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秉星

(南通大學(xué) 東亞文化研究中心,江蘇 南通226019)

蘇州長洲采云里下塘徐氏家族,在十六世紀(jì)的江南吳地有著重要的社會與文化影響力。文震孟《徐母沈碩人墓志銘》曾稱徐氏為吳之巨族,鼎盛時家世顯赫、人才輩出。[1]794魏嘉瓚《蘇州古典園林史》整理并勾勒出徐氏家族的初步譜系,指出明代中后期蘇州的一些重要園林與徐氏家族有關(guān),然所述譜系并不完整。①詳見魏嘉瓚《蘇州古典園林史》第七章第三節(jié)“拙政園”、第四節(jié)“‘東園(留園)’和徐氏家族園林”,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217～258頁。有關(guān)徐氏家族的討論在涉及某些成員的生卒、世系時,往往因宗譜闕如而語焉不詳。文震孟曾受好友徐洌之托為徐氏族譜撰序[1]441-442,徐氏后人徐晟撰有《家乘識小錄》四卷,其子徐遵又撰《續(xù)修徐氏家乘》,然相關(guān)宗譜暫無緣得見。筆者嘗試在前人考證的基礎(chǔ)上,整理和考辨徐氏在明中后期的家族世系與文化圖景,進(jìn)一步考證其重要家族人員的家世傳承、生卒年,以此補(bǔ)正前人研究中被忽略或不甚明確的問題。

一、長洲采云里徐氏的家族世系

閶門徐氏先祖出自漢南州徐稚(97—168),字孺子。宋淳熙年間,有十三世徐壽自南昌徙海虞直塘里,稱“直塘徐氏”。自壽始,至十二世徐淵徙蘇州府長洲縣武丘鄉(xiāng)采云里。[2]295范允臨《誥封奉直大夫尚寶司少卿芝石徐公行狀》將徐淵記為十一世[2]318。申時行《贈通議大夫應(yīng)天府府尹徐公墓碣銘》將徐淵記為十三世：“后十三傳而徙長洲之采云里,自淵始?！盵3]439申時行《光祿寺大官署署丞徐君墓志銘》將徐淵子徐樸記為十四世：“后十四傳為尋樂翁樸,始徙居邑之采云里?！雹谕跏镭懸舱J(rèn)為“(徐壽)四十(‘四十’應(yīng)為‘十四’之刊訛)傳而為樸”。詳見王世貞《贈文林郎徐君新墓碑》,《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3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版第878頁。[3]632徐淵生三子,季子徐樸(號尋樂)生二子：徐焴(任南康府幕,號味泉)與徐耀(以其子貴封通議大夫,號雪井)[2]318-319,[4]147。姚希孟《紫藤阡記》載徐淵死后仍葬直塘祖塋,可見真正在長洲定居繁衍子嗣、開拓產(chǎn)業(yè)者應(yīng)從徐樸開始。③徐樸事跡亦可參見陳繼儒《白石樵真稿》卷五《徐氏尋樂公五圖記》,《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66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109頁。[5]104-105申時行《太學(xué)生徐翁夫婦合葬志銘》及《鴻臚寺序班徐君暨配胡碩人合葬墓志銘》明確指出徐淵徙采云里為長洲編戶,以后徐耀一系仍保持長洲籍,而徐焴后代改吳縣籍。此處分論兩人子嗣世系如下。

(一)徐焴以下譜系

徐焴生三子：圭、封、佳。[1]319

徐封(1503—1587)字子慎,別號墨川,為徐焴仲子。①亦可參見范允臨《太學(xué)生墨川徐翁暨配繆孺人傳》(《輸寥館集》第296頁);馮時可《馮元成選集》卷五十九《太學(xué)生徐墨川暨配繆孺人墓表》,明刻本。[3]648

徐佳(1525—1607)字子美,號少泉,后更號古懷。徐佳有三子：譽(yù)征、與回、用征。其中徐用征有子二人：湸和瀛;孫輩二人：樹敏和樹豐。[1]795-796,[3]657

