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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影子追著光夢游

        2021-12-06 01:15:22遲暮
        花火彩版A 2021年9期

        遲暮

        我把我的整個靈魂都給你,連同它的怪癖,耍小脾氣,忽明忽暗,一千八百種壞毛病,它真討厭,只有一點好,愛你。

        ——王小波《愛你就像愛生命》

        01

        夏季的天總是亮得格外早。不過七點來鐘,窗外就已天光大亮,蜜色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灑進來,薄薄一層覆蓋在流理臺上。

        同往常一樣,周和光已經洗漱完畢,站在了烤面包機前,趁著“?!钡囊宦曋噶畎l(fā)出前的那幾分鐘,拿著手機瀏覽新聞。

        “今天最低氣溫18度,最高氣溫35度,風向東南。城北的那段運動跑道這兩天在翻修,最好不要往那邊去。

        “對了,今天你想要草莓醬還是藍莓醬?”

        廚房門正對著餐桌,周和光順手點開天氣預報軟件,頭也沒回地向人匯報著今天的天氣狀況。問選擇哪種果醬時,他的語氣很輕松,還帶著幾分縱容和寵溺。

        但回答他的卻是久久的寂靜。

        周和光轉過頭,看見餐桌旁他熟悉的那把椅子上放了個巨型玩偶熊,別無一人。

        玩偶熊的影子恰好投落在他的腳邊,周和光只需要稍稍側眼,就能瞥見它。

        像極了從前無數個早晨,游優(yōu)坐在餐桌前等待他做好早餐時的光與影,恍惚間,周和光忘卻了游優(yōu)已經離開這所房子的事實。

        面包機早就發(fā)出了指令,周和光沒有理會,負氣般地撈起了那只巨大的玩偶熊,朝著雜物間走去。

        剛走到一半,周和光忽然頓住了腳步,手機鬧鐘也在這一刻響起,提示著他該出門上班了。

        向來把事情精確安排到每一分鐘的周和光這天破了例,他按掉了鬧鐘,點開了瀏覽器的搜索界面。

        手指快速躍動,搜索欄里漸漸出現一行字“如何哄生氣的女”女生的“生”還沒來得及打,“女朋友”幾個字就自動跳了出來。

        周和光頓了頓,還是順從地點了進去,頁面還未加載出來,頂端的通知欄彈出一條新聞——“C市山地馬拉松越野賽遭遇極端天氣,數名參賽者失聯(lián)?!?/p>

        電光火石間,周和光想起了曾在書桌某一角瞥見過的參賽表,他握著手機的那只手抖了抖。隨著一聲悶響,玩偶熊掉在了地上。

        幾個小時后,周和光出現在了比賽現場,他臉上慣有的冷靜和理智早已分崩離析,慌亂之中抓著來往的志愿者一個個問道:“請問你有見過一個叫游優(yōu)的參賽者嗎?她是個盲人,齊肩短發(fā),眼角有一顆淚痣,這是她的照片。

        “如果你們見到她,麻煩第一時間通知我?!?/p>

        02

        “同學你好,請問你認識一個叫游優(yōu)的女生嗎?”

        十六歲的游優(yōu)在夏天某個傍晚的一節(jié)聲樂課結束后,一走出教室就聽見了有人正在打聽她,因為幾年前意外失明,她看不見眼前的場景,只能聽出來問這話的是一個男生,語氣有幾分冷淡。

        被攔住的女生恰好跟她上同一節(jié)課,眼尖地發(fā)現了正站在不遠處的游優(yōu),手一指,朝男生說道:“喏,她在那兒。”

        游優(yōu)感受到聚焦在自己身上的視線,腳步一頓,像只受了驚的兔子。

        幾秒鐘后,打聽她的那個男生在她面前停下,頓了頓,淡淡地開口:“游優(yōu)你好,我是周和光,是負責開車接送你上下課的司機周勇的兒子。我爸爸臨出發(fā)前突然身體不適,怕耽誤你回家,讓我來接你?!?/p>

        天還沒完全黑下去,樓道里卻已經亮起了燈,周和光隱約看見架在少女鼻梁上的那副墨鏡下,修長濃密的睫毛不安地顫了顫,暖色調的燈光落在游優(yōu)柔軟的發(fā)絲上,她朝著周和光所在的方向微仰著頭,癟了癟嘴,像一只落難的小動物。

