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曦呼吸一滯。

一秒，兩秒，三秒。

她的大腦飛速運(yùn)轉(zhuǎn)。

第一，為什么每次自己說季禮壞話，他都會聽到，要么他的電話打進(jìn)來，她不小心接通，要么他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背后？

第二，他出現(xiàn)的原因是什么？自己和他對彼此的工作一直是互不干涉的態(tài)度，自己不去華盛，他也不來探班，那么，今天破例是為了……尋仇？

沈言曦小心翼翼地瞄一眼季禮空出來的手，沒有帶刀。她不著痕跡地把提到嗓子眼的心放回胸腔。

沈言曦還在猶豫要不要去認(rèn)這個親，剛到的喬悅已經(jīng)走到季禮的跟前，無比驚喜：“我找程總助約您好多天，終于——”

沈言曦順勢朝喬悅揮揮手，幾步走到喬悅和季禮的跟前。

喬悅熱情地介紹：“言曦，這是華視的季總，”然后，她又對季禮道，“季總，這是《她殺》女主角，也是我們《雨夜》想定的女主，沈言曦?！?/p>

喬悅環(huán)顧四周：“有沒有坐的地方，站著不方便。”

沈言曦鎮(zhèn)定地笑：“去我的休息室吧。”

片場嘈雜熱鬧，除開導(dǎo)演組和編劇，誰都不知道剛才有誰來過。

沈言曦在前面帶路，季禮腿長，和她走在一起，喬悅懂禮地走在季禮身后半步的位置，語速飛快地“安利”：“言曦現(xiàn)在有三部待播劇，都是華視評估的S級項目，收視絕對有保障。去年微博熱門排行，言曦是女藝人第二，超話熱度女藝人第三，商業(yè)代言總價值是第一……”

沈言曦不用看，就知道季禮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絕非善意。

到休息室，季禮和沈言曦坐在一大一小兩張粉色沙發(fā)上。

沈言曦示意喬悅坐在自己的旁邊。

喬悅坐下，繼續(xù)道：“言曦算是新生代女演員里業(yè)務(wù)能力頂尖的，光是去年就提名了三個新人獎。之前她演唱的《海棠》同名主題曲還拿過金曲獎，她的音色在影視原聲中也是極富質(zhì)感和辨識度的?！?/p>

季禮終于“哦”了一聲，漫不經(jīng)心地看向沈言曦：“沈老師可以唱兩句嗎？”

沈言曦和季禮對視。

“當(dāng)然?！眴虗偲疵o沈言曦使眼色。

沈言曦則是困惑，他以前根本不關(guān)心華視有哪些項目，現(xiàn)在怎么突然關(guān)心起來？但她也知道《雨夜》最后一定會在華視上，于是忍耐道：“季總想聽什么歌？”

季禮抬眸看沈言曦：“什么都可以？”

沈言曦露出職業(yè)性的假笑：“您說?！?/p>

季禮姿態(tài)矜貴地抽出一支煙夾在指間：“《山丹丹開花紅艷艷》?！?/p>

沈言曦的微笑凝固。

饒是喬悅也愣了，見過叫人演的，見過叫人喝的，沒見過叫人唱這歌的。

幾秒后。

沈言曦哂笑道：“季總的口味很獨(dú)特?！?/p>

“能唱嗎？”季禮把煙點燃。

沈言曦深呼吸，剛想說什么，喬悅搶話道：“當(dāng)然能?！?/p>

喬悅想給沈言曦和季禮拿水緩解氣氛，但她看了一圈，沒找到，沈言曦也不知道助理把水放在哪的。

“我出去幫你們拿，馬上回來?！眴虗傂Φ?，轉(zhuǎn)身時，她捏了下沈言曦的手。

沈言曦和她對視，讀出了她眼里的意思——幫我。

沈言曦眉頭稍微蹙了蹙。

咔嗒，休息室的門落鎖。

沈言曦直視著季禮的眼睛：“謝謝你啊，這么忙還記得抽空過來傷害我?！?/p>

季禮把煙換到離沈言曦遠(yuǎn)的那只手：“不必?！?/p>

沈言曦斟酌了一下措辭，努力讓自己友好一點：“去蘇城家那天，你讓我下車走路，我就不計較了。你騙我在開會，我用小廣告報復(fù)你一回，我們算兩清?！?/p>

“去蘇城家吃飯那天的事，我同意翻過，開會的事是你自己想象和誤解的，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你不檢討自己，反而惱羞成怒地在網(wǎng)上留我的電話號碼，把我的微信拉黑？”季禮輕笑一聲，“沒有這樣的道理。”

