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維托里奧·塞雷尼 / 著 周琰 / 譯
主持人語:
這里刊載的是國內(nèi)對意大利詩人維托里奧·塞雷尼的為數(shù)極少的詩歌翻譯之一,此前似乎只有呂同六先生在上世紀(jì)90年代譯介過他的少數(shù)作品。英語世界也直到2006年才有了第一個權(quán)威的英譯本出現(xiàn)。塞雷尼所處的時代和他的個人際遇——二戰(zhàn)時期的意大利戰(zhàn)俘——既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他一生的落魄,也給了他觀察世界和人生最獨(dú)特的視角,讓他在戰(zhàn)后把痛苦與失敗、愛與恨、記憶與虛無寫得精心動魄。作為意大利20世紀(jì)最有影響的隱逸派詩人之一,他也被評論家稱為“意大利詩人被低估的離奇?zhèn)€案”。周琰根據(jù)芝加哥大學(xué)2006出版的《維托里奧·塞雷尼詩歌散文集》所譯的14首無疑是一份很有價值的詩歌文獻(xiàn)。(阿九)
蘭波
寫于墻上
他的名字帶來一瞬間的刺痛
他的名字涓涓涌出的痛珠
清晰地刻在那烈日炙曬的墻上。
他會鄙視我
因我曾相信它。
那鞋底生風(fēng)的人
可不管是狐貍還是老鼠的影子
馬斯塔巴墓的幽靈
在我們的凝視下遁去
不相關(guān),不在意我們,在沉沒的陽光中……
你也會想。
消失。輕捷地溜走
回到它石頭與流沙的家
當(dāng)沙漠又開始復(fù)活
它把那名字?jǐn)S回給我們,在一陣持續(xù)的顫栗中。
盧克索,1979年
小山丘
從這兒能看到什么
——你聽到我了嗎?——
從不得回返的觀景臺
——鄉(xiāng)野的陰影
自然的階梯,水的潺潺、閃爍,
色彩熠熠,精心安排的餐桌——
這是從這兒看著你們的一切
而你們無人知道
你會留下多久
1977年7月3-6日
成 長
草一般,她悄悄成長
就像日午前的陽光
不哭的女孩。
裁與縫
那玩具,
在小家伙的命令下
你縫綴的羊或小羊羔,
比你以為的綿羊?qū)?/p>
更倔犟
是你身上的家庭遺傳。
你的側(cè)影剛強(qiáng),重新縫著那玩具
還有那倔犟的頭:
帶著不耐煩的耐心——你皺起的眉頭
也沒有讓它放手我追逐
蝴蝶和懸崖的人生……因?yàn)槊恳淮尾羵?/p>
都是一個針腳,每一滴眼淚
是一塊碎布。
一個縫紉的女人
她的勞作值多少?你的生命
又值多少?
1961年3月
處 境
庸常的壓力,
郁郁寡歡。
草地上的噴頭,
不被留意的嘆息。
夜晚來臨時的花園。
椅子,排成一圈,意閑。
熟悉的目光掃過:只是躲閃。
而大多都是平靜。
庸常的反面,
是晚禱的鐘聲?;腥魺o覺。
世世代代在這個時辰
血液和感覺
靜靜溫暖的縈回。
千百只燕子盤旋。
我是這一切,這平常的
地方和它的反面
在天穹下,當(dāng)最后的余光隱退。
可是這一切都無法面對
他人的一瞥,自信,從我的目光中
燃起怒火
挑戰(zhàn)你負(fù)罪的眼,
挑戰(zhàn)帶走你的遮遮掩掩的步伐。
又在克萊瓦的路上
那可能是她,我祖母
不知道死了多少年。
在晚禱時分
從她天主教的余曛中出來,
在稱為圣馬丁夏日
或紀(jì)念日的時節(jié)。
一個笑得通紅的老女人。
鳥兒從水流中唱起
還有多少仍然綠著的葉子完好無損
秋天孕育在她的子宮。
我們跟她問路的時候
她在我們面前顯得歡快
在她的絲綢陽傘下,
在她衣服上閃閃的亮片中。
她通紅的笑聲外
只是天主教的余曛,
只是她哀悼的黑衣與面紗。
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到我們
從白日和不管什么中閃亮。
也許在我們的地方
她看到一朵云而對它說:
“喜歡偽裝,”——她說——“我認(rèn)識你,
最能藏在迷人的氣氛中。
我曾見過你
在某人平靜的臉頰上
她為了愛,尋找寧靜的水流
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多有決心,那雙手多有勁
把沉睡的野草
從最后的河邊拔掉。
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并不為你的結(jié)局悲傷,
而是那放棄了你的力量
那在你內(nèi)心自我放棄的力量……偽裝,稱作愛,
找到你是誰!