此后子嗣可查者暫見徐封一系。徐封有三子：伯諒、仲簡、叔謙。徐仲簡(1527—1618)[2]321字可之,號芝石,生有四子：元孝、元正、元節(jié)、元俊。仲子徐元正(1551—約1641)②范允臨《誥封奉直大夫尚寶司少卿芝石徐公行狀》：“(徐仲簡)二十五而舉太仆公(徐元正)。”詳見《輸寥館集》第319頁。陳仁錫《太仆寺卿振雅徐公墓志銘》言徐元正“九十而呼其子,復(fù)依依焉”,可見其生于1551年,且年過九十而卒。詳見陳仁錫《無夢園初集》駐集二,《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60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119頁。字景文,初號桂岑,別號振雅,萬歷丙戌(1586)科進(jìn)士?！度f歷丙戌科進(jìn)士同年總錄》載：“貫直隸蘇州府吳縣民籍,……曾祖焴,祖封,父仲簡,母湯氏,……娶沈氏,子君模。”[6]10992可知徐元正登科時已有子君模,晚年有子樹軫。③陳仁錫《太仆寺卿振雅徐公墓志銘》：“春秋高幾八十有子庠生樹軫?！币姟稛o夢園初集》駐集二第120頁。文震孟《明太仆寺少卿振雅徐公原配沈宜人墓志銘》載,樹軫當(dāng)為晚年嗣子,見《藥園文集》卷二十六第842～845頁。

此外,趙士履記載明末監(jiān)生徐樹啟曾祖為徐性泉(徐圭)[7],其余宗系情況不詳。

(二)徐耀以下譜系

徐耀生四子：履祥、履中、履和、履道。

履祥(約1512—?)字子旋,號古石,為嘉靖二十年(1541)進(jìn)士④《嘉靖二十年進(jìn)士登科錄》：“貫直隸蘇州府長洲縣民籍,……曾祖淵、祖樸(義官)、父耀(陰陽典術(shù))……弟履中、履和、履道。”后世存留起鳳館本《滄溟先生集》,跋文有“吳門后學(xué)徐履道”的署名,故學(xué)界向以“徐履道刻起鳳館本”稱之。據(jù)姜妮《〈滄溟先生集〉明隆慶六年刻本及明起鳳館刻本研究》一文,“起鳳館”的主人實際為武林曹以杜(詳見《中國典籍與文化》2016年第3期第21～27頁),但對徐履道為何人尚俟考。此徐履道應(yīng)為徐耀四子,其大致活躍在嘉靖末年至萬歷初期。此推測也與圖書刊刻時間吻合。,有六子。

履中(1526—1599)字子本,號嚴(yán)石⑤郭明友《明代蘇州園林史》(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13年版第216～217頁)討論到“徐子本園”,但未明徐子本為何人,而據(jù)此處家譜整理,徐子本即徐耀次子徐履中。,有二子為永錫及敷錫;孫紹源(永錫子)、德清(敷錫子),次孫女適申時行從子申用明。[3]632-633

履和(1529—1566)⑥王世貞《贈文林郎徐君新墓碑》載履和以隆慶丁卯(1567)三月與婦陳孺人合葬虎丘,又言“蓋公卒之一年而葬,九年而始徙,十一年而侍御成進(jìn)士”,詳見《弇州山人四部續(xù)稿》卷一百三十五第878～879頁。申時行《贈通議大夫應(yīng)天府府尹徐公墓碣銘》言履和“卒之年三十有八”,可推履和生卒年當(dāng)為1529—1566年。字子樂,號三石,生四子：申、晉錫、文錫、蕃錫。

徐泰時(1540—1598)[2]317為徐履祥第三子,原名三錫,字叔乘,后字大來,號輿浦,為萬歷八年(1580)進(jìn)士。據(jù)《萬歷八年進(jìn)士登科錄》,其“貫直隸蘇州府長洲縣民籍……字大來……兄受祉(監(jiān)生);弟申(知縣),九錫、師錫、永錫、敷錫、晉錫(俱監(jiān)生),文錫,蕃錫”[6]10259。據(jù)徐履中、徐履和墓志銘,可見此處所記為徐泰時族內(nèi)兄弟之名,并非都為履祥所生,受祉、泰時、時錫、九錫、師錫等五子應(yīng)為徐履祥所出。但范允臨言徐履祥有六子,徐泰時為第三子,然登科錄只記其一兄受祉,另一兄或因早歿,殤者弗列。泰時有女徐媛(1560—1619)(夏樹芳《徐宜人誄》[8])和一子徐溶(1597—1638)⑦范允臨《壽內(nèi)弟徐清之四十初度序》：“太仆公五十未舉子也,逾八年而始舉焉。”可知徐溶為徐泰時獨子。同文又稱徐溶生于1597年(《輸寥館集》第255頁)。另沈德符《懷徐園瑞云峰兼悼清之》作于崇禎戊寅(1638),同卷前又有兩首記與清之同游的詩歌,可知徐溶卒于是年夏秋之際。詳見沈德符《清權(quán)堂集》卷十五,《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77冊(集部別集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91頁。。