        因為看不見的原因,游優(yōu)的生活就比別人少了很多樂趣,聲樂班是她唯一的興趣班,父母工作忙,便專門請了司機接送游優(yōu)上下課,往常都是由和游優(yōu)一起來上興趣班的秦開把她從班級護送到停車場,然后搭順風車一起回去,可今天秦開逃課出去打游戲,忘了時間,游優(yōu)等到同班同學都走完了,也沒見周叔找進來,怕被鎖在里面,只好試探著自己往外走。

        在周和光找到她之前,她已經撞到三次膝蓋了。

        周和光站著沒動,聲音卻不由自主地緩和了幾分,他垂眸問游優(yōu):“你有手機嗎?”

        “???”游優(yōu)茫然地應了聲,然后慢吞吞答道,“有,在書包里?!?/p>

        “如果你不信任我的話,可以打電話給家里人讓他們來接你,或者……”

        游優(yōu)適時打斷了他的話:“我相信你,周叔經常跟我說起你,他說你聰明、孝順、跑步很厲害,就是脾氣不太好。我的眼睛看不見,帶我回去可能會有點麻煩,您多擔待一點兒?!?/p>

        周和光聽著游優(yōu)畢恭畢敬的語氣,似是被氣笑了,一直繃著的嘴角終于有了弧度,他想了想,從書包里掏出一張廢棄的數學卷子,卷成長條,一頭握在自己手里,一頭遞到游優(yōu)手邊,說道:“拽著,我先帶你走出去,然后騎車送你回家。”

        那種孤立無援、害怕忐忑的心情,在游優(yōu)握住試卷另一頭的那刻,終于消散。

        這是游優(yōu)長這么大以來,第一次坐自行車。家里平日有司機接送,唯一的玩伴秦開自己都只能把車子騎得歪歪扭扭,更別說帶著她了。

        引導著游優(yōu)坐穩(wěn),雙手緊緊扶好車座后,周和光才跨上了車,因后座帶了人,還是個看著嬌氣的小姑娘,他騎車的速度并不快,可還是有一小股風從游優(yōu)耳邊拂過,溫熱的,潮濕的,輕觸著每一寸皮膚。游優(yōu)覺得這一刻自己才融進了夏天。

        她忍不住想要歡呼,卻惦記著關于周和光脾氣不好的傳說,怕被丟下車,生生忍住了這份小雀躍。

        紅燈前,周和光捏了剎車。突然的減速讓毫無防備的游優(yōu)身體前傾,鼻尖撞在少年寬闊挺直的背上,周和光身體一僵,聽見身后傳來女生軟糯的聲音:“怎么停了呀?是到了嗎?”

        惻隱之心在這一刻后知后覺地浮上了周和光的心間,等紅燈的間隙,他閉眼感受了片刻的黑暗。

        耳邊是一片喧囂嘈雜,汽笛聲、遠處人們的談論聲,可眼前卻是無邊的黑暗。這短暫的黑暗已經讓他的心底升起了幾分煩躁,可身后坐著的女生卻在安靜平和地等待著他的回答。

        周和光睜開眼睛,適應著光線明暗變化的同時,溫聲開了口:“還沒有到,我們現在正位于文淵路和桐華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前面的紅燈還有十五秒。過了這個紅綠燈,沿著文淵路走到頭,再向右轉,才到你家所在的濱江大道上?!?/p>

        話音落,綠燈亮,自行車繼續(xù)穩(wěn)穩(wěn)地朝前駛去,游優(yōu)愣怔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以前和她同行的人知道她看不見,不嫌麻煩,肯帶著她走她就感激不盡了,從未有人這么耐心地給她解釋過具體路線。

        游優(yōu)像是得到了意外獎勵的小孩兒,心中的驚訝和開心掩藏不住,她探出半個腦袋,壯著膽兒問前面的男生:“周和光,你能再給我講講這一路上有什么嗎?”

