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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銀河嘩啦落心懷

        2021-12-06 01:15:22張夭靛
        花火彩版A 2021年9期

        張夭靛

        一 琥珀棕

        如果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那梅椰就是糊窗戶的人。

        去往國家天文臺的長途火車上,路枕竹意外地和梅椰對視了。

        其實(shí)第一眼,路枕竹并沒有認(rèn)出她。

        因?yàn)榛疖嚿系倪@個女孩有著一雙棕色的大眼睛,看上去像是混血兒,有一種異域感,和他記憶里那個坐在沙發(fā)上的小姑娘,有著截然不同的氣質(zhì)。

        路枕竹從火車中鋪勉強(qiáng)坐起身,看著站在他鋪位前低頭查看車票的人。

        是梅椰,沒錯了。

        傳說中身高很矮,但個性頑固強(qiáng)硬的女孩。

        正是因?yàn)樗齻€頭矮,路枕竹才會躺在火車上,無意間看到一雙漂亮的、像琥珀一樣的眼睛。

        而非是某人的下巴、領(lǐng)口或前襟。

        梅椰,他導(dǎo)師女兒的名字。

        路枕竹高大的身軀無法在火車中鋪待得舒服,只能跳下來,坐在過道的座位上。

        他在日落時分的窗邊,像小偷一樣觀察著。

        他怕梅椰認(rèn)出他,又怕她根本不記得他。

        梅椰也是孤身一人踏上旅途的,她將隨身的雙肩包扔到自己的床上后,徑直坐到了路枕竹的對面。

        那一刻,路枕竹微不可見地屏住了呼吸。

        梅椰卻沒有看他,她拿出了一個可以立在桌面上的鏡子,然后將手消毒,然后……

        路枕竹親眼見證,她在扣自己的眼珠子。

        兩秒后,她的眼珠變成了黑色,一個穩(wěn)定的、讓人覺得安心的顏色。

        這是2017年的初春,他將按照計(jì)劃,帶著組內(nèi)年紀(jì)最小的博士研究生的光環(huán),參加整個天文學(xué)界的盛宴——梅西耶馬拉松。

        他在去往目的地的火車上,遇到了本該在學(xué)校安心準(zhǔn)備高考的導(dǎo)師女兒。

        也是他未來的同門師妹。

        一個只見過一面,卻和他一樣活在傳說里的,所謂天才。

        科研的不二人選。

        梅椰摘完美瞳,視線慣性地瞟向了路枕竹。

        路枕竹有一顆好看的淚痣,但梅椰的視線無波無瀾地掠過這顆痣,然后無動于衷地扔掉了日拋的隱形眼鏡。

        路枕竹松了口氣。

        畢竟他無法解釋,為什么他沒有和其他人一起出發(fā),而且選擇了最緩慢的交通方式,還選擇了最晚一班的列車。

        熄燈后,路枕竹回到了自己窄小的鋪位上。梅椰睡在他斜下方,直到此時才收起了書本。

        他覺得,他說不出口。

        他沒辦法對一個優(yōu)秀的,未來會和他從事同一領(lǐng)域研究的人說出真相。

        他這個以南仁東先生為偶像,一直以來都備受矚目、備受期待的科研人。

        不想讀書了。

        二 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里去?

        路枕竹很小的時候就讀過毛姆的小說,因此了解到了畫家高更,還有高更的一幅作品。

        《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里去?》

        他曾經(jīng)確切地有過答案。

        路枕竹和梅椰果不其然地在同一站下車。

        三月早上六七點(diǎn)還是很冷的,路枕竹看見梅椰裹著自己厚重的羽絨服,像一尾魚般地游入人群,遍尋不見。

        路枕竹不放心,在擁擠的人流里找她,可是直到出了火車站,都沒有看到那個小小的身影。

        他正準(zhǔn)備撥打老師電話的時候,卻看到路邊一個女孩在跟黑車司機(jī)討價(jià)還價(jià)。

        他收起手機(jī),走到梅椰身邊向司機(jī)說道:“不用了,謝謝?!?/p>

        梅椰警惕地看著他,路枕竹表明身份道:“師妹,你沒跟梅老師聯(lián)系嗎?我是路枕竹,是老師的博士研究生?!?/p>

        聽到他名字的一剎那,梅椰的表情閃過震驚、懊悔、失望,最后歸于平靜。

        顯然,她知道路枕竹這個名字。但她沒有認(rèn)出他。

        路枕竹注意到她又戴上了琥珀棕色的美瞳。她說:“我是悄悄來參加梅西耶馬拉松的,你不要告訴梅老師哦。”