徐時錫為徐履祥四子,側(cè)室蔣氏(1525—1556)所生。時錫有五子：淳孝、淳友(字仲仁)、淳恭、淳讓、淳遜。⑧張世偉《太學(xué)孟諧徐君墓志銘》：“(徐淳孝)父贈公(徐時錫)為尚寶公季子。”詳見《自廣齋集》第364頁。徐時錫子嗣情況亦見姚希孟《敕封徐母陳太安人墓志銘》,詳見《棘門集》第684頁。

徐淳孝(1568—1625)字孟諧(又字升玄),有一子樹丕。[9]365

徐樹丕(1596—1683⑨卒年據(jù)馮桂芬《同治蘇州府志》卷八十八言徐樹丕“年八十八卒于康熙癸亥”推知。)字武子,少補(bǔ)諸生,娶姚希孟之女(1596—1669)。明亡后和子晟隱居不出。樹丕有子四人：晟(1615—1684)①張世偉《太學(xué)孟諧徐君墓志銘》記徐晟為“煜興”(《自廣齋集》第365頁)。徐元文《陶園徐先生墓志銘》載：“先生初諱煜興,字禎起,更諱晟,字損之,陶園其號也?！壬诿魅f歷四十有三年……卒之時康熙二十有三年也?！痹斠娦煸摹逗?jīng)堂集》卷二十八,《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1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80頁。、燇禧、廷俶(育于外祖從外祖姓)、照隆。[10]179

徐申(1548—1614)[4]125為徐履和長子,字維岳,別號文江,為萬歷五年(1577)進(jìn)士②《萬歷五年進(jìn)士登科錄》載,徐申“貫直隸蘇州府長洲縣,民籍,……曾祖樸。祖耀,贈刑部主事。父履和,監(jiān)生。……兄：受祉,監(jiān)生;泰時,貢士;時錫;九錫;師錫。弟：永錫、敷錫、元卿、寵卿、晉錫俱監(jiān)生;文錫;蕃錫”。詳見龔延明主編、毛曉陽點?！短煲婚w藏明代科舉錄選刊·登科錄(點校本)》下冊,寧波出版社2016年版第552頁。。其任京兆尹后,朝廷贈父祖如其官。有子三：泓、洌、瀚。徐泓有子樹明,徐洌有一嗣子樹芬,徐瀚有子樹萱、樹藩。③李維楨《大泌山房集》卷一百十《南京通政使司通政使徐公神道碑》,詳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53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228頁。亦可參見葉向高《嘉議大夫南京通政使文江徐公墓志銘》、鄒漪《啟禎野乘一集》卷十六《徐節(jié)婦傳》,詳見《四庫禁毀書叢刊》史部第41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35頁。又張世偉《孝廉仲容徐先生傳》言徐洌生前“昆季、猶子相繼殂謝”,“嗣同祖弟子一人名樹芬”,詳見《自廣齋集》第380頁。

徐洌(1573—1622)字仲容,舉人,后“三上春官不第,……兄泓、弟瀚并室早世,配吳亦先卒。仲容又善病無子,昆弟之子多殤”,其死后“散家周其族屬”。[1]810

至于其他徐氏子嗣姓名散見于諸種明人別集和方志之中,因其出生系譜無考,故從略。

二、徐氏家族與園林

長洲徐氏家族鼎盛于明中后期。從嘉靖至萬歷年間,徐氏一族共出了四位進(jìn)士：徐履祥(1541年)、徐申(1577年)、徐泰時(1580年)、徐元正(1586年),可謂科名族望,冠冕一鄉(xiāng)。姚希孟《紫藤阡記》以直塘祖塋追溯徐氏家閥,謂“吳中門閥之盛,首推徐氏。數(shù)十年中,一尚璽(徐履祥)、一納言(徐申)、兩冏寺(徐泰時、徐元正),皆起家至卿位。后先競爽,即不繇科目奮,亦多以資為郎。伏臘燕會,朱紫繽紛,子弟以風(fēng)流豪俊相高,崔盧王謝望而知之,真一時鼎族也”[5]104。