沈言曦憤怒地噌地起身：“季禮，你不要太過分！”

“過分？”季禮溫和地糾正，“制片是演員的甲方，平臺是制片的甲方，甲方的甲方要求準(zhǔn)女一號唱兩句，你問問你認(rèn)識的制片人，這叫不叫過分?！?/p>

沈言曦氣得說不出話，站到窗邊消氣。

“如果你認(rèn)為我是故意的，我允許你的不滿和報復(fù)，但報復(fù)之前，你要想清楚一點，我怕的到底是什么?！奔径Y耐心地替她分析，“你就算把小廣告商召集起來，拿著擴(kuò)音喇叭去我的高層例會上喊，你覺得高層們誰敢吭一聲？”

“而你不一樣，”季禮循序漸進(jìn)，“你的微博有四千萬粉絲，有女神形象，你把你的偶像包袱看得比什么都重，如果你的唱歌車禍現(xiàn)場……”

如果提要求的是別人，沈言曦可能就開玩笑地唱了或者找話圓過去?？烧驹谒赃叺娜耸羌径Y，她委屈地來了脾氣：“我不唱！”

說好工作上“井水不犯河水”，他憑什么仗著是投資商對她指手畫腳？！

開會的事明明是他故意的，他為什么把所有的錯都推到她身上？！

他為什么對她那么簡單粗暴，又壞又計較！

他怕什么？他什么都不怕！

“沈言曦。”季禮喚她。

沈言曦哼一聲，并不理他。

“不唱也可以，”男人道，“你就認(rèn)個錯，住回翡翠園，以后乖乖聽家里的話。家里人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家里人不讓你做什么，你就不要做什么。你要什么資源，華視都可以給你。”

沈言曦毫不猶豫：“不可能！”

“或者，”他偏頭看她，低沉的嗓音中裹著點啞和笑意，“說聲‘季禮哥哥，對不起’?！?/p>

沈言曦一字一頓：“你做夢！”

季禮的臉色絲毫不變，漫不經(jīng)心道：“華語樂壇里有很多廣為流傳的經(jīng)典曲目，除了《山丹丹開花紅艷艷》，還有《天路》《青藏高原》《九兒》，并且你的制片人朋友快回來了，你欠她人情，她應(yīng)該希望你唱……”

季禮看著沈言曦，她也看著他。

時間一分一秒在空氣中流逝，氣氛安靜而緊繃。

幾秒后。

“季禮哥哥，我錯了?！奔?xì)若蚊蠅的一聲。

季禮嘴角不可遏制地翹了翹：“嗯？你剛剛在說什么？”

沈言曦反復(fù)用“愛與和平”給自己洗腦，重復(fù)：“季禮哥哥，我道歉?！?/p>

季禮故意道：“聲音有點小，不然，你再試試？”

沈言曦捂著胸口，深深吸一口氣：“季禮哥哥，對不起。”

人們都說“事不過三”，現(xiàn)在可以了吧？

可季禮不是人。

他散漫的聲音傳來：“怎么辦，我沒聽清?！?/p>

沈言曦抬眼看他，看看這個人到底有沒有良心。

季禮垂眸靜靜地看著別人的沈老師、他養(yǎng)到大的小姑娘，她化了淡妝，纖長卷翹的眼睫宛如羽翼般撲閃，淚痕是之前演戲咒他死的時候留下的，然后是小巧挺拔的鼻子，菱唇。