        “梅西耶馬拉松”是一項(xiàng)天文學(xué)愛好者的活動,參加者需要在一夜之間觀測并記錄110個梅西耶天體。

        相比于整日與公式、算法打交道的枯燥,這應(yīng)該算是本專業(yè)最有趣的活動之一了。

        梅椰在高考前偷偷出來參加活動,路枕竹倒是十分理解。

        但是梅椰既然被他碰到了,就不可能放任不管,他猶豫了一刻要不要給老師打電話,但這一瞬間梅椰好像察覺到了他的想法。

        因?yàn)樗f:“師兄,不如我們組隊(duì)吧。我來觀測,你負(fù)責(zé)記錄?!?/p>

        這會是巧合嗎?路枕竹思考。

        他一直以來逃避的問題,就這么被輕松化解了。

        他說:“梅椰,過了今晚我就把你送回學(xué)?!,F(xiàn)在好好考試,以后好好科研?!?/p>

        他突然釋懷了,雖然他已經(jīng)心生退意,但依舊有人抱有這么大的熱忱,這么堅(jiān)定,就像他十五歲那年被少年班錄取時讀到的那個故事一樣。

        2007年,中國天眼工程在克度鎮(zhèn)綠水村奠基。項(xiàng)目獲批時,南仁東在辦公室放起了貝多芬的《命運(yùn)交響曲》。音樂聲中,他讓助手朗讀了麥哲倫出發(fā)前對船員的講話:

        “我們將開始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航行。我們中間有些人會葬身大海,不可能所有人都回來。但是,我們將會證明,地球是圓的?!?/p>

        三月下旬的國家天文臺興隆觀測基地,聚集著大量癡迷于星空的人。

        只是現(xiàn)代化的生活讓人造光線侵蝕著黑夜的穹頂,即使在深夜十點(diǎn),光污染依舊讓觀測活動難以開展。

        梅椰舉著望遠(yuǎn)鏡沉默地望著星空,零下的氣溫和凜冽的寒風(fēng)好像也干擾不到她。

        路枕竹站到風(fēng)口替她擋去一些寒風(fēng),想讓她先休息一會時,梅椰卻開口了。

        她說:“路枕竹,我很好奇。這些星星,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三 彗星獵手

        星星有什么好看的?這個問題路枕竹回答不了,因?yàn)樗呀?jīng)無法觀測星空。

        一個月前的一場高燒讓他痛苦不已,免疫力下降卻強(qiáng)撐著自己完成課題。任務(wù)結(jié)束后,他眼睛酸痛卻不以為意,沒想到幾日后雙眼畏光、視力衰退,去醫(yī)院檢查被告知已經(jīng)感染了角膜炎。

        他積極治療的同時,也肩負(fù)著所有人的期待。梅老師告訴他,這次的梅西耶馬拉松,他可以嘗試肉眼觀測,師弟師妹們都很想見識一下。

        他告假的話語到了嘴邊卻沒有開口。因?yàn)槔蠋熢谡J(rèn)真規(guī)劃他以后的科研生涯,博士后、天文臺、研究院……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缺席一次觀星而已,他卻難以鼓足勇氣說出口。

        可能是因?yàn)椋麑蠋熆谥心切┧?jīng)堅(jiān)信的東西產(chǎn)生了懷疑。

        他的前二十年太過順風(fēng)順?biāo)?,此時向前的慣性好像用盡了。明明有一條康莊大道擺在眼前,他卻難以邁出一步。

        最后,他只是道別了老師,沒有再多說一句。

        而此時零點(diǎn)的觀測基地,觀測條件良好,梅椰也借助設(shè)備順利找到了獵戶座大星云。

        但是,路枕竹腦子里還是縈繞著剛剛她的那句疑問。

        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這絕不是一個熱愛天文學(xué)的學(xué)生會問出來的問題。

