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志田
20世紀的中國學術,明顯受到西潮的沖擊和影響。從清末開始,西學在中國成為顯學,并經“新學”的過渡而漸成普適性的世界學術。西來的分科模式,也以現(xiàn)代學術之名而成為正統(tǒng)。以西學分科為基準、強調學術的??苹沁@一時段中國學術與前不同的一個主要特征。其間的一個根本性轉變,是過去以天下(實即人類社會)為對象的學問,逐漸演變成為一種民族性的論述①。
與這些數(shù)千年未有的巨變相隨,出現(xiàn)了一些超越普通新舊區(qū)分的微妙現(xiàn)象。一方面,盡管學應分科逐步成為共見,像王國維這樣寫出一流嚴謹之作而為趨新學界所贊賞的學人,卻未必自認是個專業(yè)史家,而仍以通儒自期②。另一方面,有些文化立場偏于保守的學者,卻表現(xiàn)出一種以防守為主的“創(chuàng)新”,即特意表明中國向有所謂“四部之學”,以因應那些認為中國學問不曾分科、因而不是“科學”的指責。
“四部之學”這一名相看似重申,其實更多是創(chuàng)立,且潛存著新學術的一些基本準則。蓋經、史、子、集四部本圖書分類③,其與學術分類雖有密切關聯(lián),卻并非一事。此前僅聞經學、史學之稱,諸子學的說法出現(xiàn)已晚,定名更晚;而所謂“集學”,幾乎前無所聞,后亦少見④。更重要的是,若學為四部,而經學居其一,則經學與其他三學的關系,便大致已是平等的。連表面的尊經都略過不提,在過去幾乎是不可想象的。故“四部”看似保守,實則已趨新到激進的程度了。
且由于西學分科模式已成正統(tǒng),我們也久已習慣,視之為現(xiàn)代學術。今日若棄西學科目而言中學,還真難與人對話。章學誠《文史通義·傳記》說:“學者生于后世,茍無傷于義理,從眾可也?!雹葜灰苁刈 傲x理”,不妨“從眾”以探討后出的現(xiàn)代問題。辨析學問的“通”與“分”,大致就是一個現(xiàn)代問題⑥。一方面,中國傳統(tǒng)學術需要置于中國文化體系的脈絡之中進行考察,以具備“了解之同情”⑦;另一方面,借鑒外來的現(xiàn)代學術思路以探討中國傳統(tǒng)學術,常可得到意外的收獲。
討論中國傳統(tǒng)學術是否分科以及中國學問曾在多大程度上分而治之,盡管帶有以西學范疇來觀察中學的意味,卻也是個需要探討的問題。總體而言,中國傳統(tǒng)側重學為人,是一種宏闊的學以致用思路。至于技術層面的學以致用,則不強調也不反對。由于后一類致用不能不趨向于專門,故也一直存在進行區(qū)分的嘗試。唯基調是通而后可分,且即使分也相互仍通,是謂“會通”。下面分別申論之。
從根本上言,中國學問不主張截然分類。當然,不強調分類并不意味著特定學問的治學者沒有一定的“獨立意識”,有時還有較強的表現(xiàn)。但在幾千年的長時段中,這樣的意識和表現(xiàn)不是常態(tài)。正因為如此,讀書人使用的學名,相對寬松隨意,命名的標準或依據(jù)也較多樣化:有時以研治對象為學名,如經學、史學,以及后來出現(xiàn)的諸子學(諸子本身當然很早,但被視為一種專門研治之學則甚晚);有時以內容為學名,如理學;又常以時代為學名,如漢學、宋學等(也有類似蜀學等以區(qū)域命名者,但屬于另一層面的意思,基本不是指學者的研究)。
馬一浮曾指出:
古無科學、哲學之稱,亦無經學、史學之目;近世以漢、宋分途,朱、陸異撰,用朝代姓氏為別,皆一孔之見。濂、洛、關、閩,只是地名;考據(jù)、詞章,同為工具。八儒三墨,各自名家;入室操戈,互相勝絀。此莊生所謂“道術將為天下裂”也。學只是學,無假頭上安頭。⑧
錢穆也認為:
中國古人并不曾把文學、史學、宗教、哲學各別分類獨立起來,無寧是看重其相互關系,及其可相通合一處。因此中國人看學問,常認為其是一整體,多主張會通各方面而作為一種綜合性的研究。⑨
他們所說,確實把握住了以前中國人對待學問的基本精神。治學而看重分門別類,是相當晚近的事。如馬一浮所總結的:“古人論學主通,今人論學貴別?!雹庥幸馑嫉氖?,馬、錢二位的文化態(tài)度常被視為偏于守舊,從他們也使用文學、史學、宗教、哲學等名目,可知這是在西學分類已在中國確立后的一種反向回觀。而“論學貴別”的新觀念,也改變了一些未必趨新的學人對學術的看法。
在一般認知中屬舊而不新的柳詒徵便于1923年提出“非漢學、非宋學”的口號,主張“論學必先正名”,而學術的“正確名詞”當“就其學術性質”而定,故“漢學者非他,文字學耳、歷史學耳”;而宋學則“可以分為倫理學、心理學”。簡言之,漢學和宋學兩皆“不成為學術之名”?。很明顯,他心目中“就其學術性質”而定的“正確名詞”,皆以當時學校中通行的西式學術分類為依據(jù),漢學、宋學自然不在其中。
而通常認為偏于守舊的王國維稍早曾說:“我國人之特質,實際的也、通俗的也。西洋人之特質,思辨的也、科學的也;長于抽象而精于分類,對世界一切有形無形之事物,無往而不用綜括(generalization)及分析(specification)之二法。”故“吾國人所長,寧在于實踐之方面;而于理論之方面,則以具體的知識為滿足。至分類之事,則除迫于實際之需要外,殆不欲窮究之也”?;谶@樣的特質,“中國有辯論而無名學,有文學而無文法。足以見抽象與分類二者,皆我國人之所不長,而我國學術尚未達自覺 (selfconsciousness) 之地位也”?。
上面引述的四位學人都是文化態(tài)度偏于守舊的人,且除王國維可說是新學的標桿外,余人的治學取向也相對偏舊,而他們對學術分類的觀念卻是如此不同。這類超越普通新、舊區(qū)分的微妙現(xiàn)象,揭示出學術分類這一現(xiàn)代問題對當時讀書人的沖擊有多大。王國維的態(tài)度雖存褒貶,但大體看到了中西文化和學術的特色。而他進行上述褒貶的依據(jù),正是“論學貴別”的新觀念。后來這樣的新觀念日漸流行,很多人也就淡忘了中國學問“多主張會通”的一面。下面即略述中國過去“論學主通”的發(fā)展過程。
先秦時代學在官守,學問頗重致用。既為用而學,自重專門,故產生出“學而無用,不如不學”的主張。后來所謂“商人不必知書”“士人不必習武”(此大體言之),就是這個意思。在實用層面,或也可以說“古代之學,均分科而治”?。春秋是個過渡時代,孔子的學生已是六藝皆學,然尚各有所專,故有孔門四科之說(詳后)。從戰(zhàn)國起,學問開始向今日所謂求知識、求真理的方向發(fā)展?,且逐漸形成重廣博而尊通識的學風??!安W”長期成為以學術名世(即讀書不僅為做官)的士人長期追求的境界,更產生出“一事不知,儒者之恥”的觀念。
用章學誠的話說,“三代之隆,學出于一”,曾是一個不分的整體。當時“所謂‘學’者,皆言人之功力”;或因功力而名制度,故有鄉(xiāng)學、國學之分。到“官師分而諸子百家之言起”,于是“以學屬乎人”,出現(xiàn)“某甲家之學,某乙家之學”的稱呼。又因官守失傳,各家雖皆有所承稟,卻“各以思之所至,自為流別”(《文史通義·原學中》)。一言以蔽之,“治學分而諸子出,公私之交也”(《文史通義·文集》)。
