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就這樣不知不覺地爬上了墻壁,趴在那,懶洋洋地散發(fā)著熱量。蘇趣出汗了,近一個小時里他和對面的女子僅僅聊了些無關痛癢的話題。室內開著冷氣,黃昏的熱與光線有關,此外還有心情。蘇趣坐在向陽的地方,陽光照在他身上。女子名叫柳遙草,遙草是真名,相親網站要求會員必須實名認證。她自報家門時蘇趣微微愣神,思忖是哪三個字。柳遙草倒是非常直接,“柳樹的柳,遙遠的遙,草原的草?!彼@樣解釋?!皠e叫我小草,我不喜歡別人叫我小草?!彼@樣補充。
相親是自我推銷。如果覺得對方不錯,那么接下來要盡量展現出自己最好的一面。蘇趣很會表現,他彬彬有禮、謙和內斂、微笑、坐得筆直、手機調到靜音模式、遞紙巾時細心地折疊兩下。柳遙草平靜地看他,臉上沒有太多表情。蘇趣覺得柳遙草與眾不同,他知道只有對一個人心生好感時才會有這種感覺。柳遙草是有個性的姑娘,冷靜、干脆、坦率、不敷衍,她的這些特點令相親頻繁冷場。說白了,就是蘇趣跟不上遙草的節(jié)奏,他總是慢半拍,硬要將自己分成兩截車皮,一截真實,一截完美。他忙于不停轉換,腦子里亂哄哄的,有列綠皮火車一直在開。
為加深了解,蘇趣談到了星座。他對自己的星座向來有某種自信。巨蟹座。蘇趣認為這是個顧家而又溫暖的星座。通過星座,他想傳遞一種訊息:我是個充滿安全感的暖男。出于禮貌,遙草點頭:“我是天蝎座,大家都說這是個變態(tài)的星座,我對星座沒有研究過,對變態(tài)這個概念也不感興趣?!边b草的一番話讓蘇趣頗為尷尬,他放低視線,在桌面上看了會兒橡木的紋路。他還看到了樹枝的影子,風吹動樹枝,他的思緒也跟著搖晃了幾下??Х葟d設有讀書區(qū),書架上有黑膠唱盤出售,蘇趣覺得文藝或許可以拉近兩人的距離。他將話題引向了音樂和閱讀。蘇趣自認為讀書不少,對流行音樂也有自己的見解。他有信心把這個話題進行下去。他說:“咱們聊聊音樂和讀書吧!說說你喜歡的。”
“我有文身。”遙草用紙巾沾了沾唇角。
“文身,很好啊……”
“是喜歡搖滾樂,所以才文的?!?p>
“哦?!碧K趣想她或許與搖滾樂手有過感情。
“前男友是貝斯手?!?/p>
“真酷……”蘇趣搞不清貝斯手是干嗎的,他心里酸溜溜的,表情也發(fā)生了變化。
“都是以前的事了。今天不該提起過去的混蛋?!币苍S是因為蘇趣的表情,遙草第一次有了真正的笑意。剛見面時她也笑過,但那是程式化的微笑。
“你問我什么?喜歡的音樂?!边b草喝了口余溫尚在的咖啡,“我最討厭流行樂,膩歪!喜歡英倫,嗯,朋克也還說得過去,總之就是那種輕快明朗的感覺,節(jié)奏一出來,心就會產生層次感,很愉悅。金屬也還好吧,太重的不喜歡,有些樂手總愛急于表現?!?/p>
“英倫……是不錯。邦喬維……”
“那是爛大街的,再說,他也不英倫?!?/p>
“哦,英倫……”
“ ‘山羊皮或者‘綠日什么的?!?/p>
“……”蘇趣的嗓子變啞了,“改天我好好聽聽?!?/p>
“至于書?!边b草咬著嘴唇,眼睛專注地盯在某一點上。她思考時的表情令蘇趣怦然心動。
“很難說最愛看誰寫的,一個作家打動人的作品也就那么幾部??催^《幻影書》?”