        他盡力忽略掉那股違和感,對專心致志尋找天體的梅椰說道:“隱形眼鏡佩戴時長最好不要超過8小時?,F(xiàn)在已經(jīng)深夜了,摘掉美瞳也沒有影響?!?/p>

        梅椰轉(zhuǎn)頭看著他,不知為何,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了。

        這絕不是因?yàn)槁氛碇耜P(guān)心她才笑的,更像是一種純粹的幸災(zāi)樂禍。

        路枕竹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過度解讀,他說:“你應(yīng)該帶框架眼鏡了吧。”

        梅椰從直指天空的長槍短炮之間走出來,她仔細(xì)給雙手消過毒,摘下了美瞳。

        她說:“我沒有近視。我遺傳了我媽媽的好視力?!?/p>

        這是路枕竹聽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關(guān)于師母的話題,師母早逝,這是梅老師心中難以面對的傷疤。

        路枕竹規(guī)勸道:“那你更應(yīng)該珍惜自己的眼睛,盡量減少佩戴美瞳的時長?!?/p>

        梅椰吐槽:“你怎么跟你的梅老師一樣,都這么啰唆?!?/p>

        黑夜的寒風(fēng)里,相識的人都聚集在一起。大家觀測到不確定的天體,都來詢問路枕竹。

        路枕竹借著考驗(yàn)的名義,讓他們將觀測的星團(tuán)畫出來,自己再確認(rèn)。

        兩個低年級的本科小師妹不怕他,非要他直接幫忙定奪。

        路枕竹正要開口,站在他旁邊的梅椰冷不丁出聲:“這是衣架星團(tuán),倒著的鉤是朝下的?!?/p>

        小師妹看梅椰是個生面孔,并不十分信任,但路枕竹聽到梅椰的解釋,立刻明白,向小師妹講解了其中的區(qū)別。

        到了后半夜,體力不支的人已經(jīng)堅(jiān)持不住了,但路枕竹沒看到梅椰的困乏。

        然而他還是勸說道:“能夠觀測到30個已經(jīng)及格了,保存體力,明天還要坐車回家。”

        梅椰并不看他,舉著望遠(yuǎn)鏡自顧自說道:“你說,梅老師給我取這個名字,是不是對我寄予厚望?!?/p>

        路枕竹肯定:“當(dāng)然,你是老師的驕傲?!?/p>

        “他以前說,我的眼睛很黑,總是能夠讓他聯(lián)想到夜空。我小時候以為這是一個很浪漫的說法,可是當(dāng)我越來越了解夜空,我才知道,凝視著它們的人,內(nèi)心是多么理性和殘酷?!?/p>