(一)徐氏家族園林興衰

除卻科場上的榮耀,徐氏家族自尋樂公徐樸開始積累財富,正德至嘉靖年間,徐氏已累資巨萬[5]681。范允臨《誥封奉直大夫尚寶司少卿芝石徐公行狀》言：“其家自尋樂公而下,世修計然之策,資累巨萬。墨川公修其業(yè)而息之,家益以裕。”[2]319經(jīng)過兩代積累,至徐封、徐履祥一輩便開始拓展產(chǎn)業(yè)、經(jīng)營園池。徐封在荒年經(jīng)營紫芝園以營建寓拯恤,“乃拓地鳩工,疏泉累石,仿洛中名園佳致,顏其堂曰東雅”,東雅園“饒園池花木之勝,蓋比于素封”(范允臨《太學(xué)生墨川徐翁暨配繆孺人傳》)[2]295。申時行稱徐封“所構(gòu)園池水石之勝,為吳中甲乙”(《太學(xué)生徐翁夫婦合葬志銘》)[3]646。徐封之弟徐佳更為拙政園第二代主人,并在家族中保留拙政園數(shù)世④魏嘉瓚《蘇州古典園林史》對此作初步推測。筆者增補(bǔ)以下幾則史料,作為徐佳擁有拙政園之佐證：揆敘《隙光亭雜識》卷三言拙政園“為徐鴻臚少泉所得”,見《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46冊(子部雜家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72頁;申時行《鴻臚寺序班徐君暨配胡碩人合葬墓志銘》載徐佳“得名園,益復(fù)營之。有池亭花木之勝,與客相過從,觴奕流連甚適也”,詳見《賜閑堂集》卷三十一第657頁;王稚登《明故鴻臚寺序班古懷徐公暨配胡碩人墓表》直言徐佳“家有名園,甲第高室,曲池壽藤,古木悠然,如在長林深谷中,蓋故王侍御舊宅,所謂拙政園也”,詳見王稚登《南有堂集》,正中書局1970年版第140頁。。

徐耀一系,徐履祥之弟履中除卻營建花木水石,更在園中延致吳地文人墨客,通宵宴樂吟詠。[3]632徐履中所建之園即張鳳翼《徐氏園亭圖記》所載之園林。[11]徐履中弟履和也同樣絕意仕進(jìn),一心構(gòu)筑園池花木,并以觴歌游冶為樂。[3]439徐氏家族的園林營造活動到了下一輩更是為地方留下諸多名園。徐泰時掛冠歸鄉(xiāng)后,醉情泉石,營造東園(今留園),其在家族宅院基礎(chǔ)上益治園圃[2]316,除卻花木聲伎、呼朋嘯飲,更醉心筑土累石,從董份那里獲得著名的瑞云奇峰。崇禎十六年(1643)十月初六,祁彪佳訪友至徐清之東園,稱瑞云一峰“殆冠海內(nèi)”[12]。徐泰時子徐溶繼承園林產(chǎn)業(yè),又在舊宅基礎(chǔ)上開拓西園(現(xiàn)為戒幢律院),其舉孝廉時宗族鼎盛,“園池亭館,甲于吳會”[1]810。

徐氏家族園林不僅是賞玩游冶之所,也以此為中心加強(qiáng)了徐氏一門與當(dāng)?shù)匚氖康幕印Ｈ缧旆饨?jīng)營紫芝園,內(nèi)建東雅堂收藏、精刻古書善本,“一時名勝若文征仲父子、王履吉兄弟,逮王子祿、湯子重輩,咸雅慕之,日登斯堂,相與嘯歌竟日,或至丙夜猶聞敲燈落子聲”[2]295。徐氏后代也多有與地方世家(如文征明、申時行、姚希孟、湯珍等家族)成通家之好,甚而締結(jié)姻親。