“沒有?!?/p>
“奧斯特的,里面有句話讓人印象深刻——‘她從沒見過一個男人能把某樣東西同時說得那么臟又那么美?!闭f完柳遙草笑了,又問:“帕拉尼克呢?他有本書也不錯?!?/p>
“……”
“《斯通納》呢?約翰·威廉斯?!?/p>
“也不太了解……”
“斯坦貝克喜歡嗎?寫過《罐頭廠街》?!?/p>
“罐頭……”
“就是寫《憤怒的葡萄》的那個?!?/p>
“我知道這本書……”蘇趣的咖啡杯被頻繁地拿起再放下。他本想聊聊國內作家或者某部世界古典名著,但就遙草的反應來看,似乎已經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的必要了。
黃昏爬上墻壁用了一個小時,從開爬那會兒蘇趣就為它掐好了時間。蘇趣有些泄氣,他覺得自己像個傻瓜,此前準備的話題以及想要展現的風度在這段時間里全都變成了咖啡杯上殘余的痕跡,除了沖洗時搓幾下外沒有任何意義。他看了看遙草,對即將到來的沉默感到沮喪。
柳遙草沒有沉默:“抱歉,和我聊天是不是很無趣?。俊?/p>
“怎么會呢?我一直覺得很有意思,很有意思……你是與眾不同的姑娘。”柳遙草的直接讓蘇趣措手不及。
“你做什么工作?”遙草向后靠上椅背。“可有一直追逐的目標,或者說夢想?”
“我在報社上班,每天與新聞打交道。至于夢想……”蘇趣停頓了一下,“除了想結婚,目前也沒別的。哎?小時候的算嗎?”
“算。”
“開一家電影院。我從小愛看電影,曾幻想開家自己的影院,放什么完全隨自己喜歡。”
“看來你小時候看場電影并不那么容易。我喜歡公路電影,在汽車電影院里看一場公路電影多棒!”
“我沒有去過汽車影院。小時候,父母工作忙,他們給的零花錢也很少。你呢?你在哪上班呢?”至此,談話才真正轉入相親的軌道上。
“我?我沒什么工作。寫歌唱歌。就這樣?!边b草舔了舔嘴角。
“唔,很酷的工作。”
“也算不上什么工作啦。隨心所欲而已?!?/p>
“會出唱片?”
“說不準。就眼下來看,結婚的話,八成會成為家庭主婦?!?/p>
“嗯……”蘇趣交疊著手臂。
“你在想你媽能否接受我這樣的女孩兒?”
“沒,沒想?!?/p>
“得了吧,我看人可是很準的!”遙草又笑了。
蘇趣附和著笑。柳遙草的話不假,他確實想到了父母這環(huán),雙親一直希望他找個工作穩(wěn)定、溫柔賢淑的媳婦。不過,即便如此,蘇趣也決意和遙草走下去。她獨特的氣質吸引著他。蘇趣琢磨這種感覺,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從未見過大海的人,突然間站在了海邊,眼前卻是黑夜,是完全的海天一色,海浪聲聲又看不到大海的真容。她帶給他無盡的想象。
“喂,你走神了。”柳遙草單手托腮,她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蘇趣。
“抱歉,我在想,在想一種感覺?!?/p>
“你坐過跳樓機嗎?”遙草并不在意蘇趣關于感覺的思考,當蘇趣站在海邊時,她想的是游樂場。
“沒坐過。我怕心臟受不了?!?/p>
“你心臟不好?”
“不,挺好的啊!”
“那干嗎不坐?害怕?”
“說實話吧,是有點不敢坐?!?/p>
“我也不敢坐?!?/p>
“我還以為你坐過?!?/p>
“沒,一想到從那么高的地方直直下來,我就心跳加速。有機會的話,一起去坐跳樓機可好?”
“什么?”
“那就這樣說定了!”