        那天的最后,路枕竹只記得梅椰那一句好像呢喃的話語。

        “可惜我不是彗星獵手?!?/p>

        四 十八歲的那個夏天

        2017年5月,路枕竹深思熟慮之后,他向?qū)熖岢隽诵輰W(xué)。

        梅俞邢是震驚的,路枕竹拿出自己的病歷和工作總結(jié),向?qū)熖拱琢怂械南敕ā?/p>

        這是路枕竹第一次看到梅俞邢失落的表情,梅老師總是那么嚴(yán)謹(jǐn)、認(rèn)真、游刃有余,對他悉心栽培,對他充滿期望。

        梅老師說:“好吧,我理解你一時的無力與迷茫,角膜炎不是大病,好好配合治療,我只給你一年的時間調(diào)整?!?/p>

        路枕竹沒有立刻離校,梅椰高考在即,梅老師也難得從工作上分心,實(shí)驗(yàn)室有什么大大小小的問題,他和其他研究生一起還能應(yīng)付得來。

        六月,這個充滿著期待與可能性的月份,無數(shù)的夢想可以借著這個夏天起航。

        路枕竹和其他幾名研究生一起,和導(dǎo)師吃了一頓飯。梅椰高考結(jié)束,也借著這個機(jī)會放松一下,順便和未來的師兄師姐們提前認(rèn)識。

        路枕竹看得出來,相比于上次見面,梅椰整個人的狀態(tài)都輕松了許多,也快樂了許多。

        梅老師喝了酒,話多了起來,他讓梅椰向師兄師姐們多學(xué)習(xí),這個暑假先跟著他們做項(xiàng)目。

        梅椰過來跟他們聊天,才知道了路枕竹暫時休學(xué)的事情。

        她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喜,看著路枕竹的眼睛亮晶晶的。

        路枕竹想,這孩子以后還是少喝酒吧。

        結(jié)束的時候,梅老師很開心,他拉著路枕竹和梅椰說話:“小路,別鉆牛角尖,這一年好好調(diào)整,等明年回來了,多帶帶小椰。這孩子脾氣犟,但是能堅(jiān)持,多少年了目標(biāo)都沒有變。其實(shí)你剛讀研那會,這丫頭還看了好久你的論文呢?!?/p>

        梅椰還是那個不動如山的表情,路枕竹想,有梅椰在,應(yīng)該能沖淡一些自己突然決定暫停學(xué)習(xí)生涯帶給老師的失落和遺憾吧。

        7月,路枕竹來到了貴州,世界上最先進(jìn)的射電望遠(yuǎn)鏡所在的城市。

        FAST中國天眼,它真正的用途是用來傾聽宇宙。

        路枕竹住在民宿里,白天出門,空閑時翻書,他覺得這么多年被推著往前走的步伐終于能暫時停歇,有時間思考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一個很普通的午后,路枕竹接到了梅椰的電話,她說她收到錄取通知書了。

        路枕竹恭喜她,準(zhǔn)備給她發(fā)一些自己收集到的資料。

        梅椰卻說:“應(yīng)該用不上了,師兄,我被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錄取了?!?/p>

        路枕竹從放松的姿勢站直,冷靜了三秒鐘才問道:“怎么回事?你的分?jǐn)?shù)絕對不會有問題的。”

        梅椰說:“是的,我的分?jǐn)?shù)沒有問題。實(shí)際上,我并沒有報(bào)天文學(xué)的志愿?!?/p>

        “很抱歉現(xiàn)在才告訴你,這么多年,我對天文學(xué)的熱愛都是偽裝,梅俞邢因?yàn)檫@個行業(yè)連我媽進(jìn)搶救室都顧不上來看一眼,我媽走的那個夜晚,他還因?yàn)楣ぷ鬟t遲趕不到醫(yī)院。那天之后我就發(fā)誓,我要成為插在梅俞邢心口的那把刀。我要讓他知道,他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失敗者?!?/p>

        小時候,爸爸夸她眼睛好看,她會甜甜地笑,后來,她學(xué)會用美瞳遮蓋起自己原本的瞳色。

        她討厭夜晚,討厭星空。但是十八歲那一年的七月,她將這六年以來所有厭惡化作利劍,朝她父親的心口刺去。

        終于,她所有暗藏于心的厭惡都如流沙般離去,她按捺于心的所有恨意、悲傷都得以釋懷。

        她扔掉美瞳,直視夜空,終于露出了些許笑意。

        她說:“媽媽,不許怪我。因?yàn)?,我已?jīng)要開始新的人生了?!?/p>

        我將重新開始,所有的道別都已結(jié)束。

        五 星空是平等的

        2018年3月14日,科學(xué)巨人霍金去世的新聞引爆互聯(lián)網(wǎng),這更是一顆學(xué)術(shù)界的超級炸彈。

        彼時路枕竹正在上海的書店看文獻(xiàn),一個小作家在這里辦小范圍的簽售會,但是并不吵鬧,和其他讀書的人互不打擾。

        路枕竹被手機(jī)里推送的信息刷屏,許多好友也給他發(fā)消息表示震驚和不敢置信。

        一時之間,連他小時候翻過無數(shù)遍的《果殼中的宇宙》都一躍進(jìn)入暢銷書行列。

        他回復(fù)了不少信息,書店里也漸漸吵鬧,他合上筆記本電腦,準(zhǔn)備離開,卻看到了另一邊簽售的人群里有一些不和諧的動靜。

        看起來是一對情侶,女生漲紅著臉說:“我就是想悼念霍金,那又怎樣?”