        周和光淡淡的聲音被風送至耳邊,一排排高大茂密的香樟樹,房頂被涂成粉紅色的幼兒園,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倒成一片的自行車,在周和光的描述下,游優(yōu)腦海中那張名叫“回家路上”的畫紙前所未有的生動了起來。

        “你根本不像周叔說的那樣脾氣很差?!避囎油T跒I江大道某棟精致的小洋房前,游優(yōu)從自行車后座跳下來,發(fā)表了對周和光的評價。

        周和光立在那兒沒說話,抬眼打量著眼前的建筑,路燈將他的影子拉得修長。游優(yōu)正猶豫著該怎么開口請求他把自己送到家門口時,秦開滿頭大汗地從遠處跑來:“游優(yōu),嚇死我了,我打完游戲才看見周叔的短信,還以為你被壞人拐跑了?!?/p>

        說著秦開轉向了一旁的周和光,皺著眉問道:“你是誰?”

        周和光沒理他,和游優(yōu)說了再見,轉身時又想起了出門時父親的囑托,他站正了身子,再次開口對游優(yōu)解釋道:“我爸爸確實是因為身體不舒服才沒能來接你們,請你們原諒他的失職,耽誤的時間和帶來的麻煩,我代他向你們道歉。”

        說罷,周和光朝兩人彎腰鞠了一躬,然后才轉身離開。

        游優(yōu)察覺到周和光的動作,卻想象不出他干了什么,于是問秦開:“他剛剛做了什么?”

        秦開被這一頓操作整懵了,半晌才愣愣地回答道:“他給我們鞠了一躬。游優(yōu),我以后絕對不亂跑了,我?guī)慊丶野?。?/p>

        進門前,游優(yōu)叫住了秦開:“小開,如果你讓別人知道了今晚不是周叔來接我,我就把你逃課去網吧的事情告訴你爸?!?/p>

        秦開震驚地轉頭看向游優(yōu):“游優(yōu),你變了!”

        03

        周叔第二天就照常上崗,見到游優(yōu)和秦開時又表達了一番歉意,游優(yōu)再三表示自己不介意,這個小插曲就此過去。

        回家的路上又變得和以往一樣,周叔沉默地開著車,秦開坐在她旁邊,喋喋不休地與她分享這一天遇到的人或事。

        秦開很擅長把一件小事描述得很生動,游優(yōu)以前很愛聽他講話,可不知為何,現在卻忽然覺得那些令秦開哈哈大笑的事情,遠不如坐在自行車后座時聽周和光描述的那些內容動聽。

        于是,每次臨近下課時游優(yōu)都在隱隱期待著些什么??芍钡街苁逄岢鲭x職,她都沒再見到過周和光。

        周叔提出離職提得很突然,游優(yōu)從媽媽口中得知是因為周叔生病了。他們還沒來得及找到合適的新司機,因此想讓游優(yōu)暫時不去聲樂班。游優(yōu)卻固執(zhí)地表示自己不想落下任何一節(jié)課。

        “聲樂班離家不算太遠,我可以和秦開一起走回來?!?/p>

        秦開也在旁邊拍著胸脯保證,說自己一定會保證游優(yōu)的安全。游優(yōu)媽媽拗不過兩人,只好松口答應。

        于是游優(yōu)花在路上比往常多了兩三倍,秦開一改往日的不靠譜,變得比游優(yōu)還要謹慎起來。

        那天傍晚秦開拉著游優(yōu)緩緩穿過一條夜市街,夏天的夜市格外熱鬧,大排檔生意火爆,干脆把桌椅擺到了路兩旁,他們路過一家燒烤店時,坐在路邊的那桌人正好起了爭執(zhí)。

        起因是客人責備服務生上錯了菜,而服務生堅持說自己是按照客人勾畫的菜單上菜,沒有出錯。氣氛變得劍拔弩張起來,秦開怕突生變故,想拉著游優(yōu)快速離開。

        游優(yōu)卻側過頭問秦開:“這家燒烤店叫什么名字?”

        秦開抬頭瞥了一眼,回答道:“‘夜市江湖’。不對啊游優(yōu),那個服務生看起來好眼熟,有點兒像周叔的兒子?!?/p>

        秦開的話音剛落,游優(yōu)就掙開了他的手,循著聲音朝前走去,差點被一小級階梯絆倒時,周和光眼尖地發(fā)現了她,適時伸手扶了一把。

        游優(yōu)站穩(wěn),彎了彎嘴角,頰邊漾起兩個好看的小梨渦,她問:“周和光,是你嗎?”