一下午的相親時光最終變?yōu)榱颂鴺菣C之約。
約定的日子很快到來了。站在聳入云霄的跳樓機前,蘇趣一個勁地直吞口水。這是個陽光充沛的周二上午,為了避開人流高峰,蘇趣特意請了事假。他仰望著跳樓機頂端,細碎的光芒頻頻向他眨眼。
“聽說這是附近幾個省里最高的跳樓機?!边b草站在一旁,同樣仰望高處。
“我也聽說了,想不到在我們這樣的城市居然有一部這么了不起的跳樓機。”
“上吧?!边b草用手肘碰了碰蘇趣。
由于是工作日,游客非常稀疏,跳樓機前只有五六個猶豫的人。蘇趣把心一橫,坐上了圓形座椅。工作人員逐一為游客系好安全帶,將安全壓杠底端的插片引入卡槽。蘇趣呆坐著,頭腦一片空白,等他回過神來卻發(fā)現遙草并沒坐在身邊,她回到了剛才的位置上,正笑瞇瞇地沖他揮手。她還為他尖叫了幾聲。
“喂,我說,你怎么不上來?。〔皇钦f好一起的嗎?”蘇趣搖晃身子,大聲喊叫。
“你先來一次試試?!绷b草一臉壞笑地抱著肩膀。
“哎?!?/p>
幾聲提示音后座椅緩緩上行。剎那間,強烈的恐懼感襲遍蘇趣全身。隨著地面逐漸遠離,城市開闊而又壯麗的景象投映到視網膜上,四周錯落有致的建筑張開懷抱,呼嘯的風令蘇趣冷汗直流。他不得不將視線縮小在一片很小的區(qū)域內,旋轉木馬的圓頂、幾棵松樹、樹下賣烤腸的手推車,他尋找柳遙草,仿佛她是他的救命恩人。她沖他揮手。蘇趣喊了幾聲:“我還沒準備好,先讓我下去!”他用力揮舞雙手。一切都是徒勞的。他越升越高,心臟猶如一位頂級拳手,在他太陽穴上頻頻揮拳。他閉上眼,因為恐懼接著又睜開了。
在最高點,他光禿禿地坐著,如同坐在光禿禿的電線桿上。這種光禿禿的感覺,可以歸納為無助,他知道接下來只能聽天由命,如果機器出現安全故障,他將像蒲公英種子那樣被風帶入更高更遠的地方,然后是堅硬的地面和塵土味。
他哭笑不得,甚至有點恨她。他看到她在笑。在她笑的同時,世界急速地下降了,是世界要把世界砸出一個大坑那樣的下降。有生以來,蘇趣第一次感到生命是片柔弱的草葉。
“喂,你還好吧?”柳遙草拍打著蘇趣的后背,“快說說什么感覺,一會兒我還要坐呢?!?/p>
“簡直就是死過一次的感覺!”
“呵,現在的你才像個正常人,我喜歡,繼續(xù)說啊,我喜歡這種真實的感覺?!?/p>
“太刺激了!”蘇趣失控地比畫著,“這么說吧,那種,那種突然墜下來的感覺,就像有只手攥著你的心臟,從褲襠里用力往下拽出來一樣!你知道嗎?那種身體往下被掏空的感覺……我覺得死也就這樣了,關鍵是,太快太快……腦子還留在上面,心就被拽到了下面,呼,太恐怖了,我不會再坐第二次了,我發(fā)誓!”
十分鐘后,蘇趣再次坐上先前的椅子。這一次柳遙草在他旁邊。她閉著眼睛,手心里滿是涼絲絲的細汗。兩人的手握一起,他為她打氣,看她臉上歡樂和驚恐的表情。跳樓機上行時柳遙草大聲尖叫,她還問蘇趣為什么不叫?蘇趣說耳膜都要破了,叫不出來。他突然變得異常冷靜。自打這次后,蘇趣愛上了跳樓機。此后十年間,他在十個游樂場里總共坐過二十三次。他讓恐懼俯首稱臣,那只曾將他掏空的手再也沒能從他兩腿之間伸進去過。
十年后。在蘇趣四十歲生日的第五天,他的老搭檔、老朋友,趣味超級電影院的合伙人劉衛(wèi)曾經問他為什么愛坐跳樓機,他回答:急速下降可以形成一個回憶與思考的特殊區(qū)間,在這個區(qū)間里能夠屏蔽很多東西,絕對的孤獨,絕對的漫長和短暫。
十年前的那天,也就是兩人相親后的第四天,蘇趣和柳遙草不僅坐了跳樓機,還體驗了一次空中小飛盤。“小飛盤”單從名字上看不免讓人覺得有些孩子氣,它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瘦弱地挺著光桿,猶如一根營養(yǎng)不良的火柴。在它四周,幾個簡陋的套椅呆頭呆腦地晃動著,風坐在上面,百無聊賴。
“咱們還玩這個嗎?”