在專以游冶宴集為目的的園林之外,徐氏家族更是擁有眾多的宅第產(chǎn)業(yè)。徐樹丕稱：“余家世居閶關(guān)外之下塘,甲第連云,大抵皆徐氏有也。”[13]552《吳門表隱》亦言徐氏富甲三吳,當(dāng)時閶門下塘的江西會館、陶家池、花埠、十房莊、六房莊、桃花墩等,“皆明尚寶徐履祥宅”[14]。至徐溶、徐洌一輩,雖然承繼先祖的眾多產(chǎn)業(yè),但已是徐氏家族繁榮的最后一代。維持園林的游冶宴集,花費巨大,逐漸會力所不支,如姚希孟提及徐時錫父喪后伯兄兼攝家政,但資用豪奢,“羅綺充斥,管弦喧沸。過其家者疑為古金張之第。然歲入亦不免耗損,并耗及未析產(chǎn)”[5]682。文震孟提及徐元正未舉進(jìn)士前,“困徭役,遘外侮,則業(yè)日以旁落”[1]842。這些產(chǎn)業(yè)傳至后代,更因家族中落而易主,蔣以化《紀(jì)敗園》載徐氏族人徐廷祼所建園林冠于吳中,后卻因園中奴仆專橫跋扈惹怒于人,使園為眾毀拆。[15]后經(jīng)易代動亂,吳地的園池亭臺多半蕩為煙草。徐樹丕感嘆徐氏園林“年來式微,十去七八”,紫芝園亦因族人構(gòu)訟售賣他人,經(jīng)甲申之變更是付之一炬,“止巨石巍然曠野中耳”[13]552。

徐氏興盛時,“凡資產(chǎn)之饒,室廬臺榭園池之壯,與夫輿服、伎妾、優(yōu)伶之麗,都悉冠于吳中,四方冠蓋日夜?fàn)帨惼溟T”,而入清后驟衰,“子姓多以驕稚縱恣破其產(chǎn)略盡”[16]。徐氏至正德已完成財富的積累,嘉靖、萬歷年間不論是以進(jìn)士至卿位,還是以資為郎,家族聲望在吳地都至鼎盛,而隨后逐漸衰落,宅第園林不是易姓他人就是舍為寺宇,徐氏子孫在易代后更多有逃禪隱逸,斷絕仕進(jìn)?？梢哉f,十六世紀(jì)前后的百余年是下塘徐氏的繁榮期,明季清初,徐氏宗族雖殘留祖產(chǎn),但已遠(yuǎn)離昔日繁盛。

(二)徐氏園林“東雅堂”考

徐氏家族歷來有捐刻圖書的傳統(tǒng),如嘉靖三年(1524)徐焴就曾于家塾刻印姚鉉《唐文粹》(即今存徐焴刻本《重校正唐文粹》),徐履道參與刊刻的《滄溟先生集》亦為一例,又有東雅堂徐氏刻本《昌黎先生集》。前人多認(rèn)為“徐時泰”(“徐泰時”之訛)為東雅堂主人①有學(xué)者指出,東雅堂主人并非“徐泰時”或“徐時泰”,又判斷徐氏刻本《昌黎先生集》的時代當(dāng)為嘉靖中,甚至嘉靖前期?？蓞⒁娎顟c濤《東雅堂徐氏刻〈昌黎先生集〉辯》,《青海社會科學(xué)》1981年第4期第112～114頁;李慶濤《東雅堂本韓集再議》,《圖書館論壇》2000年第2期第89～91頁。,實際上,東雅堂為同族徐封所建紫芝園之內(nèi)堂名。徐封營造園林,“池陰有堂,顏曰東雅,公所宴息處也”[2]319。徐封本人即喜歡收集古書文物,“堂上積書數(shù)千卷,法書、名畫、彝器無不購集”(《太學(xué)生徐墨川暨配繆孺人墓表》)[17]。至其子徐仲簡也“性雅好圖書彝鼎,不惜重直以購,得則陳列左右,把玩摩挲”[2]319。園主徐封自道取名緣由：“孟嘗多俠客而乏文,梁園饒文士而未雅,吾所愿歌于斯、聚于斯者,其大雅君子乎!”[2]295故而此園建成后便成當(dāng)時吳地文人談詩論文、鑒賞文物的匯集之所。

據(jù)王稚登(1535—1612)所記,紫芝園造于嘉靖二十五年(1546),徐封晚年家道衰落,已無暇顧及園林;徐元正于萬歷十四年(1586)登科復(fù)振飭之,并于萬歷二十四年(1596)重修后才再現(xiàn)父輩時的園池風(fēng)景[13]552,使之“堂構(gòu)不移,巖巒如故”[3]127。徐元正別號“振雅”,抑或有重振先輩“東雅”之意。于此能以“東雅堂”之名刊刻書籍的時間,則應(yīng)在嘉靖二十五年園林建成之后至徐封晚年(嘉靖、隆慶年間)家世衰落之前,或萬歷二十四年徐元正重振紫芝園之后。結(jié)合李慶濤對刻工年代的研究,《昌黎先生集》刊刻的時間應(yīng)為嘉靖中后期。