漂亮。

她在生氣，氣鼓鼓的，就像一只漂亮的小河豚。

季禮想到她不情不愿地叫“季禮哥哥”就好笑。他抬手捏了一下她白嫩的臉頰，難得哄一次：“不要生氣了，你都不知道你黑臉的樣子有多丑?！?/p>

她丑？呵！

季禮，國家一級杠精、有眼無珠、沒心沒肺，鑒定完畢，即刻問斬。

沈言曦?fù)P手一巴掌直沖季禮的身上揮去。

休息室傳來砰的一聲輕響。

喬悅正要推門進(jìn)去，便見季禮如沐春風(fēng)地從休息室出來。

喬悅緊張：“季總?！?/p>

“和沈老師的對話很愉快?！奔径Y疏離地朝喬悅點點頭，而后大步離去。

休息室內(nèi)，沈言曦和喬悅相對而坐，掛鐘的聲音在安靜中顯得異常清晰。

喬悅猶豫怎么開口問剛剛的情況，沈言曦唱了嗎？真唱了？沒唱？季總沒生氣？

沈言曦則不想回憶當(dāng)時的場景，自己單方面“毆打”季禮之后身心舒暢，結(jié)果不小心撞到了化妝鏡上……

沈言曦捂著額角輕聲喊疼，一聲低沉的悶笑從身后傳來：“你可以求我?guī)湍憧纯础！?/p>

求？

如果不是他，自己能撞到？

求他個鬼！

“我求你走?！鄙蜓躁貝佬叱膳?，直接把季禮搡到門口。

季禮離開五分鐘后，沈言曦借手機(jī)攝像頭檢查完額角，沒受傷。她放下手機(jī)，表情跟著心緒一起慢慢平復(fù)下來。

喬悅把水推到沈言曦的面前，試探道：“剛剛給沈老師添麻煩了?！?/p>

“我們可以把話說明白一點?！鄙蜓躁財Q開瓶蓋，自己沒喝，遞給喬悅道，“其實你今天過來就是借探班的名頭讓我安下心來選定《雨夜》，你聽說唐素籌備新戲?qū)?biāo)的女一號是我，你合同還沒正式簽下來，不放心。

“還有程果、曾導(dǎo)，幾個平臺加起來，三分之一的對標(biāo)都是你，”喬悅喝一口沈言曦遞過來的水，無奈，“我怎么放心?！?/p>

沈言曦笑：“我答應(yīng)你的，答應(yīng)了就是答應(yīng)了，不會改?！?/p>

喬悅經(jīng)歷過各種變數(shù)，沈言曦是第一個對她說得斬釘截鐵的人。

喬悅心里感激：“那你放心，我回去就催，絕對不出任何意外?！?/p>

“辛苦。”沈言曦起身和喬悅禮貌地?fù)肀А?/p>

送走喬悅后，沈言曦回到片場和導(dǎo)演打了招呼，便起身離開。不過，她沒想到，季禮在等她。

直到坐上季禮的車，沈言曦才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你不是來和喬悅談《雨夜》的，你來接我去你家？”

男人光風(fēng)霽月，不置可否。

沈言曦不可置信：“那你為什么讓我唱歌？！”

“一個成熟的時機(jī)擺在那里，”季禮理所當(dāng)然，“我為什么不用？”

沈言曦：“你不覺得這樣算欺負(fù)我？”

季禮淡淡地說：“還好？”

沈言曦不怒反笑：“季禮，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季禮示意沈言曦說。

“不是你主動單身，而是你找不到女朋友，”沈言曦心已破碎，嘴角勾著譏諷的弧度，“就算你再好看，再有錢，也沒有女人忍得了你的自大自私、毒舌、壞脾氣，你沒有心。”

季禮回以溫柔一笑：“你了解我，我只愛錢，不需要感情。”

沈言曦憤憤地道：“季禮，我最討厭你?！?/p>

季禮輕推一下眼鏡，清俊傲然的氣質(zhì)愈發(fā)出挑。

他回：“謝謝。”

沈言曦聽出“智障”的意思，悶悶地把頭轉(zhuǎn)開，看向窗外，她甚至屏住呼吸，不想和他呼吸同一個空間的空氣。

季禮提醒：“你不要這樣。”

沈言曦：“？”

季禮：“會打嗝?！?/p>

仙女不打嗝，謝謝。

司機(jī)察覺到后座緊張的氣氛，悄悄踩了一腳油門。

與此同時，片場停車場外一臺以假亂真的快遞小三輪上。

一個“快遞員”一邊檢查高倍鏡相機(jī)，一邊道：“守了這么多天，終于守到了，要是再不來個男的，我這個季度的獎金就沒了，還要還房貸車貸?！?/p>

連拍的一組照片中，男人上了邁巴赫，沈言曦出片場走到保姆車前，她接了個電話，轉(zhuǎn)身和男人上了同一輛邁巴赫。

男人手上拿的似乎是沈言曦的包，這個細(xì)微的動作透露出兩人不尋常的關(guān)系。

沈言曦一直在片場，衣服沒換，臉拍全了，男人只有背影、側(cè)臉和一只修長白凈的手。

另一個“快遞員”盯著男人的側(cè)臉若有所思：“你有沒有覺得這男的有點眼熟?！?/p>

“哪個男藝人？”先前說話的“快遞員”一拍腦門，“你想想有沒有一米八八左右的影帝，那人的氣質(zhì)看起來不像是小開投資商，那些我都記住了，沒這么帥的?！?/p>