        男生卻有些鄙夷,大聲嘲諷:“就你?高中物理次次不及格,也不見你平時多喜歡霍金,他的理論你知道什么?現(xiàn)在跟著網(wǎng)上人云亦云,能不能有點(diǎn)自己的想法!”

        女生都要被氣哭了,胸前抱著書,渾身顫抖。

        路枕竹看不下去,正要過去,卻看到原本坐在桌子前簽售的作家站了起來。

        那作家個子不高,站起來也沒有引起多少人注意,但她一開口,所有人都不自覺向她看去。

        “我以前在網(wǎng)上看過一段話,覺得很有道理?!@個世界不平等,但是星空是平等的。它愿意把光芒均給人世間每一個生命,無論高貴與卑微。’我相信霍金這顆閃亮的星星,一定不會介意,那個在茫茫人間抬頭仰望他的那個人,是不是還懂點(diǎn)物理學(xué)?!?/p>

        那個被男朋友嘲諷的女生瞬間流出了眼淚,男生還想再說什么,已經(jīng)被書店的工作人員以干擾活動為由制止了,隨后,男生憤然離去。

        后來,排隊(duì)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簽售活動慢慢進(jìn)入尾聲。

        路枕竹走到懸掛的海報(bào)前,看到這個作家簽售的書籍叫作《橋下客》,從封面推測,應(yīng)該是一本小說。

        他買了一本書,沒有要作者簽名,走出書店,坐到隔壁的便利店里,一頁一頁讀了起來。

        看的時候他卻控制不住自己分心,他走神地想著,看來,星空現(xiàn)在對于梅椰來說,應(yīng)該不是個令人討厭的東西了。

        便利店人來人往,路枕竹卻毫無所覺,直到旁邊人吃飯的架勢影響到他,他的注意力才從書上移開。

        他向右邊看去,一個女孩正抱著一堆零食、甜品往桌子上擺著,她對于這些東西已經(jīng)占領(lǐng)路枕竹桌面這件事情一點(diǎn)都不在意,甚至還對路枕竹說:“幫我看管一下哦,我再去買一份關(guān)東煮?!?/p>

        路枕竹看著梅椰的背影,有些驚訝,有些感慨。

        他其實(shí)有躲開梅椰的想法,所以離開了書店。但他還存著一絲,他們也許還能繼續(xù)做朋友的想法,因此走入了隔壁的便利店。

        出乎意料,他們還是相遇了。

        六 兩個極端

        路枕竹在梅椰的學(xué)校逛了一大圈,最后還是走入了圖書館。

        他用校園網(wǎng)刷了近幾天的期刊文章,然后繼續(xù)敲自己的代碼。

        梅椰和同學(xué)結(jié)束自習(xí),特地來叫他一起吃飯。梅椰的同學(xué)見到路枕竹,突然皺了下眉頭,但沒有多說什么。

        直到他們快走到餐廳,那位同學(xué)才一副終于想起來了的神情。

        她說:“學(xué)長,我以前見過你!”

        梅椰轉(zhuǎn)頭看她,奇怪道:“什么時候???高中嗎?”

        這位同學(xué)和梅椰從同一所高中升入大學(xué),高中時期碰到路枕竹也不算奇怪。

        她說:“我們高考統(tǒng)一體檢的時候,我和梅椰在醫(yī)院碰到過你,那時候你好像在檢查視力呢。”

        她用胳膊碰了碰梅椰,說:“你還記得吧,小椰。”