        周和光皺著眉“嗯”了一聲,用眼神示意秦開帶她離開。

        游優(yōu)卻在這時開了口:“你們這樣仗勢欺人,是不對的?!?/p>

        她想說給那幾個挑事兒的男生聽,卻因為看不見,方向都轉錯了。

        對面?zhèn)鱽硪宦曕托?,游?yōu)伸手抓住了周和光的胳膊,繼續(xù)淡定地說道:“兩個小時前,在東邊兒那條胡同口,我聽見你們幾個邊走邊謀劃,說等會兒要來夜市江湖故意找一個服務生的麻煩。

        “當時我就走在你們后面,雖然我看不見,但我對聲音非常敏感,我敢肯定你們就是當時的那幾個人。”

        游優(yōu)闡述的的確是事實,再加上她鎮(zhèn)定的語氣以及那副柔弱的模樣,很難不讓人相信,挑事兒的幾個人臉上明顯開始掛不住,游優(yōu)又問秦開:“小開,你當時和我走在一起,也聽見了他們的話,可以為我作證,對嗎?”

        秦開看了周和光一眼,隨后點了點頭道:“春生胡同口,你們當時還穿著體校的校服?!?/p>

        人群中的議論聲越來越大。其中一個男生氣急敗壞,忽然上前揪住了周和光的衣領,惡狠狠地吼道:“周和光,靠女生為你出頭算怎么回事兒?”

        游優(yōu)明顯被嚇了一大跳,拽著周和光手腕的力度忽然大了幾分,周和光一把將游優(yōu)拉至身后,然后使勁將面前挑釁的男生一推,那人退后了好幾步,狼狽地跌坐在了地上。

        在人體內的暴力因子隨著夏季傍晚那股熱浪升騰起來之前,周和光拉著游優(yōu)的手腕,跑出了這片是非之地。

        游優(yōu)看不見眼前的事物,也分辨不清方向,拽著她的力度有些大,她憑借著本能邁開腿,用略顯凌亂的步伐才勉強跟上。比自行車后座更大的風聲自她耳邊呼嘯而過,漸漸加速的心跳聲蓋過了周遭的喧囂,發(fā)絲在風中飛舞。她與夏天的熱氣撞了個滿懷。

        周和光似乎忘記了她是盲人,本該恐慌,甚至停下來求救的游優(yōu),卻在這樣的時刻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夏天的熱烈,生命的鮮活。

        跟著他跑下去,直到世界的盡頭,好像也沒有什么不好。

        04

        游優(yōu)十二歲那年遭遇了一場車禍,從此失明,在很多人眼里她是一個堅強樂觀的小姑娘,仿佛只悲傷難過了一小會兒,就坦然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她比大多數因意外失明的人都要活得努力和向上,她主動要求學習盲文,不抗拒和外界接觸,盡全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

        身邊的人也早就接受了她失明的事實,最大限度地保護著她,讓她在安全范圍內好好成長。

        所以當游優(yōu)的父母聽到她說想要成為一名跑步運動員時,他們都覺得非常不可思議。游優(yōu)將網上查來的關于“盲人運動員”的資料拿給他們看,態(tài)度十分堅決。

        經過多方面咨詢,游優(yōu)父母了解到,每年有不少盲人參加各大跑步賽事,并取得了不錯的成績,而他們只需要一名領跑員,便能在賽道上馳騁自如。

        游優(yōu)再次見到周和光的那天,是在一場暴雨過后,天空碧藍如洗,被雨水沖刷過的紅色跑道亮得有些耀眼。

        新聘請的運動教練向她介紹:“這是你爸媽給你找來的領跑員,周和光?!?/p>

        那天的游優(yōu)沒有戴墨鏡,周和光第一次看清楚她的眼睛。

        一雙很漂亮的杏眸,瞳仁漆黑,鴉羽般的睫毛上下輕掃著,只是視線沒有焦點。她朝周和光伸出了一只手,彎了彎眼睛,笑意從眉梢蔓延至嘴角:“小周老師好,我叫游優(yōu)?!?/p>