“不過，沈言曦是真的好看啊，那臉、那身段，天生尤物，就是看男人的眼光不行，一個比一個差?！?/p>

“這男的，我感覺還挺靠譜，純感覺，也可能因為我喜歡邁巴赫?！?/p>

“我們再觀察觀察?！?/p>

沈言曦和季禮無話快一個小時，車子終于接近目的地。

季家莊園的占地面積是蘇城家的兩倍，馬場、高爾夫球場、人工湖一應(yīng)俱全，主別墅坐落在湖心，水光瀲滟，美不勝收。

車駛?cè)氪箝T，宋寧雅和季山夫婦站在門口等待。

車剛停穩(wěn)，沈言曦就等不及沖了下去，宋寧雅把她抱個滿懷。

沈言曦軟聲喚：“宋阿姨。”她貪婪地呼吸著和季禮相隔幾米外的新鮮空氣。

“真的瘦了，”宋寧雅憐惜地順著小姑娘的背，“快進(jìn)去，菜馬上就好。”

季禮和季山跟在后面。

沈言曦道：“下次您不用叫季禮哥哥來接我了。”

宋寧雅奇怪：“為什么，反正他有空。”

沈言曦故作小心翼翼地回頭望季禮一眼，他心里忽然涌出一股不好的預(yù)感。

果然，下一秒。

沈言曦欲言又止，最后還是道：“今天我在片場和制片人發(fā)生了一點事，季禮哥哥沒幫我，還打擊我，想看我出丑，說我全天下最丑?！?/p>

“他才丑，他全天下最丑。”宋寧雅當(dāng)即炸了，進(jìn)屋從儲物柜里拿起雞毛撣子作勢要打季禮。

季禮高大的身形紋絲不動。

沈言曦反而走過去護(hù)住季禮：“宋阿姨，你別打他，我知道他心里對我好，他只是口是心非，他在心里覺得我全天下第一好看?！?/p>

雞毛撣子堪堪停在空中。

宋寧雅目光兇悍地盯著季禮。

季山用手肘捅了下兒子，瘋狂地暗示，季禮不輕不重地用鼻尖發(fā)了個音節(jié)。

“你看看、看看，看看曦曦多懂事、多善良、多護(hù)著你?！彼螌幯排苛Φ酪凰伞?/p>

沈言曦順勢幫宋寧雅收起雞毛撣子：“季禮哥哥也很好?！?/p>

沈言曦越是這么說，宋寧雅越是煩死了季禮，狠狠地瞪一眼還不解氣。

而宋女士沒注意的時候，全場最大贏家——刷宋女士好感、踩季禮，還讓季禮承認(rèn)她全天下第一好看的沈言曦同學(xué)，回頭得意地沖他做了個鬼臉，揚(yáng)眉吐氣。

季禮輕笑一聲，呵，小孩子脾氣。

沈言曦在季家有房間，準(zhǔn)備留宿一晚，季禮當(dāng)然也在家陪父母。

飯后，季禮在樓上書房辦公，沈言曦則是在陽臺陪宋寧雅說話，跟她說劇組好玩的事，推薦當(dāng)季新款衣服。

宋寧雅看到一件外套，很高興：“這件好漂亮，顏色我好喜歡，曦曦，你發(fā)給我秘書，我讓她明天去訂?！?/p>

沈言曦彎著眉眼：“這個系列，我都幫您訂了，下周就能送過來?！?/p>

宋寧雅驚喜，嘴上卻故意嗔怪：“那你剛剛不吭氣。”

“我怕您不喜歡，您不喜歡，我就悄悄退回去，”沈言曦道，“我還幫季叔叔拍了一幅畫，但估計要下個月才能到。我悄悄告訴您，您別提前告訴他?！?/p>

湖面上有裝飾燈盞，給陽臺上大片花叢鍍了一層朦朧的光。

沈言曦眼眸清澈如水，笑靨卻比花叢更惹眼一些。

沈家沈言曦這輩就一個女孩，漂亮又有靈氣。你說她世故，她比誰都單純;你說她單純，她比誰都懂事理。

宋寧雅看沈言曦的眼神更滿意了，嘴上問的卻是：“曦曦最近有喜歡的小哥哥嗎？”

宋女士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小哥哥”“小姐姐”這種時髦的稱呼。

沈言曦遺憾：“沒有欸?！?/p>

宋寧雅道：“那阿姨去給你搜羅搜羅，等你《她殺》拍完，阿姨找機(jī)會給你介紹！”