        梅椰表情變了變,說:“是吧,我好像忘了?!?/p>

        那天晚上,梅椰還是把路枕竹約到了學(xué)校的咖啡館,請他喝了一杯冰美式。

        梅椰把自己的飲料喝了快一半時,才抬起眼和路枕竹對視。

        “是的,我體檢的時候就見過你。那個醫(yī)生喊你名字,我才知道那是你?!?/p>

        “所以,其實(shí)你在火車上就認(rèn)出我了?!甭氛碇裼昧丝隙ň洹?/p>

        梅椰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雪紡襯衫,黑發(fā),讓他想到了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的樣子。

        “沒錯,我那時候就知道你生病了,但我沒想到,你后來會休學(xué)?!?/p>

        路枕竹以前去導(dǎo)師家的次數(shù)并不多,有一個下雨天,因?yàn)榫庉嬕獜?fù)審文章,休假中的老師把他叫到家中指導(dǎo)。

        那時候,一個小女孩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并不理人,老師叫她,她甚至一言不發(fā)地跑回房間甩上了房門。

        連來客是誰都吝于分去一個眼神。

        老師說:“這孩子跟我鬧別扭呢,你別在意?!?/p>

        路枕竹說:“沒關(guān)系,小孩都有青春期。”

        路枕竹那時候的年齡,也算不得什么大人。只是他讀書的速度太快了,身邊的人都已經(jīng)習(xí)慣把他當(dāng)成年人看待。

        那時的路枕竹,心里偷偷地羨慕了好久說任性就任性的梅椰。也是那時候他才知道,原來那個聽過無數(shù)次的“梅椰”這個名字,是套在這樣一個鮮活的生命上的。

        和椰子恰恰相反,外表柔軟,內(nèi)心堅(jiān)硬。

        他說:“其實(shí)你才是正常的小孩,在18歲之前做完所有別人看來叛逆的事情。我可能是一個被催熟的水果,到瓜熟蒂落的時候了,偏偏能把別人的牙酸倒?!?/p>

        梅椰自顧自喝著飲料,磨蹭了半天后,才幽幽接話道:“可是,你不是水果啊?!?/p>

        你是竹子,也許生長地快了些,但該挺拔還是挺拔,該蒼翠還是蒼翠。雨水不足時,緩慢向上,即使草木枯萎,你還是堅(jiān)韌、有力量,從來不迷茫。

        七 圓

        路枕竹回學(xué)校的時候,帶了兩大箱特產(chǎn)分給大家。

        梅老師頭發(fā)明顯變白了,但看到他很是開心,問了他很多問題才放他回宿舍整理東西。

        路枕竹配了一副眼鏡,是梅耶幫他挑的金屬細(xì)邊款式。她說:“你現(xiàn)在戴眼鏡了,梅老師壓榨你的時候也會有點(diǎn)愧疚感?!?/p>

        路枕竹不信,但是他只是笑著問梅椰:“今年暑假回家嗎?”

        梅椰沒有立刻回答他,過了一會兒才說:“看暑假的活動情況吧?!?/p>

        路枕竹回到了人生的“正軌”上,師弟師妹跟他吃飯時說:“師兄,幸好你回來了,不然我們都想退學(xué)了!”

        “對呀,這專業(yè)也太難了吧,連你這種神話一樣的人物都放棄了的話,我們覺得自己差不多也可以散了?!?/p>

        大家開著玩笑吐槽著讓人禿頭的公式算法,突然有人問路枕竹:“師兄,你當(dāng)時為什么要讀天文學(xué)呢?”

        路枕竹握著茶杯想了想,回答道:“我當(dāng)時看到了南仁東先生的一句話。他說,‘這個滿地都是黃金的年代,我這些學(xué)生在看星星’。”

        路枕竹上小學(xué)的時候,父母要帶剛放暑假的他回老家,因?yàn)樵缫押托』锇閭兗s定好了去少年宮,路枕竹萬分抗拒,但還是被武力鎮(zhèn)壓,強(qiáng)行帶回了老家。

        小路同學(xué)那時候倔強(qiáng)得很,切好的甜滋滋的西瓜也賭氣不吃,一個人搬著個小板凳坐在門口,誰都不理。

        夏天的白日很長,他不記得自己坐了多久,長大后,記憶里只剩下不連貫的片段。

        但令他印象深刻的,是空氣里時不時地飄來一股麥子的清香,以及他無聊地仰望天空時,看到的那一剎那星河璀璨。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也許,前因后果,自成圓滿。