        周和光沒有說話,伸手握住那只手時,不可抑制地勾了勾嘴角。

        第一天教練沒有布置很多訓練任務,只讓周和光帶著游優(yōu)先熟悉環(huán)境。教練走后,周和光開口對游優(yōu)說的第一句話是對那晚的解釋:“拉著你跑不是因為打不過,是怕他們傷到你,但我忘了你……算了,總之是我處理得不好,對不起?!?/p>

        邊解釋還要邊維護自己的面子,游優(yōu)察覺到這一點時,覺得有些好笑,她忍著笑意問周和光:“他們?yōu)槭裁凑夷懵闊俊?/p>

        周和光言簡意賅:“因為他們跑不過我?!?/p>

        “第三次見面了,周和光,我們是朋友了嗎?”

        周和光被問得一懵,愕然抬眼看向游優(yōu),他正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時,游優(yōu)又開了口:“朋友之間是不用說對不起的。周和光,我還要感謝你,讓我看到了一個別樣的世界?!?/p>

        日光澄澈,游優(yōu)背后的紫藤蘿花開得燦爛,周和光因女生臉上真誠甜美的笑容晃了神,一瞬間忘了追問她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跑步訓練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情,除了體能訓練的殘酷外,最重要的是日復一日的練習。時間一轉眼到了十月末,結束了五公里負重跑后,游優(yōu)累得癱倒在草地上,周和光奉教練之命幫她按摩小腿肌肉。

        游優(yōu)喘勻了氣,向他抱怨:“小周老師,腿好疼?!?/p>

        周和光瞥她一眼,女生面色紅潤,眼里盈著光,軟糯的聲音聽上去有幾分撒嬌的味道。周和光的心間不自覺地漫過一絲心疼的情緒,隨即耳根染上一抹緋色。

        面上卻還裝作沉著冷靜,他問游優(yōu):“繼續(xù)學唱歌不好嗎?為什么要做這么辛苦的事情?!?/p>

        游優(yōu)的答案正要說出口,秦開卻不知從哪兒跑了過來,望向周和光,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嚷道:“小周老師好小氣,過生日都不給放假?!?/p>

        秦開和周和光的視線碰撞,互相盯著對方看了幾秒鐘后,周和光垂眸,說:“抱歉游優(yōu),我剛剛才知道?!?/p>

        游優(yōu)笑著說“沒關系”,然后邀請他去參加自己的生日晚宴。

        周和光第一次進到那棟精致的房子里,富麗堂皇的裝修下,他顯得有些窘迫,好在游優(yōu)的父母都是和善的人,沒人點明他的不自在。

        離開飯還有段時間,秦開跑去廚房獻殷勤,游優(yōu)拉著周和光進了二樓的影視廳,她摸索著打開投影儀,給周和光看了一段新聞。

        新聞的大致內容是盲人運動員在領跑員帶領下奪得世界冠軍,畫面上節(jié)選了運動員沖向終點的那一刻,游優(yōu)只能聽見比賽解說和觀眾的歡呼聲。

        那段視頻循環(huán)播放到第二遍時,周和光轉過了頭,他沒再看屏幕,而是看向了身邊的游優(yōu),她看上去明明那么柔軟又弱小,卻又能迸發(fā)出驚人的力量。

        周和光聽見她說:“我喜歡跑步,也想要拿金牌?!?/p>

        然后她又問他:“周和光,你呢,你當初上體校選跑步,是為了什么?”

        05

        周和光從很早開始就認為,向來是命運在安排他,而非他來抉擇命運。

        小時候母親生病,父親微薄的收入根本不夠支付醫(yī)藥費,學校的體育老師找到他,問他愿不愿意參加田徑比賽,贏了會有獎金。于是他把更多的時間花在訓練上,理所當然地上了體校。

        后來母親病逝,他和父親來到了A市,父親的文化程度不高,找不到體面的工作,他們依舊過得捉襟見肘。直到父親當了游優(yōu)家的司機,他們的收入才穩(wěn)定點兒。父親怕丟了工作,所以在他去接游優(yōu)前再三叮囑,要好好賠禮道歉。