柳遙草和蘇趣牽著手,兩人的手隨著腳步前后擺動。
“這個小意思啦?!碧K趣滿不在乎地說。
“這個看上去確實很小兒科?!绷b草的牙齒連續(xù)叩打幾下,像一只猛獸對獵物發(fā)出了挑釁。
“雖然不刺激,不過,”蘇趣學著遙草也叩打牙齒,“不過,坐上去一轉會不會暈?我對旋轉項目可不怎么擅長?!币簧衔绲墓饩?,蘇趣發(fā)現兩人已經對尖叫項目產生了免疫。
“轉得很慢,剛才我注意過了?!?/p>
“那好吧,上!”
乘坐空中小飛盤的游客只有四個人,除了蘇趣和柳遙草還有對中年夫婦。大家相互點頭,好像在說:小孩子的游戲,玩玩吧。反正又不刺激,轉兩圈放松放松。
睡醒后的小飛盤慢慢伸了個懶腰,風推著套椅緩緩升入空中。隨著距離不斷拉大,地面張開了笑臉。蘇趣和柳遙草有些后悔,后悔不該把一切想得過于簡單。小飛盤非常彪悍,用低調欺騙了游客,它太過簡陋,置身其中才會發(fā)現它其實是個惡作劇高手。
漂浮的套椅如同一個個獨立的小秋千,乘客坐在里面雙腳懸空。眾人在恐懼中尖叫起來,他們緊抓兩旁的鐵鏈,手心里冷汗直冒。秋千起伏,秋千升高。直到此時所有人才驚訝地發(fā)現原來這個立著的光桿是如此之高,坐在秋千上旋轉如同在天空里晃晃悠悠地裸飛。小飛盤太壞了,它不像跳樓機那么實在,在瞬間帶來強烈的刺激,它將恐懼的毒藥緩緩涂抹到每個人的心上,從心尖開始,一點一點,樂此不疲。更要命的是除了恐懼,旋轉和緩速還會令人不由自主地笑。
坐在前方的中年女子說:
“啊,受不了啦,要嚇死了!呵呵,哈哈。”
她的丈夫說:
“哈哈,哈哈,太高了,什么時候停啊,怎么這么久??!”
他的妻子說:
“哈哈哈,這東西怎么轉得讓人忍不住要笑?”
她的丈夫說:
“就是啊,呵呵,我想吐,我想使勁地笑,但又沒法大聲笑出來?!?/p>
他的妻子說:
“呵呵呵呵,根本就沒法大笑,心里太癢癢了?!?/p>
她的丈夫說:
“我快不行了,不行,閉上眼還是一樣害怕,一樣忍不住要笑?!?/p>
柳遙草和蘇趣也是相同的狀態(tài)。
蘇趣說:
“我們上當了,呵呵,呵呵,我都淌淚了!”
柳遙草說:
“啊……我根本叫不出來啊!呵呵呵,還得堅持多久啊,我再也不坐這個了!”
小飛盤在空中足足轉了六分鐘,在高空里將歡笑與恐懼完美地拼接在一起,所有人都是哭著笑的。
一天將盡,蘇趣和柳遙草坐在游樂場中心的長椅上看夕陽。兩人不約而同地感到這是一個談論婚嫁的絕佳時機,就像電影在落幕前總要對觀眾有所交代。
“他大爺的,那個小飛盤太能搞了?!边b草掏出煙,用目光詢問男伴是否也要。
“是啊,他大爺的,安樂死也就這樣了?!碧K趣沒有吸煙的習慣,但還是點了一支。
“我說,”遙草將煙和呼吸送入晚風:“和我在一起你是不是覺得自己變壞了?”
“哦?有點吧。開始動不動地說臟話了?!?/p>
“什么嘛,其實這就是你本來的樣子嘛?!?/p>
“我以前并不將臟話掛在嘴邊?!?/p>
“那又怎樣呢,人總要宣泄情緒吧,我一直喜歡讓自己更真實一些?!?/p>
“我是不是比以前真實了呢?你覺得?!?/p>
“哼哼,比在咖啡店里故意尋找話題時真實多了。那時你可是位‘無趣先生。”
“現在呢?”
“馬馬虎虎吧?!?/p>
“我還沒有你的聯(lián)系方式,也沒聽過你唱歌?!碧K趣的手悄悄爬上了遙草的指尖。
“別那么土氣好不好?嗯……你相信,相信一種冥冥之中的,唉!說緣分也很土氣?!边b草皺皺眉頭:“怎么說呢,就是那種心靈感應吧!你相信嗎?”