讓水流更迅急的陰翳
樹叢更熱烈,六月更生氣勃勃
之后多少年一無所是,
醫(yī)院和教堂中殿的年月
讓記憶麻木的鐘聲的歲月
陽光彌漫的黃昏歲月:直到剛才
落日如此美好——出于怠懶或者無聊
或者別的分心事,我們沒有出去欣賞。
看你以謙卑和顫抖
怎樣讓我的生命受損。”
于是追尋失去的力量,
遙遠(yuǎn)的喜悅,那么微弱,我們不可觸及
她顯示它,讓它恥辱,死亡
還藏在我們之中。從那天
和那時起
我的愛人我再也不對你說愛。
參觀工廠
(1952-1958)
I
九月的空氣令人愉悅,噓噓而不是嘶鳴,
一個工廠的汽笛響在很遠(yuǎn)的某處。
難道不是所有的汽笛都安靜了?
老板們需要受苦的街區(qū)上空
一段時間完全悄無聲息:
并為公眾的安靜自鳴得意。
當(dāng)寂靜很快結(jié)束了這平靜的早晨,
你心中刺痛而洶涌的
是因那中斷的游戲義不容辭的怒火,
你兒時聽到的汽笛
在學(xué)校的兩個小時中間。在今天的時辰它又回響,
先鋒旗手洶涌澎湃的激情:
在世紀(jì)的開端,
涌起的聲浪上對未來的貪求,
他們炙烈的野心的尖塔
但那是別人的聲音,工人,在低迷中
在不得安寧的日日夜夜令人耳聾的不滿中
滿腔可怕的怨恨變得暗黑
而每日都被息聲——一直到什么時候?
啊,此時被靜止的聲音,已經(jīng)裂開,啊,兩根舌頭的精神
在將要到來的生氣勃勃的日子和浪費(fèi)的時間之間,
啊,被靜聲的音樂直薄云霄卻已悲傷。
可是這個,現(xiàn)在,躁動而嘲弄,
是工匠的汽笛,一個工坊帶著希望的汽笛:
工資沒多少,工作都是周圍的。
苦澀空蕩蕩的空中一個聲音的幽靈
從停止的汽笛中升起,不再是一個聲音
而是在一陣短暫的戰(zhàn)栗中在越來越緩慢的波濤中
橡膠化合物的味道,血和汗的痕跡。
II
權(quán)力怎樣邀請,怎樣甜言蜜語
來圍繞自己:運(yùn)動場,跑道,
可愛的草地,滴水的花壇,
甚至,夏天的心,玫瑰會在這兒盛放。
一路掠過高塔,現(xiàn)在,經(jīng)過旋梯,
這還是剛剛開始:在一片喧囂中下降
像在地下,仍然有規(guī)則和中心
有人帶你看。那是什么?
一個工作周期?計(jì)件工作,
那是什么?那怒吼。還有機(jī)器,拉絲機(jī)和壓力機(jī),
這些名字很快對我只是在意識黑暗處作響,
噪音壓著噪音很快讓我害怕
陌生的巨大運(yùn)動并會被它攥住。
在這兒在他們的工位上是那些
剛剛蜂擁到外面的人:你知道他們什么,
我們知道什么你和我,什么他們的技藝,我們一無所 知……
關(guān)在一種秩序中,有意并迅速地,
囚禁在幸福安康的流水線中
一步不差——而在上面全是工件
不得安寧催眠中的舞蹈從一個屋子到另一個屋子。
III
工廠在哪兒能講述它的歲月
講述在那兒度過的生命,微風(fēng)
它為你多嘴嗎?