        可好景不長,父親積勞成疾,需要臥床休息。為了維持生活,周和光只好去燒烤店打工,學校的體育老師再次找到他,問他愿不愿意接這份陪跑員的工作。

        游優(yōu)父母給出的報酬很高,他很難不為之心動。

        那晚,周和光并沒有回答游優(yōu)的問題,他巧妙地轉移了話題,隨后生日晚宴在一片祥和的氣氛中結束。自那以后,無論游優(yōu)再怎么盛情邀請他來家里吃飯,周和光都沒再答應。

        直到很久之后,某一次訓練結束,周和光從書包里掏出了一張表遞給游優(yōu),察覺到游優(yōu)不解的神情,他向她解釋道:“這是A市預備在五月舉行的半程馬拉松報名表,你要是想參加的話,我就報名。”

        游優(yōu)在原地愣怔了片刻,她只是每天按部就班地訓練著,并不知道自己達到了什么樣的水平,忽然得知可以參加比賽,像中獎了一樣,有些讓她回不過神。

        周和光看見她發(fā)蒙的樣子,整顆心跟著不自覺地變得柔軟了起來,他接過游優(yōu)手中的報名表,勾了勾她的手指,溫聲道:“游優(yōu),我們可以試一試,一起拿獎牌?!?/p>

        周和光不知從哪兒搞來一根牽引手環(huán),一頭套在游優(yōu)手腕上,另一頭套在自己手腕上,為了培養(yǎng)兩人的默契,他們周末的大多數時間都在一起。

        周和光每個周末的清晨都會在別墅門外等游優(yōu),見面第一件事,是他告訴游優(yōu)今天的氣溫、風向,然后向她描述一遍今天跑步的路線規(guī)劃。他們互相磨合著,漸漸產生了十足的默契。

        半馬比賽如期而至,作為盲人參賽選手,周和光和游優(yōu)吸引了不少關注。最終他們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績。

        游優(yōu)拿到了人生中第一塊獎牌。

        比賽的主辦方邀請獲獎選手接受采訪。周和光不喜歡做這種拋頭露面的事情,于是將游優(yōu)護送至采訪現場后撤離,他承諾會在臺下等她。

        可采訪結束后,游優(yōu)卻沒有第一時間等到周和光,嘈雜的人群自她周身涌過,陌生的、好奇的,全都不是她熟悉的周和光。

        游優(yōu)的神色越來越慌亂,盡管什么也看不見,她還是微仰著腦袋,不安地四處張望。就在她險些被人撞倒時,一直溫暖有力的手覆上了她的胳膊。

        緊接著,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氣息撲面而來。

        游優(yōu)有一瞬間的哽咽,隨后她皺著眉,第一次在周和光面前流露出有些生氣的神情,責怪道:“周和光,你說過采訪一結束就會來找我的?!?/p>

        周和光低垂著眉眼,盯著她的眸光暗了暗,半晌后,開口道:“對不起,我來晚了?!?/p>

        話音剛落,面前的女生踮起腳,伸手給了他一個擁抱。

        一顆毛茸茸的腦袋埋在周和光的胸膛前,游優(yōu)借勢藏好了自己眼角那滴軟弱的眼淚,甕聲甕氣地開了口:“我原諒你了。周和光,謝謝你幫我實現了我的夢想?!?/p>

        在那一刻,周和光心想,他終于也找到了選擇跑步的意義。

        06

        后來的周和光考取了A市本地的一所體育學院,游優(yōu)因為在一些跑步賽事上嶄露頭角,成為A市田徑隊的一名運動員。無論去哪兒參加比賽,周和光都是她的領跑員。

        他們在一起的那天稀松平常。游優(yōu)訓練結束后,窩在周和光公寓的沙發(fā)上聽比賽回放。

        那場比賽是游優(yōu)代表A市參加的一場殘疾人田徑錦標賽。在女子400米的項目上,游優(yōu)拿了冠軍。

        周和光陪她一起看,剝了一顆橘子味兒的硬糖塞進她嘴里,游優(yōu)喜歡把糖咬碎,這樣會有更濃的橘子味兒充斥在嘴里,她問周和光:“沖刺前你為什么解開了牽引繩???”