兩人沉默片刻。
“靈?!边b草彈落煙灰。
“風。”蘇趣脫口而出。
“風靈!”遙草興奮地叫出聲來,“對對!就是這種感覺!兩個人想要對彼此說的話會隨風傳到各自心上,風的靈魂就是如此。完美!”遙草攥住了蘇趣的指尖。
夕陽將光照涂上遙草的臉頰,一絲風在她發(fā)線里隱沒。蘇趣看著她,覺得她是他人生中最美的一幅畫。
“其實……”
“其實什么?”柳遙草歪歪腦袋。
“其實你也可以偶爾試試流行樂?!?/p>
“我明白你的意思。沒有必要太自我,對吧?”
“嗯。偶爾大眾一下也不錯?。 ?/p>
“謝謝啦,我會認真考慮的?!绷b草莞爾一笑。
夕陽的光逐漸深沉起來。
“我說,我們,你看……”蘇趣注視著遙草的側臉,夕陽在他眼睛里跳動著。
“一周后給你答復?;蛘呔痛藙e過,或者給你生兒育女?!?/p>
“這怎么還是兩個極?”
遙草側轉身子,意味深長地看著蘇趣:“因為我還有夢,需要做個了斷?!?/p>
“夢?”
“夢想啊。我說過的,如果結婚我就做一個家庭主婦,那樣的話也就不能與樂隊繼續(xù)追逐理想了,畢竟大家是一個整體嘛。不是說告別就告別的。”她停頓了一下又說,“喜歡一個人會不自覺地變得像他一樣,需要改變很多自我,要做出抉擇。我是個認真生活的人。”
“改變……但是,結婚后也可以繼續(xù)你的音樂夢想啊。”
“你覺得現實嗎?這可不是嘴上說說的?!?/p>
“現實……我不知道……”蘇趣低頭看著夕陽中的影子。
“那就一周后見,還在這里。傍晚。見不到的話也就不要懷念了?!?/p>
游樂場是在三年前關閉的,如今在舊址上建起了一座規(guī)模龐大的露天影院。每到一年中的這天,蘇趣總要到影院里轉轉,這是他瞞著妻子的秘密,他心中唯一的秘密。他和妻子是在坐過山車時認識的。十年前,他和柳遙草分別。一周后,柳遙草沒有出現在游樂場的夕陽里。
“今天怎么變得深沉了?”劉衛(wèi)搖晃著廉價威士忌。
創(chuàng)業(yè)之初,劉衛(wèi)和蘇趣一直堅持著窮也要有品位的觀點,多年來他倆總愛邊喝廉價威士忌邊相互打氣。幾經沉浮,兩人開辦的趣味超級影院大獲成功,輻射了多座城市,其中最大的特色是開發(fā)了露天模式。今天是創(chuàng)業(yè)十周年紀念日,十年前的今天蘇趣沒有等到遙草。他失望地走出大門,在光禿禿的大路上遇到了正在跑步的老同學。蘇趣問為什么在這里跑步。劉衛(wèi)說被女朋友半路趕下了車,心里不爽,跑跑步減壓。他和劉衛(wèi)跑了幾步,問對方想不想開電影院。
“今天電影演什么?”蘇趣沒有回答劉衛(wèi)。
“一部愛情片,適合小情侶的。好像叫《愛與夢想》,韓國人演的,很無聊的那種?!眲⑿l(wèi)對著酒瓶喝酒。
“看看吧。”蘇趣拿過酒瓶。
露天影院里陸續(xù)坐滿了前來觀影的客人,空氣里滿是爆米花的甜膩味。蘇趣很想開發(fā)幾種可以替代爆米花的電影零食,他向來抵觸高熱量的食物。去年他讓前臺增加了不帶殼的干果和風味炒豆,可顧客們依舊只對爆米花情有獨鐘。他喝了口酒,腦海里又冒出了汽車電影院的想法,他曾對劉衛(wèi)提到過幾次,劉衛(wèi)的觀點是:一場大堵車的盛會將面臨各種問題,純屬瞎折騰。蘇趣說:坐在發(fā)動機蓋子上肩并肩地看場電影多棒,這是品牌特色而非利益至上,別忘了我們的趣味性。劉衛(wèi)說:它只適合地廣人稀的地方,在我們這交警會恨死你的。蘇趣繼續(xù)喝酒,打算過幾年到西部地區(qū)開一家汽車影城,他覺得獨自坐在車頂上看公路電影是件趣事。
星河下,巨大的幕布上不斷轉換著男女主角俊美的面容。一個半小時后影片放映結束,觀眾們沒有退場。
“有意思,今天觀眾的素質怎么這么高?往常都是一結束就立馬起身的?!碧K趣看了看劉衛(wèi)。
“是有點奇怪?!眲⑿l(wèi)的呼吸里有淡淡的酒氣。
“都在聽歌??!”前排一個女孩忍不住轉過身子。
“聽歌,什么歌?”劉衛(wèi)盯著女孩的紫色發(fā)卡。他喜歡戴發(fā)卡的姑娘。離婚后他決意不再結婚。
“主題歌啊,電影的主題歌最近火了,這歌是當紅樂隊幸運草的力作。聽說是樂隊主唱寫給昔日戀人的老歌?!?/p>
“是金屬幸運草樂隊,你每次都忘!”女孩的同伴,另一個扎著馬尾的女孩加入進來。
“當紅樂隊?”蘇趣下意識地重復著,他對樂隊懷有一種特殊情結。
“大叔,你太OUT了,連金屬幸運草都不知道?!瘪R尾女孩露出了鄙夷的神情,“他們剛出道時曾是地下樂隊,沒什么名氣,后來去了國外,再回來就火了!”