那跌入
不幸和遺忘的深井的人:
那在商店和倉庫間的人
在她自身中收集護(hù)育愛的種子
并在商店和倉庫間散播它:
另外那些過早
被壓迫者的火焰吞沒的人。
他們曾在這兒工作,在這兒受苦。
(而今天你在集體公墓的哭泣)。
IV
“我不”——他說——“拿它來為老板服務(wù)”。
他們至少知道他們想要什么。這不是,
不再是關(guān)鍵。
比較
并記?。?/p>
“……口袋永遠(yuǎn)合起來
派送騎手那兒沒有動靜,只有燕子
無休止的在被捕獲和死亡之間選擇的
合唱……”
可是在這兒,不是更壞嗎?被困住這么久
一年年越來越明白
壞事不會(不需要)壓得更狠。
似乎還有生活,在內(nèi)心躁動
這另一個口袋,裹著黑圍裙的男人
彼此間傳遞著
工廠地板上
傳輸帶速度傳達(dá)的指令。
飛起
最善良,最無防備的,引用:
我最好的部分已被揮霍
唱出來,在他人的笑聲和抗議中——倒出來。
V
最好的部分?不存在?;蛘?/p>
那是工作中永遠(yuǎn)退縮的自我意識,
或是揮霍在那兒,高興只有敏銳的人
才會覺得別人的面包苦。
一點(diǎn)沒錯。一條線往前走
你的心交給了它,把你扔回
林木繁茂的城市:
——我從外面打電話。
快點(diǎn),告訴我你想著我愛我,
我晚點(diǎn)會再打來——
但一點(diǎn)也不少狂熱和嘲諷
工匠的汽笛在呼喚別的東西。
它堅(jiān)持憤怒比希望更重要
而清晰比憤怒更重要,
它為我們而掏出耐心的諺語,
心眼明亮的耐心走得更遠(yuǎn)
走到更深處,
直到骯臟和惡心的結(jié)
被我們內(nèi)心壓抑太久的呼喊
從這些消了毒的地獄中被扯掉。
烏爾比諾的士兵
這些記憶中高聳的塔樓
當(dāng)堡壘在寧靜中
霧剛剛
把秋天拉到這片土地,
拉到我們身上
兩個,游蕩的士兵。你說,
——不高興地——又咽回去
一個名字就像不知從哪里脫落的
一片樹葉擦過你,
然后你說起一顆星星
有一天可能會再次
在你的道路上顯現(xiàn)。
也許只是今天
我們感覺這時辰的涌動
半卷過我們的世紀(jì),
即使風(fēng)吹打著路燈
一個門廊在陰影中簌簌低語
你在啃嗜大山的
貨車的隆隆聲中出發(fā)
12月3日
在詩行最后的喧囂中
平靜來臨,城市
一座座橋梁一條條大道
將自己拋向鄉(xiāng)野
那些經(jīng)過而不知道你的人
就像你不知道狩獵的回聲感動了你。
平靜或許真正屬于你
我們闔起的眼睛
現(xiàn)在永遠(yuǎn)睜開
驚訝
仍然為我們
你每年死去一點(diǎn)
在這特殊的一天。
戰(zhàn)地詩
守大門的午夜
因風(fēng)中的水而清新
綿羊的哀鳴。
一座座藍(lán)色圣所的村子
隨時辰隱退
在一個又一個過往的春天中消失。
在告別的聲音中安好
湮沒,夜中軍營的腳步聲
預(yù)示著大海
廣 場
沉浸在貼近我的陰影中
讓這伴隨夜晚的貼近茫然,
更茫然的
這些鏡子已盲,
我不知道,青春,如何忍受
你離別的目光。
可四月的鐮刀在舉起
擊敗廣場上
微弱的光,午夜。
你已經(jīng)安全而且月亮一般?
多么羞怯的氣質(zhì)
你的身形已離去。
1941年
意大利人在希臘
在雅典的第一個晚上,漫長的半明半暗中
在你滿胸腔的痛苦邊際
列隊(duì)遠(yuǎn)去的護(hù)衛(wèi)艦拖長聲的再見。
就像一種悲痛
我將夏日留在波浪上
大海上沙漠上
我的明天不再有季節(jié)。
歐洲,看著我
沒有防備墮入野蠻人的行列
沉浸于我纖弱的神話中的歐洲,
我是你空中飛著的一個兒子
除了自己的悲傷
和再次喚醒的湖的溫柔
迷失的腳步后葉子的溫柔
他沒有敵人,
我在風(fēng)沙日曬中
走向厄運(yùn)將自己埋葬在沙中年復(fù)一年。
比雷埃夫斯港,1942年8月
天堂別墅
漫不經(jīng)心的快樂,沒有能比得上
紫藤花清晨
雨片風(fēng)絲
潤澤了被轟炸的海岸。
帕塞科,1943年
誤 解
越過孩子們唧唧喳喳的屏障
她對我好像在哭又像在笑。
可倒底她的目光想要什么,
那金發(fā)哀傷的過路人?
在我們之間是我投回的凝視
以及,幾乎聽不到的,聲音:
愛——它在歌唱——和重生的美……
就這樣,心神迷離,那聲音確認(rèn)
而后它又迷失
在那苦楚而甜蜜的春天的大道上。
有時我們看見那漸漸綻開的光澤
縈繞在臉頰的邊緣
剛剛明亮,轉(zhuǎn)眼又虛弱地消褪。
維托里奧·塞雷尼,1975年
譯者簡介:周琰,祖籍揚(yáng)州,生于榆林,長于西安,現(xiàn)居多倫多。翻譯出版著作包括:《畢肖普散文集》(即出)、“企鵝小黑書” 艾米莉·狄金森《我的生命是一桿上實(shí)彈的槍》、莎朗·歐茨《雄鹿之躍》、“艾米莉·狄金森信封詩選”、 “杰弗雷-希爾詩文選譯”、龐德“巴黎訪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