        周和光沒有看電視屏幕,而是專心盯著身邊的人,光影在他眼里明滅,他說:“因為那是屬于你一個人的榮耀。”

        “游優(yōu),你好厲害?!?/p>

        游優(yōu)莽撞地將一個吻印在周和光的頰邊時,落地窗外的天空中,正燃起大片大片瑰麗的火燒云,橘紅的光影暈染了整個世界,連帶著一個橘子味兒的吻,讓周和光一生都難以忘懷。

        再往后還有過許多美好的時光。

        他們肩并著肩一起跑過無數條跑道,站在千萬人歡呼的領獎臺上深深擁抱彼此,共享每一刻的榮光。

        也曾像無數普通小情侶一樣,站在超市里為挑哪一種口味兒的牙膏而拌嘴,在下雪天為了逗對方開心而冒著寒冷堆一個憨憨的雪人,在午夜無人的街頭,游優(yōu)趴在周和光溫暖寬闊的背上,傻氣地唱著那首《你是我的眼》。

        他們人生的軌跡絕大部分都與彼此交疊。

        可發(fā)生爭吵,他們決裂的那天也再平常不過。導致矛盾爆發(fā)的引線埋得太深,直到游優(yōu)走后,周和光才察覺。

        游優(yōu)在國際賽事上斬獲了不少獎牌,周和光作為陪跑員,暴露在大眾視野下的機會也越來越多。網上的評論兩極分化嚴重,有人說他們是神仙眷侶,羨煞旁人,也有人將游優(yōu)殷實的家境和周和光曾經的窘迫挖了個底朝天,放在一起對比,說這是周和光別有用心的利用和炒作。

        那時周和光剛大學畢業(yè)不久,與同校的學長合伙開了一家殘疾人運動俱樂部,事業(yè)初初走上正軌,應酬總是少不了,在酒精的作用下,人什么都敢說,有人直白地問周和光,開俱樂部游家投資了多少錢。

        辯解無用,周和光又不敢撕破臉,只好假笑著緘默不語。

        那段時間他總是想起十幾歲的時候,自己第一次送游優(yōu)回家,豪華的別墅前,他心有不甘地彎腰鞠的那個躬。抑或那晚影視廳的對話被游優(yōu)母親聽了個正著,她在私下里找到周和光,開出一筆不菲的價格,問他能不能陪女兒參加一場比賽。

        而他因父親的病,接下了那筆錢。

        周和光因心生憐憫而在初遇的那晚破天荒地與游優(yōu)多說了幾句話,后來又因為利益接近了她。盡管再后來的心動與交付真心都源自本心,但總有些時候,周和光面對著游優(yōu)時,是不坦蕩的,是夾雜著自卑與愧意的。

        所以周和光才會在去國外鍍了一身光的秦開回來時亂了陣腳;才會在察覺到游優(yōu)避開他出門、欲言又止時失眠一整晚;才會在偶然撞見秦開送游優(yōu)到公寓樓下時,產生了荒唐甚至帶著幾分惡意的揣測。

        他在從客廳回臥室的路上堵住游優(yōu),居高臨下、語氣淡漠地問她:“游優(yōu),你有沒有想過,你只是習慣跟我在一起,對我產生了依賴,而不是喜歡?!?/p>

        向來溫和的游優(yōu)臉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她沉默了半晌,而后茫然地開口問道:“周和光,你一直都是在這樣想我的嗎?”

        游優(yōu)像是對他失望至極,第二天一早就收拾好了東西,離開了公寓。

        那道一直跟在他身側的影子,沒了光亮,終是消失不見了。

        07

        “請問你見到一個叫游優(yōu)的女生了嗎?”

        在第九十五遍向人詢問這個問題后,周和光在A市一所盲人學校找到了游優(yōu)。

        橘紅色的塑膠跑道上,游優(yōu)身邊圍了一大群小孩兒,她正在向他們講解起跑的要領,那些小孩兒臉上認真而向往的表情,恍然間讓周和光想起了第一次站在跑道上的游優(yōu)。

        膽怯的、期望的、全身心信任著他的游優(yōu)。

        心中翻滾著的擔憂、恐慌,甚至薄薄的怒意在這一刻全都被安撫了下來,周和光站在不遠處,靜靜聽完了游優(yōu)的這堂課。

        等到宣布解散后,周和光才抬腳朝游優(yōu)走去,還未停至她面前,游優(yōu)仿若跟他有心靈感應般朝他這邊望了過來,而后彎了彎嘴角,驚喜又有些期待地問道:“是周和光嗎?”