至于清代以后的學(xué)者每每將“徐時泰”“徐泰時”和紫芝園(東雅堂)主人混為一談的做法,這在徐氏家世系譜的梳理之下也很容易得到解釋?！渡票緯也貢尽返挠浭隹芍^這種混淆的典型例子,其言“吳中徐氏東雅堂主人徐時泰,萬歷中進(jìn)士,歷官工部郎中。崇禎末堂已易主,項宮詹煜居之”[18]。此段記述前半將堂主人歸為徐泰時(訛為“徐時泰”),而后半記述的卻是徐封、徐仲簡紫芝園之事,是將兩者信息拼接在了一起。徐泰時與徐仲簡不僅是同宗同族,也是吳地園林文化的發(fā)展者。徐泰時與徐元正分別在萬歷八年(1580)、十四年(1586)先后登科,且均列職太仆,后人也均以“徐太仆”稱之。東雅堂所在紫芝園甲申毀于動亂,曾經(jīng)的園池勝景僅存之于史籍與記憶,而入清后吳地所存名園如留園、西園等多與徐泰時有關(guān),故后人每提及“徐太仆園”便歸為徐泰時也不足為奇了。

三、徐氏子弟與詩文創(chuàng)作

徐氏家族自徐樸五六代入清,其間培養(yǎng)了諸多出色的詩人。與其他明清時期的文化家族一樣,宗族的文化傳承與人際網(wǎng)絡(luò)對徐氏子弟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傳播多有裨益。如徐波與鐘惺的交往便得益于徐媛之夫范允臨的引薦[19],歷來論及徐燦大都會提到其祖姑徐媛,而至徐燦與徐文琳、徐樹丕與徐晟更是直接的姑媳、父子關(guān)系,詩文創(chuàng)作的家學(xué)傳承與影響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以下?lián)襁x較為重要且有文獻(xiàn)可查的徐氏作家,來展現(xiàn)其家族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圖景。

(一)徐波

徐波(1590—1663)①葉廷琯《徐元嘆外孫》記許洽題徐元嘆遺像跋文：“洽少失怙恃,不及聞先人從外祖游處事,蓋歲在壬寅(1662)吾以降,時外祖尚在,明年癸卯(1663),外祖既歿,壽七十四,洽甫二齡?！眲t徐波生卒當(dāng)為萬歷十八年(1590)至康熙二年(1663),其“八齡失怙”,則父歿年為萬歷二十五年(1597)。詳見葉廷琯《鷗陂漁話》,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1頁。字元嘆,國變后更號頑庵,隱居天池落木庵,時人多目為遺民逸士。沈欽圻《贈徐元嘆》言其一生：“少年為俠客,萬金散盡不少惜。中歲為詩人,遠(yuǎn)之楚澤哀靈均。歸來慕隱者,脫棄浮榮如土苴。晚歲依空門,庵名落木歸本根?！盵20]徐波早年因與鐘惺等相識唱和,常被歸為明末“竟陵派”詩人。錢謙益亦自明季已與其交往密切,彼時并不以徐氏的竟陵詩風(fēng)為意,歷經(jīng)喪亂之后則更為看重徐波“脫棄浮榮”與回歸本根的品格。錢謙益曾為徐波詩集作序闡述詩論“香觀”說,又稱徐氏詩歌“為一世之所宗”,且能別裁偽體辟明詩百年弊病,評價甚高。[21]嚴(yán)志雄也指出,徐波在明清之際甚有詩名,并且與鐘惺、譚元春之“竟陵派”及錢謙益之“虞山派”關(guān)系密切,是竟陵詩風(fēng)在江南吳中的一種特有轉(zhuǎn)變。[22]徐波著有《浪齋新舊詩》《天池落木庵存詩》,現(xiàn)常見的滂喜齋本《浪齋新舊詩》為兩詩集的選本。嚴(yán)志雄、謝正光依據(jù)“上圖”藏本整理出版了《落木庵詩集輯箋》(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較為完整地呈現(xiàn)了徐波創(chuàng)作的全貌。

