對這一片天地有了割舍不掉的感情牽系,有了血脈相通的感同身受。我不敢說我讀懂了他們,但我確實是被感動了,且抑制不住地想把這一切寫出來,想告訴世人,這片天地里有這樣一些人,他們默默地為世人奉獻著自己的苦累、鮮血甚至生命。整個八十年代,差不多每天晚上我倆都要寫到深夜兩三點,他在臥室那張自己打做的寫字臺上,我在廚房的三屜桌上,第二天清早還一臉陽光地照常去上班。年輕,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啊,有大把的時間和精力供你使用,供你揮霍?!尔溍绶登嗟臅r候》《新來的臨時戶》《深深的大山里》等許多短、中篇小說就是這樣寫出來的。
還想說的是,如果不是和張枚同走到一起,我可能不會在寫作這條路上走得更遠更踏實。我的先生對文學創(chuàng)作很執(zhí)著,他從12歲讀過《呂梁英雄傳》后,就對自己說“我也要當作家”。我不是。我的興趣愛好極為廣泛。中學時,我的理想是做翻譯,因為我們的外語老師來自于“北外”,他教得好,也因此我的外語特別好。后來,又一度因為對文藝的愛好,曾想去考藝術學院。后來考上大學,學了中文,我的理想是做新聞工作,當“名記”。我真的是太不專一,太不執(zhí)著了。不過事物總是相反相成的,所有的“短”又都有“長”蘊于其中?,F(xiàn)在想來,我那些駁雜的興趣、愛好與涉獵都于不知不覺中潛移默化為一種藝術修養(yǎng),就如文章中的“閑筆”,對于我的寫作,未必不是一種“成全”呢。文學寫作,最忌的是“線性”思維,耗散開放的多維空間思維無疑將事半功倍。對寫作而言,廣泛而雜駁的愛好與興趣絕對是一種助力。
坦率地說,我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將來會與寫作走得這么近,也從來沒有想到最終寫作成了我的一種生活與生存方式。如果我不是學了中文,如果我沒能跟張枚同走到一起,如果我不是因被人算計陰錯陽差地分配到煤礦,如果我一直在學校里本本分分地當老師……就不會有后來的一切,也不會有現(xiàn)在的我。只是生活中從來就沒有“如果”。人的一生,就像置于一片茂密的森林,盡管走出這片森林的道路有千條萬條,但當你走出森林后回望時,最終屬于你的路只有一條。這當中,選擇哪條路,怎樣抉擇,那些看似的“偶然”,其實又都有“必然”蘊于其中。
六
從八十年代后期直到九十年代以后,隨著“張愛玲熱”“沈從文熱”的持續(xù)升溫,我的閱讀漸漸深入到張愛玲與沈從文先生的作品,以及后來的汪曾祺、阿城等一些現(xiàn)當代作家的作品中。其中最讓我沉迷的是他們的語言魅力,打個比方,它們就像海浪自沙灘消退之后留下的波紋與皺褶,是獨一無二且不可復制的。讀沈從文先生的作品,你會發(fā)現(xiàn),幾乎每一句話都平平常常,可是把這些“平平常?!狈诺揭黄穑幌伦泳陀辛宋兜?,就有了美感,就有了韻味。再看張愛玲的語言,幾乎都是上海人瑣瑣碎碎的日常,甚至瑣碎到繁復嘮叨,但恰是這些讓她的小說有了品咂不盡的滋味。再比如汪曾祺的《葡萄月令》,看似只是平實的敘述,甚至是羅列,卻就是用這些沒有任何修飾的語言勾勒出一幅極賦意蘊的田園詩畫。我漸漸體悟到,語言的美,不在語言本身,而在于語言暗示出多少東西,在于語言背后的表達,所謂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語言文字在文學作品中絕不單純是工具和形式,它是和內(nèi)容與思想同時存在,是不可剝離的。語言文字即是作品的本體,絕不是附加的、可有可無的。朱光潛先生曾說:“文字上推敲,骨子里實在是在思想情感上‘推敲?!?/p>
也因此,九十年代以后,我的閱讀更多地投入到對語言文字的感覺上。不得不說,這感覺讓我的寫作受益匪淺,并漸入佳境。我大量的散文就是這樣寫出來的。我喜歡并沉迷這種感覺。寫作中,我往往不太在意是在寫小說還是散文,我只在意語言文字對情感、思想與感覺的表達。記得一位朋友曾對我說:看了你的東西,哦,原來散文也可以這樣寫啊。是這樣,散文未必不能用小說的筆法,反之,小說亦可用散文的筆觸,比如我們熟知的明清筆記小說,又何嘗不是一篇篇精美的散文呢?
七
就像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每一個寫作的人都有自己的行走軌跡。我的文學自覺,我所有那些毛茸茸的念頭,所有那些突如其來的感覺,都來自閱讀,對生活與對語言文字的閱讀。
如今的我,依然讀著,寫著。寫著寫著,就想讀了;讀著讀著,又想寫了。這就是我的日子。平平常常,樂在其中。
程 琪: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發(fā)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等一百五十余萬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兩部、長篇小說一部、散文集一部,作品曾多次被轉(zhuǎn)載并獲得若干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