沈言曦仿佛看到甜甜的戀愛在向自己招手，高興道：“好?！?/p>

晚上十點，主別墅的燈陸續(xù)熄滅，最后只剩了一盞。

書房。

季禮在處理文件，沈言曦則是舒舒服服地躺在旁邊的軟榻上看《創(chuàng)造青春》第一季。

讓她去做導(dǎo)師，她不愿意，單純看看還是感覺很好，尤其在宋寧雅給她描繪了美好的戀愛圖景后。

季禮去端咖啡時不經(jīng)意瞥見她的屏幕，從鼻腔溢出了一聲嗤笑。

沈言曦聽到了，卻沒說什么，等季禮坐回去翻出一份新文件，她新仇舊恨交織，嬌氣地喊：“季禮，要喝水?！?/p>

季禮放下文件，起身接了杯熱水給她端過去。

沈言曦沒看季禮，抬手碰了一下杯壁，嬌聲喚：“要喝溫水?！?/p>

季禮去加了點冷水端回來。

沈言曦又碰一下：“要喝不那么涼的溫水。”

他家是沈言曦的天堂，他心平氣和地又去接了點熱水。

這次，沈言曦滿意了，甜聲道：“謝謝你?！?/p>

季禮剛坐回座位，不到一分鐘。

“季禮，”沈言曦喊，“巧克力。”

茶幾上的巧克力距離沈言曦不過半尺遠(yuǎn)。季禮調(diào)整呼吸，過去拿起一塊，撕開包裝遞給她。

沈言曦沒接：“我不要黑巧克力，我要白巧克力。”

季禮換了白巧克力遞給她。

沈言曦哼哼著：“我不要全脂的，我要脫脂的。”

季禮又找了脫脂的巧克力，撕開包裝給她。

沈言曦瞇眼，滿足得像只漂亮的小狐貍：“謝謝你。”

季禮不予回應(yīng)，再次坐回位子。

又過了一分鐘。

沈言曦嗲聲道：“季禮，香蕉皮?！?/p>

季禮用沉靜平穩(wěn)的目光在辦公桌后和她對視。

沈言曦“嗯”一聲，作勢起身就要叫：“宋——”

季禮已經(jīng)來到她跟前，抽出她手上的香蕉皮扔進(jìn)她腳邊的垃圾桶里。

季禮的辦公桌上干凈整潔，沈言曦面前的小茶幾上胡亂地擺著各種零食和空包裝袋，用過的、沒用過的餐巾紙堆在一起。

季禮沒管，徑直抽出沈言曦的手機(jī)，關(guān)掉綜藝節(jié)目的界面，然后把她的腿從軟榻上放下去，坐在她的旁邊，點開她的微信。

沈言曦下意識地去搶手機(jī)：“季禮，你干嗎！”

季禮自動把自己從沈言曦微信的黑名單里拉出來，再將手機(jī)還給她。

“我希望你懂得適可而止這個詞的意思，每個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季禮望向她的目光平淡如水，“少作點，明白嗎？”

他指剛剛，也指之前。

沈言曦和他對視，目光毫不退讓。

三秒后，她仿佛發(fā)現(xiàn)一個天大的笑話，問：“季禮，你是‘圣母’嗎？”

季禮睇她一眼，點了支煙。

沈言曦來了興致，騰地盤腿坐起來，轉(zhuǎn)向季禮，道：“你是不是覺得我特?zé)?、特事兒多，女人該有的美好品質(zhì)一個沒有?！?/p>

季禮首肯，習(xí)慣性地把煙換了另一只手夾著。

“但你要換個角度想問題，事情就會不一樣，”沈言曦給季禮分析，“你看，雖然我的前任們都是男明星，但我知道，他們只適合戀愛，沒辦法走進(jìn)婚姻。如果將來我結(jié)婚，結(jié)婚對象一定是財富、地位、家境和你我差不多的，我又不可能嫁給你，那我的結(jié)婚對象很大概率是你的競爭對手對不對？”

季禮彈了彈煙灰。

沈言曦知道這是認(rèn)同的意思，在季禮的書房，她的大腦宛如開過光一般，語速飛快地接著道：“然后，你再想想，如果我變得很好，各種優(yōu)點集于一身，那么，我老公娶到的就是賢內(nèi)助，而你管我、批評我、照顧我、鎮(zhèn)壓我，即讓我變好的時間和精力是你的沉沒成本。”