有關(guān)詩人徐波的家世一直不明確。范允臨曾稱徐波為內(nèi)弟,可見其亦為長洲采云里徐氏子嗣。徐波《自敘小像》稱自己“生于膏腴之族,而貧骨一具”,并且“八齡(1597年)失怙”,“生母梁,籍江陵”,“斬焉無嗣”。沈德潛《徐元嘆先生傳》稱其為吳縣人[23],則其為徐焴以下子嗣。沈德符《浪齋新舊詩敘》言徐波“家在臨頓里中,正傍魯望故居,草木蓊茂,市塵畢絕”[24],此處應(yīng)指拙政園,則徐波為拙政園主人徐佳子嗣。申時行《鴻臚寺序班徐君暨配胡碩人合葬墓志銘》記徐佳與胡氏分別歿于1607年、1598年,而當(dāng)時只有仲子與回先卒,故推測徐波為徐與回子。

(二)徐洌

徐洌著有《嘯碧堂詩集》,其“高才能詩文”[9]432,戊戌年(1598)與友人欽叔陽、張益之等共締文社。[5]38徐洌生逢宗族鼎盛之際,既有文才,又頗有貴公子習(xí)氣,文震孟稱其喜愛收藏各類法書文物,“意所欣賞,不吝重購”[1]809。徐樹丕云其“富有才情,名為高資所掩,身后竟無道之者。所著詩文病中皆焚之,止一小冊存門客華茂卿所,張異度先生題曰《焚余草》”[13]444。徐洌焚稿事亦見張世偉《題徐仲容遺稿》,其論徐洌作詩“原本六朝,入唐人閫奧”,“弱冠為伎女劉春衫賦情詩數(shù)十章行世,詞壇甚稱之。生平不自珍貴,隨手散落,記室有抄錄者,病劇皆索焚之,不留一字。度其中有大恨。艾年不得志于春官,又無胤息,宗人耽耽者多。謂總不足存,付之烈焰,可惜也”[9]334。由此可見,徐洌雖承繼家族產(chǎn)業(yè),但家族發(fā)展、官宦仕途都不順利?！秶[碧堂詩集》已散佚難覓,徐樹丕《識小錄》收錄有部分篇什,《明詩綜》選錄其詩五首。

(三)徐樹丕

徐樹丕號活埋庵道人,著有《埋庵集》及筆記《識小錄》。入清后,徐樹丕、徐晟父子以遺民自居,“屏居郊西,布衣藿食,視世事等浮云”,其詩“專以唐人為師”[25]659?！堵疋旨方裎匆?《靜志居詩話》錄有樹丕《寄徐亦史廣文于馬馱沙》一首：“欲寄廣文札,慚無司業(yè)錢。每懷江上路,時詠月中篇。署冷真忘世,官清得晏眠。馬馱衣帶水,皎皎練同懸?！盵25]659徐增《九誥堂集》亦收有其唱和詩兩首。[26]

(四)徐晟

徐晟著有《存友札小引》一卷、《陶園刪定詩集》十二卷、《陶園文集》十卷、《陶園詞》一卷等,今僅見《存友札小引》與《續(xù)名賢小記》。徐晟受知于錢謙益等人,甲申后絕意進(jìn)取,編集前代詩歌古文“鉆研揣摩,雖饑不肯休”[27]。魏禧稱其“吳門之隱君子也”,并評論其詩“自漢魏以暨三唐則又皆學(xué)之能工”,詩作“頓挫沉郁,幾與古人方駕,其他巧力雜呈,寧使其辭之或有不工,必不使稍有矯飾,以自害其性情”[10]571。朱彝尊稱其“交情真摯,悃愊無華,詩皆自道性情。雖以陶庵自稱,不盡規(guī)模栗里”[25]681。徐晟曾寄文求教錢謙益,錢氏評其古文“雄矣壯矣,關(guān)合怪駭,驅(qū)濤涌云,天吳罔象,滅沒行墨”,并對其寄予厚望。[28]《靜志居詩話》收錄徐晟《秋夜讀書》一詩;《九浩堂集》亦錄有賀壽詩《和呈子能道長兄》一首;另有《貽徐孝廉枋》一詩自述學(xué)陶心路：“我嘗慕貞隱,獨師陶征君。尋菊日夕佳,羲皇為我春。當(dāng)其詠荊軻,志意非常倫。乃知天下士,鋒穎藏其身。寥寥數(shù)百載,南州嗣清塵。述史鄙孟堅,間問賤子云。明哲匪不懷,筆削垂絲綸。采芝西山下,學(xué)釣東渚濱。晞發(fā)痛飲酒,吾愿隨斯人?！盵29]