        梅椰大三那年,為保研做了不少努力,同時還要兼顧雙學(xué)位。雖然成績優(yōu)異,但她還是在圖書館消磨了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

        路枕竹搬出了學(xué)校,自己在外面租了房子,幸好他家務(wù)全能,偶爾碰上梅椰回家的日子,他還能給來蹭吃蹭喝的“考生”做上一餐四菜一湯。

        2020年1月初,梅椰終于結(jié)束了本學(xué)期所有考試,她剛出航站樓,就看到了在那里等她的路枕竹。

        他給她拿了一包口罩,開車把她送回了家里。

        他不放心地叮囑道:“這個寒假就在家里好好休息吧,現(xiàn)在什么情況還不清楚,在家里安全一點(diǎn)?!?/p>

        梅椰有些不開心地瞪了他一眼,但還是乖乖地上樓去了。

        路枕竹等了一會兒,用微信給她發(fā)了一個表情包,然后說:“別不開心了,馬上就能收生日禮物了?!边^了兩分鐘梅椰回復(fù)了

        她說:“那路同學(xué)要說到做到呢?!?/p>

        八 那些未知

        梅椰是在除夕前一天發(fā)燒的。

        不到38攝氏度,但一直在咳嗽。

        路枕竹發(fā)現(xiàn)她生病還是因?yàn)樗豢辖与娫挘淮蜃?,說嗓子吃辣變啞了,不想說話。

        梅椰原本要跟著梅老師回南方看姥姥、姥爺,但是今年梅俞邢心疼她風(fēng)塵仆仆,便獨(dú)自一人回去了。

        然而十天時間,疫情形勢變得緊迫,過年前,梅椰勸說梅俞邢留在南方,和姥姥、姥爺一起過年。

        梅俞邢不放心她孤身一人。路枕竹知道這件事后,立刻給梅椰打電話。

        可是,她不肯接。

        路枕竹沒有完全相信梅椰的解釋,他趕到梅椰家門口的時候,正好碰到了準(zhǔn)備去醫(yī)院的梅椰。

        梅椰戴著口罩,看到他,立刻準(zhǔn)備關(guān)門。

        路枕竹第一時間扒住門框,梅椰生著病,不是他的對手,只能費(fèi)力地低聲勸阻:“師兄,你進(jìn)來沒有意義,可能只是普通感冒而已,我自己能應(yīng)付?!?/p>

        “對呀,只是感冒而已。”路枕竹有些難過地笑了,“我?guī)闳メt(yī)院,看完病咱們就回家?!?/p>

        梅椰眼睛紅紅的,但是不管怎么說都不肯放手。

        路枕竹一邊手上用力,一邊側(cè)身進(jìn)門,看到自己攔不住他,梅椰只能放棄。

        路枕竹幫她裝好充電器、洗漱用品,然后輕輕拉著她的手腕,說:“走吧,不管怎么樣,師兄都陪著你?!?/p>

        在醫(yī)院門口,梅椰檢測完體溫被單獨(dú)帶走了。路枕竹坐在醫(yī)院門口的石凳上,心里一瞬間冒出無數(shù)尖刺。

        他感到害怕。

        他怕自己來晚一步,梅椰就一個人拖著病體,從家里走到醫(yī)院,從醫(yī)院走向未知。

        梅椰做了核酸檢測,拍了片子,直到大半夜,醫(yī)生才確定是普通肺炎。

        路枕竹看到梅椰發(fā)給他的消息,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

        北方冬夜的風(fēng)很大,吹得人睜不開眼,路枕竹在門口等著梅椰,她剛出來,他就立刻沖上去,遞給她一瓶熱奶茶。

        “只能用來暖手,生病了暫時不能喝?!?/p>

        “哦?!泵芬椭^應(yīng)了一聲。

        路枕竹和她并肩慢慢走著,誰都沒有再說話。

        過了兩分鐘,梅椰突然停了下來,路枕竹問她怎么了,她沒有回答,身體卻有些顫抖。

        過了幾秒,她突然上前撞到了他的懷里,然后控制不住地哭了出來。

        用堅(jiān)強(qiáng)拼湊的假象,終于在這個漆黑又寒冷的夜晚分崩離析了。

        夜色深處,他們像海潮中相依為命的孤島。

        除夕是路枕竹和還在低燒的梅椰一起過的。路枕竹做了幾個清淡的蔬菜,然后兩個人邊吃邊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