        太陽在這一刻終于掙開了云翳,陽光普照,地面上他們的部分影子交疊在一起,難以名狀的情緒在周和光的胸腔里翻涌。再開口時,他已經啞了聲:“是,是游優(yōu)的周和光?!?/p>

        那場遭遇突發(fā)意外的馬拉松越野賽曾在半個月前向游優(yōu)發(fā)來邀請,希望能請到游優(yōu)來做宣傳大使,游優(yōu)質疑比賽的正規(guī)性,因而并未答應,寄來的宣傳冊被她隨手丟在了書房里,周和光無意間看到,才惹來這場誤會。

        至于秦開,他后來學了醫(yī),回國后在一家醫(yī)院任職外科大夫。長期高強度的訓練對游優(yōu)的腿部肌肉造成了不可逆轉的損傷。那段時間她腿傷嚴重,又恰逢周和光的俱樂部新一輪融資,游優(yōu)不想讓他擔心,便讓助理送自己去了醫(yī)院,正好偶遇秦開,他順路將自己送了回來。

        “周和光,我之前還沒想好要怎么告訴你,我也許不能再跑步的事實,只好偷偷把檢查報告發(fā)到了你的郵箱里,可好像你太忙了,沒看見。”

        “我需要你、信任你、依賴你,也喜歡你、愛慕你,想要和你去到很遠的未來,這兩類不同的情感不是因果關系,更不是因前者而產生了后者的錯覺。只是因為那個人是你,所以他們共同存在著?!?/p>

        “校長說我退役后可以來這里教盲人小朋友體育,即使不能在賽道上奔跑,我也找到了與跑步同樣讓我開心的事情?!?/p>

        游優(yōu)說到這兒頓了頓,她順著周和光的胳膊向下摸索,最終手心與他的相貼,兩人十指緊扣,她彎著嘴角笑了笑,無法聚焦的眼睛里是從未沾染過世俗的純真,她說:“周和光,從來都不是沒你不行,而是有你會更好?!?/p>

        周和光在這一刻才恍然大悟,他成為游優(yōu)的領跑員的這些年,他們一直在努力尋找相同的頻率,好讓自己與對方的步伐保持一致。

        那些呼嘯而過的匆匆時光里,他們一直都在并肩奔跑,影子膠著,互相成為彼此的光。

        08

        十八歲的周和光作為游優(yōu)的領跑員,同她一起拿下了第一塊獎牌后,他站在領獎臺下聽游優(yōu)接受采訪。

        主持人提到游優(yōu)的領跑員的同時,也對當前馬拉松比賽中的很多志愿者領跑員進行了一番稱贊,周和光站在臺下,聽著“愛心、奉獻”等與自己無關的詞語時,自嘲地笑了笑。

        采訪結束后,他卑劣地玩了個惡作劇,他故意不上前去找游優(yōu),而是站在不遠處,看著她慌亂的模樣。周和光心想,如果自己能堅持十五秒不去找她,就辭掉領跑員的工作,然后就此消失,或是再重新跟游優(yōu)認識一次。

        可最終他只數到了九,就再也不忍心看她在人群中不安。

        而那段被橘子味兒的吻蓋過的后半段比賽回放里,是游優(yōu)的獨家采訪。

        她在采訪里說道:“我對這個世界絕大部分的認知,都來自一個叫周和光的人,他告訴我跑道是橘紅色的,訓練場左邊第三棵樹夏天會開出紫色的花朵,若不是十六歲的某個傍晚他拉著我跑起來,讓我感受到風吹過耳邊的呼嘯聲,大汗淋漓的酣暢與痛快,我想我不會愛上跑步,是他讓我重新活過,讓我重新感受到生命的熱烈與鮮活。”

        原來早在命運交叉的某些時刻他們就已經選擇了彼此,只是那時尚且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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