(五)徐媛

徐媛字小淑,為范允臨妻,婚后利用閑暇研習(xí)詩書,雅好吟詠,與陸卿子相互唱和,“吳中士大夫望風(fēng)附影,交口而譽(yù)之。流傳海內(nèi),稱吳門二大家”[30]。范允臨《絡(luò)緯吟小引》記徐媛論詩“不喜子美,而私心向往長吉”,謂杜甫詩多俚俗語不利初學(xué)者,李賀語多自創(chuàng),“深求之上,不失漢魏六朝,而淺摹之下亦不落中晚,豈至庸鄙,開宋人門戶耶”。[31]故徐媛為詩多師心獨造,無所沿襲,現(xiàn)存《絡(luò)緯吟》十二卷。

(六)徐燦

當(dāng)前學(xué)界關(guān)于徐燦籍貫的研究尚不明確?！犊滴鹾贾莞尽?、阮元《兩浙車酋軒錄》等記載徐燦籍貫為吳縣;《同治蘇州府志》載徐燦為長洲人;拜經(jīng)樓本《拙政園詩余》及《詩集》均署名為“茂苑徐燦”,而“茂苑”既可指長洲縣也可指廣義的蘇州。歷來研究徐燦家世所依據(jù)的資料為《海寧渤海陳氏宗譜》,卷七稱徐燦為“光祿丞蘇州徐桴女”,又卷二十七《第九世一品夫人徐夫人》(即拜經(jīng)樓叢書本《拙政園詩集》所附陳元龍《家傳》)稱其父為“光祿丞子懋公”[35]265,然徐桴、徐子懋均不見史籍。另吳騫《拜經(jīng)樓詩話》卷四稱徐燦為小淑(徐媛)從孫,陳之遴《拙政園詩余序》言徐小淑為徐燦祖姑,徐媛為徐泰時之女,徐泰時之父為徐履祥。從以上親屬關(guān)系來看,可斷定徐燦為徐履祥子嗣,而徐履祥父子的行狀墓志和登科錄均明確記為長洲縣民籍,則徐燦當(dāng)為長洲縣人無疑。

(七)徐文琳

徐文琳(約1638—?)為徐燦之族女①《第十世貞娥徐氏》言：“文琳迨吉,于夫謫之年于歸,于姑還之日年已三十四矣?！毙鞝N1671年疏請歸骨,則徐文琳生年當(dāng)在1638年左右,陳堪永出塞時,徐文琳19歲或20歲。詳見《海寧渤海陳氏宗譜》第291頁?！逗幉澈ｊ愂献谧V》稱徐文琳為徐燦之族女,許字徐燦季子陳堪永,然同書卷八又稱其為“長洲庠生徐樹紀(jì)女”。按照輩分范字,徐樹紀(jì)當(dāng)為徐燦父輩,徐文琳不可能為徐燦族侄女,宗譜記載或有誤。,嫁于徐燦季子陳堪永。后堪永隨父母流放卒于沈陽,徐文琳守志于母家,“綦縞來歸,事姑孝,撫侄于扆為子”[35]291。其著有《鏡山閣詩稿》,今未見。沈善寶《名媛詩話》錄有文琳《過蓮池庵訪圓明女師》一詩：“精廬屈曲倚云根,松竹周遮不二門。頓使塵緣都洗滌,懶將世網(wǎng)一評論。山花徑繞名難辨,齋磬聲沉日又昏。小衲壇前閑指點,賜幡曾沐大君恩。”[36]

長洲下塘徐氏家族的繁華雖已消失在歷史之中,逐漸為人遺忘,但至今猶存吳地的名園均是家族的歷史見證。其家族所培育的詩人,有些已在文學(xué)史上留有一席之地(如徐媛、徐燦);有些則尚未被學(xué)界足夠重視(如徐波);有些則因大部分詩文散佚,只能從諸種明人文獻(xiàn)所存零星詩文中窺其影蹤。筆者在本文中展現(xiàn)下塘徐氏家族在明清的歷史圖景,考辨徐氏家族重要成員的世系籍貫、園林營造、詩文創(chuàng)作、圖書刊刻等問題,有些問題尚有不甚明確之處,仍需進(jìn)一步探討。此處僅拋磚引玉,以待方家補(bǔ)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