“而且只有這首歌帶流行色彩,其他的歌曲都很金屬,所以這首歌成了……”
“這不就是出口轉內銷嘛!”劉衛(wèi)脫口說道,他對姑娘的興趣要遠大于電影及歌曲本身。劉衛(wèi)的前妻是職業(yè)經理人,與劉衛(wèi)離婚后同總經理移民到法國,劉衛(wèi)去法國旅游時前妻一家人接待了他。劉衛(wèi)與總經理喝波爾多紅酒。兩人曾在國內見過幾面,前兩次是公司年會,最后一次是在劉衛(wèi)家的客廳。
“大叔總結得比較到位?!卑l(fā)卡女孩的語調里透著欽佩,她是個娃娃臉,大眼睛上涂著勃艮第紅色眼影。
“看樣子你們剛進入職場不久吧?怎么沒帶男朋友來?”“大叔,您有點八卦了?!薄安灰S便叫別人大叔,我才三十出頭?!薄澳洺_@樣搭訕?”“靜彤,我看大叔別有用心?!薄皠e把人都想得那么復雜好不好,看完電影打算怎么回去?需要我開車送嗎?”“我們有車?!薄澳且黄鸪詡€消夜如何?”“這個……”“附近有家很高檔的西餐廳,里面有我的股份。店里的法國菜不錯,食材全都來自法國?!薄袄蚶?,現在回去還早吧……”“我無所謂了?!?/p>
眾人的交談是夢的空殼。蘇趣站在空殼外面。夜空冷靜深沉。巨大的沉默中,歌聲自夜空緩緩降落。夜空是秋水,是一個女子閉起的眼睛。蘇趣深深地呼吸。他感受風的靈魂。
無趣先生
他/一個暖男/相親時選了咖啡店/總在尋找話題/總是/沒有意思/坐在他的對面/又感覺時間太快光陰短暫/雖然他很無趣/可我有一點喜歡
他/一個暖男/陪我坐空中的秋千/天空那么孤單/還好/有流云作伴/我們笑著旋轉/眼淚會不會成為雨點/雖然他很無趣/可我有一點喜歡
再見/無趣先生/親愛的暖男/那一天的夕陽留在了身邊/再見吧/無趣先生/親愛的暖男/雖然也想給你完美的答案
再見/無趣先生/夢想還很遙遠
再見/無趣先生/風的靈魂總在想念里/輕輕吹動琴弦
劉衛(wèi)的注意力一直都在姑娘們身上,他沒有留意蘇趣離開的時間,等他路過辦公室門前時發(fā)現老搭檔正在里面站著。劉衛(wèi)沒有推門,離開走廊去了專屬車位。
佇立良久,蘇趣猛然拉開窗子,他想對深邃的夜空喊些什么,撲面而來的夜風沖進來,令他欲說無言。
作者簡介
冷火,張煒工作室學員,山東省青年作家高研班第二十期學員,泰安市簽約作家。在各期刊累計刊發(fā)小說五十余萬字;出版詩歌小說集《簡筆素描》。曾獲齊魯金盾藝術獎一等獎等獎勵。
責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