季禮緩慢地吐了個煙圈，心想：她還知道沉沒成本。

“但如果你什么都慣著我、順著我，把我慣得脾氣越來越大，將來我老公娶到的就是一枚定時炸彈，而你的沉沒成本就從管我、批評我、照顧我、鎮(zhèn)壓我，控制成本縮減到僅僅照顧我。”

季禮微瞇一下眼，她還知道控制成本。

“你不送你競爭對手一顆定時炸彈，反而要送他一個賢內(nèi)助，你說我罵你‘圣母’罵得對不對？”沈言曦越想越覺得對，分外掏心掏肺，語重心長，“所以說啊，如果我是你季禮，我一定對沈言曦百依百順，把她寵得無法無天。她說什么就是什么，她讓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將來她結(jié)婚，她的結(jié)婚對象就會遭受比你現(xiàn)在更大的苦難。她的結(jié)婚對象每天焦頭爛額，無心工作，你神清氣爽地出差、開會，她就會從家庭內(nèi)部搞垮你的競爭對手。你縱容她的成本瞬間轉(zhuǎn)化為收益，完全符合你深謀遠(yuǎn)慮的作風(fēng)，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沈言曦說罷，及時閉嘴。

她這番話可謂是邏輯清晰，條理分明，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但凡季禮仔細(xì)想想，就會發(fā)現(xiàn)連每個標(biāo)點符號都是道理。

沈言曦不動聲色地打量季禮，對方仿佛在思考。

沈言曦好似已經(jīng)看到季禮對自己千寵萬愛的生活，整個人飄忽蕩漾得宛如踩在一團(tuán)軟云上。她讓他拎包，他就拎包;她讓他等她，他就等她;她讓他哄她，他就哄她;她讓他往東，他不敢往西;她讓他跪下，他就……想到這些畫面，她笑得合不攏嘴。

這時，一道冷靜、淡然的聲音從旁邊傳來，邏輯更為縝密，道：“我認(rèn)可你的思路，但你沒把概率考慮完整，萬一沒人愿意娶你，你一輩子都嫁不出去，砸在我的手上呢？”

沈言曦面朝季禮，笑容放大后緩緩凝滯。

別人說話扎心，一句只扎一下，可季禮不一樣。

沒人愿意娶？一輩子嫁不出去？砸在他的手上？

好，完美的“萬箭齊發(fā)”。

沈言曦氣到說不出一個字，微笑著把自己的長卷發(fā)拉到頭頂立起來。

季禮抬了抬眉：“你做什么？”

沈言曦“呵呵”兩聲，一字一頓道：“怒發(fā)沖‘冠’?！?/p>

季禮點頭：“挺好的，至少現(xiàn)在還有頭發(fā)?！?/p>

沈言曦再次被氣到。

她真的驚了，為什么任何一個樸實無華的字眼從季禮嘴里說出來都能和淬了毒一樣，他究竟是在安慰她，還是在以女明星脫發(fā)諷刺她不久以后的將來？應(yīng)該不需要夸他言簡意賅如文豪吧？

沈言曦發(fā)兩個氣音，季禮也沒說話。

窗外灌木叢中的蟲鳴把書房襯得愈發(fā)安靜。

良久。

沈言曦心情緩和，認(rèn)真地問季禮：“讓我一次，你會死嗎？”

季禮：“不會?！?/p>

沈言曦：“那你為什么不能讓我一次？”

季禮反問：“你說聲‘季禮哥哥，我錯了’會死嗎？”

沈言曦：“不會?！?/p>

“那你為什么每次做錯事都不肯主動道歉呢？”季禮掐滅了煙，望向沈言曦，他幽深的眼眸含了點似是而非的笑意，“以后但凡你說一次，我就讓你一次。”

沈言曦微微一笑：“那你還是來給我掃墓吧，記得帶上我喜歡的花?！?/p>

讓她為莫須有的罪名道歉，那她不如去死。

季禮：“死之前記得給我轉(zhuǎn)賬，轉(zhuǎn)多少買多少。”

沈言曦：？

傷痕累累的沈言曦不愿再做沒有感情的問題機(jī)器，決定摔門離開，臨摔門前忽而想起其他人已經(jīng)睡下，門要合上時急忙轉(zhuǎn)為輕輕關(guān)上。