        看著看著,梅椰突然說:“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還不知道你就是路枕竹?!?/p>

        她笑著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轉(zhuǎn)過頭去。

        “那時候我去找洗手間,正好碰見你自己等檢查。我當(dāng)時看了你好幾眼,我在想,這個男生的眼睛真好看,還有淚痣,要是以后戴了眼鏡,豈不是暴殄天物了。

        后來,我和同學(xué)第二次遇到你時,我才從醫(yī)生口中聽到,原來那個如雷貫耳的,像從教科書里摘錄的名字,原來就套在你這樣一個平凡,又有點(diǎn)好看的男生身上。”

        路枕竹問:“那個時候你有沒有想過,你會和他一起,過一個很特別的春節(jié)?!?/p>

        梅椰笑著搖了搖頭,然后說:“沒有。我那時候沒想過。

        我也沒想過,只是在高考前偷偷坐火車去參加喜歡的作者的交流會,卻會被一個莫名其妙的人攔住。我為了維持人設(shè),連交流會都沒去成,還被迫去山上吹了一夜的冷風(fēng),看了一晚讓人眼花繚亂的星星。”

        路枕竹才知道原來那次偶遇竟然還有隱情。

        看著路枕竹驚訝的表情,梅椰開心地笑了出來。

        她說:“我也從來沒想過,原來我也能像今天一樣,看著銀河,銀河卻好像落在我心懷?!?/p>

        九 所謂夢想

        梅椰的生日在大年初三,但直到小區(qū)解封,她才拿到了她的生日禮物。

        那是一幅定制的拼圖,圖案是路枕竹手繪的梅西耶天體。

        梅椰這個新手,努力了好久才拼完,成品最終掛在了路枕竹家客廳的墻壁上。

        梅椰回到學(xué)校,用被壓縮過的時間準(zhǔn)備無數(shù)資料與考試,她特別喜歡在夜晚和路枕竹連麥做習(xí)題,兩個人都不說話,耳機(jī)里傳來令人安心的、敲擊鍵盤的聲音。

        這個令人難忘的年份,梅椰確定了讀研的學(xué)校,也終于有了一些空閑的時間。

        路枕竹問她:“又回北京讀書了,開不開心?”

        梅椰糾正他:“我讀研是正好因?yàn)閷W(xué)校在北京,不是特意回來的。懂嗎?”

        路枕竹表示理解,畢竟他也很想在國內(nèi)排名第二的大學(xué)讀書。

        后來,路枕竹用FAST捕捉到的脈沖星信號為梅椰做了一個鬧鐘鈴聲,一個月后,他們一前一后刷到了一則新聞。

        2020年12月,美國國家科學(xué)基金會確認(rèn),阿雷西博射電望遠(yuǎn)鏡坍塌,世界只剩中國FAST一只天眼。

        畫家高更那幅著名的畫作,《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里去?》

        也許我們審問內(nèi)心也得不到一個答案。

        路枕竹和梅椰一起向窗外看出去,能看到晚霞染紅了高樓后面火燒云。

        他說:“夜晚又要降臨了?!?/p>

        梅椰回應(yīng)道:“是呢,日復(fù)一日,夜復(fù)一夜。但是這每一個好似索然無味的24小時,卻總能醞釀出無數(shù)個驚人的、偉大的夢想?!?/p>

        路枕竹笑著問她:“那你呢?你的夢想是什么?”

        梅椰看著他,一幅無可奈何但只能順著他樣子,她說:“我的夢想就是,好好吃飯,好好生活,不虛度光陰,不辜負(fù)陽光與星河。”

        最好,你也能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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