季禮從縫隙看到她生動的表情轉(zhuǎn)變，哂然。

夜色如水。

沈言曦和季禮的房間一左一右，大抵是磁場作用，沈言曦做了一個夢，夢到初三那年自己第一次來“大姨媽”。

那是周五下午，她和同小組的同學(xué)留下來大掃除，等她倒完垃圾，教室里只剩幾個人了。

先前就在隱隱作痛的小腹現(xiàn)在愈發(fā)地疼，沈言曦有氣無力地在座位上趴了一會兒，想到其他女生課間在借的衛(wèi)生巾，漸漸反應(yīng)過來自己是怎么了。她騰地站起，果然看到了凳子上的痕跡，有男生勾肩搭背地路過，她慌亂地坐下。

男生察覺沈言曦的異常，關(guān)心道：“沈言曦，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沒事，我歇一會兒?！鄙蜓躁卮蛑?，下意識地給季禮發(fā)了短信。

教室里還剩四個人，三個人，兩個人……

教室里有人，沈言曦不敢站起來，等到只剩她時，她渾身發(fā)冷，額頭冒汗，小腹里像有一把刀在一下下地扎著，痛得腦袋都嗡嗡直響。

她給季禮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他沒接。她發(fā)了無數(shù)條短信，他除了最開始的那個“等”字就沒再回復(fù)。

天色越來越晚，教學(xué)樓越來越靜。

當(dāng)她在心里罵季禮無數(shù)遍，疼得快沒力氣時，他倏地推開教室的門，來到她的身邊。

季禮明顯是跑上來的，呼吸還很重，沈言曦看得出來，可看到他的那一瞬間，她就是難受又委屈：“你怎么這么慢啊！”

季禮拿手背擦掉小姑娘額頭上的細(xì)汗：“要我給你看一下超速罰款的短信嗎？”

沈言曦撇了撇嘴。

季禮扶她：“起來。”

沈言曦眸里蒙著水汽：“不起。”

季禮：“起來?！?/p>

沈言曦倔強(qiáng)：“不起?！?/p>

季禮終于從沈言曦的別扭中察覺到什么，朝下看了一眼：“衣服弄臟了？”

他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有些不確定。

小姑娘可憐巴巴地點點頭。

季禮沒說話，轉(zhuǎn)身下樓去車?yán)锬昧顺涞姆篮蟻斫o沈言曦披上。

時值五月，大家都穿著輕便的春裝，沈言曦絮絮叨叨地嫌棄防寒服又黑又丑又奇怪，她才不穿。

“閉嘴?！奔径Y瞥沈言曦一眼，直接把她連人帶衣服抱起來，讓她站在旁邊。

淡淡的血跡出現(xiàn)在藍(lán)色椅子上，沈言曦嘴唇嚅動了一會兒，窘迫得要命。

季禮面上沒有絲毫變化，從她桌上扯了餐巾紙，又倒了點她同桌剩下不要的水在紙上，彎腰幫她擦凳子上的血。

沈言曦看著季禮。

二十歲的季禮身形出眾，側(cè)臉清俊，下頜線分明，喉結(jié)弧度清晰。教室里的燈光落下，將他身上糅合了青澀與成熟的清冷的氣質(zhì)襯托得愈發(fā)強(qiáng)烈，偏偏他還做著和他本人顯得格格不入的事情，因為自己的……

隱秘的羞恥感沖向沈言曦的大腦，難為情的情緒席卷了她。

沈言曦忽然大哭。

季禮沒擦完，有些頭疼，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兇地問：“哭什么？”

沈言曦號啕著：“我不知道?！?/p>

季禮幫她擦完椅子，又給她收拾了課桌和書包，然后聽到她大哭將近三分鐘后，悲戚道：“我不是仙女了?！?/p>

仙女不會來“大姨媽”，她居然來“大姨媽”了，嗚嗚嗚。

季禮一愣，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沈言曦吸了吸鼻子，弱小無助地看向季禮，我都這樣了，你還笑？

可她越這樣，季禮越是笑，她不和他好了。

回去的路上，小姑娘別別扭扭，季禮牽住小姑娘的手。

他說：“別鬧，你還是仙女?！?/p>

小姑娘問：“為什么？”

“上天沒有給你發(fā)除籍證明?！?/p>

“好像是哦，那我還是仙女?！毙」媚镩_心了。

“你知道為什么沒除籍嗎？”

“為什么？”

季禮道：“除籍是要把仙女從天上扔下去，你胖乎乎的，他們?nèi)硬粍印！?/p>

一道又惱又羞又清脆的嬌喝響起：“這叫嬰兒肥！季禮，嬰兒肥！”

季禮逗她：“季禮沒有嬰兒肥，沈言曦嬰兒肥。”

沈言曦生氣了，直到到家都不愿和季禮再說一句話。

等沈言曦洗完澡下樓，保姆已經(jīng)熬好了紅棗姜湯，還有季禮通過百度得知而要求加的枸杞、益母草。

飯桌上，季禮和沈言曦并排坐。

只愛垃圾食品的沈言曦對面前黑乎乎的不明液體表示了抗拒。

季禮看她：“我為了你逃掉了今晚的考試?！?/p>

沈言曦氣呼呼地搡他一下，這才不情不愿地試了一小口。

“辣，味道奇怪，還有棗子的味道，”她苦著小臉吐舌頭，“我討厭棗子?！?/p>

季禮：“討厭和喝沒有必然聯(lián)系?！?/p>

沈言曦把藥碗推過去，噘嘴道：“那你陪我。”

季禮起身去沈言曦的房間拿來她的小寶箱，從里面拿出她用零花錢買的一堆口紅。十四歲的她還不到可以拿著黑卡去商場買美妝品的年齡，每一支口紅，她都視若珍寶。

沈言曦睜大眼睛。

季禮把口紅一支支打開，放到沈言曦的面前，平和甚至可以說是溫柔地道：“五分鐘喝完，超過一分鐘，我按斷一支?！?/p>

沈言曦陷入季禮柔和的神態(tài)中，有一瞬間的醍醐灌頂。

魔鬼就是魔鬼，不以一切虛頭巴腦的和顏悅色為轉(zhuǎn)移。

而季禮太了解這個小祖宗的脾氣，但凡自己松一點口讓保姆重做，她就能翹著尾巴作天作地。

兩個人各懷心思，氣氛竟有短暫的和諧。

“沈言曦，”季禮忽然道，“你知道一件事嗎？”

沈言曦：“什么？”

季禮：“小時候口紅涂得越多，長大了越丑，丑到?jīng)]人喜歡，一輩子嫁不出去?！?/p>

沈言曦不信：“你騙我?！?/p>

“你看看口紅的化學(xué)成分表，你再回憶回憶，是不是有部電影里面有個叫如花的，”季禮一本正經(jīng)道，“那個如花是不是很丑，但又涂了個紅嘴唇？”

咔嗒，十四歲的沈言曦手一滑，湯勺落進(jìn)藥碗里。

二十四歲的沈言曦夢到自己的臉變成了如花的臉，如花的臉又變成了自己的臉，耳邊不停回蕩著季禮的聲音。

“沒人喜歡”“一輩子嫁不出去”“你是如花”“如花是你”……

沈言曦猛地驚醒過來。

第二天早上，沈言曦和季禮在飯桌前相遇。

季山和宋寧雅已經(jīng)去了公司，家里只剩兩人和保姆。沈言曦和季禮對視一眼，互看不慣地迅速別過臉，連表面的和平都懶得偽裝。

飯罷，宋寧雅一個關(guān)切的電話打來，季禮不得已，只能送沈言曦去片場。

沈言曦心說“并不想讓你送，美女有車有司機(jī)”，礙于和宋阿姨的情誼，她還是坐上了季禮的車后座。

路上，季禮在處理郵件，沈言曦則在核對今天要拍的場次。她時不時轉(zhuǎn)一下自己小指上的裝飾戒指，切割完美的鉆石在初晨的陽光下折射出細(xì)碎的光。

沈言曦忽然出聲：“你以前說我涂口紅會變丑，我現(xiàn)在丑嗎？”

季騙子。

她以為季禮會忘了她說這句話的緣由，沒想到他看她一眼，輕淡地道：“所以你要謝謝我那時不讓你涂？”

當(dāng)初季禮這個玩笑嚇了沈言曦三年，直到高三，她無意得知這個騙局和微信轉(zhuǎn)發(fā)“不吃這幾種蔬菜一定會死”“轉(zhuǎn)給你的朋友看，每人每天必須定時攝入”一樣低級。震驚之下，她報復(fù)性地走上非主流的道路，然后遭到了他更狠絕的報復(fù)。

幕幕往事不堪回首。

沈言曦按滅手機(jī)屏幕：“其實我們的微信完全沒必要加回來?！?/p>

季禮把她之前說過的話原封不動地還給她：“你搞這出做什么，好像你很在意一樣?！?/p>

沈言曦干笑兩聲：“你的自大和記憶一樣出類拔萃?！?/p>

季禮難得勾起一抹算得上謙虛溫潤的笑：“過譽(yù)?！?/p>

沈言曦輕哼一聲，別過臉去看窗外的車流。

說不過，她不說了還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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