但諸子雖因“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導致“往而不反”,不能相合,使后世學者“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莊子·天下》)?,卻又都是從“古人之大體”那里出發(fā),且最終仍“思以其道易天下”(《文史通義·原道中》)??芍獙嶋H雖已分為不同而競存的各學,心里還留著整體?。后來陳黻宸提出方術也可是道術,并論證說,方術雖“各明其一方,不能相通”,然而“方術之始,猶是道也;方術之歸,亦猶是道也”。其“條流共貫,莫不參妙諦于陰陽,究天人之奧窔”?。其言雖有特定的時代語境,卻也看到諸子百家的共性。
如章學誠所言,“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文史通義·易教上》)。論著者“神明其意,推衍變化”,而“不復辨為師之所詔與夫徒之所衍”;旁觀者“亦以其人而定為其家之學,不復辨其孰為師說、孰為徒說”。而其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為“古人之言,所以為公也,未嘗矜于文辭而私據(jù)為己有也”(《文史通義·言公上》)。這是一個重要的提醒,即雖然春秋戰(zhàn)國時期學已由公而轉向私,大家還是心存天下,故言仍為公。
就學理言,“道因器而顯,不因人而名”。而“自人有謂道者,而道始因人而異其名”,出現(xiàn)“仁見謂仁,智見謂智”的現(xiàn)象?!白匀烁髦^其道,而各行其所謂,而道始得為人所有”。然而這樣的“為人所有”只是表面的,“人自率道而行,道非人之所能據(jù)而有”(《文史通義·原道中》)。不過,在章學誠看來,只要言是公而非私,就不妨“以其人而定為其家之學”,且其言也“未嘗不傳”(《文史通義·言公上》)。
或可以說,上古最大的一個變化就是《莊子·天下》所說的晚周“道術將為天下裂”?,道術裂而后方術出。雖說九流皆出于王官,但各自僅得其一部分(有的甚至被認為未得)。重要的是,九流出于官守多半也是道術已為天下裂后的回溯。當學在官守之時,雖可以說有各學之區(qū)分,卻是一個整體的一部分;彼此或有異同(甚或緊張)與競爭,然尚無須競存,故也無意獨尊或取代他學。如舊說中孔子問禮于老子,就不能像后來那樣視之為對立、競爭的“儒家”向“道家”請教。實因老子是守藏史,熟于禮。在孔子自身,問禮于老子是與“入太廟每事問”(《論語·八佾下》)?相類的表現(xiàn),頗為正常。
也就是說,此前的官守是分工而非分類。道術為天下裂之后,官守成為九流的淵源,并衍生出百家,但已非一個整體的一部分,而是已在獨立且欲“以其道易天下”的一家之學。各學已近于分類,而不再是分工,于是出現(xiàn)《淮南子·俶真訓》所謂“列道而議,分徒而訟”的現(xiàn)象?,消極則競存,積極則一統(tǒng)天下,以成獨尊之學。從這個意義言,后來漢武帝“罷黜百家,表章六經”(《漢書·武帝紀》)?,不過以官家之力介入,代定競爭結果,卻也是各“以其道易天下”這一趨勢的發(fā)展。儒術乘機整合了諸子而確立為經?,未能成為經典的儒門書籍則被歸入諸子之一的儒家。
章太炎曾說,“周秦諸子,推跡古初,承受師法,各為獨立,無援引攀附之事”。而“漢武以后,定一尊于孔子,雖欲放言高論,猶必以無礙孔氏為宗。強相援引,妄為皮傅。愈調和者愈失其本真,愈附會者愈違其解故”?。這多半是受到外來新眼光影響的看法,但也表明晚周道術裂而方術出,確表現(xiàn)出某種分而競存的獨立傾向。而漢武帝以官力介入,是方術競出之后的又一大變局。不過經雖官立,卻與特定的官守無涉,這是大一統(tǒng)時代與先秦的一個重大區(qū)別。故不僅儒術整合了諸子,諸子也不得不有所“調和”以就一尊,雖不像以前是一統(tǒng)之下的分工,也不復為獨立的分類了。
馬一浮引《禮記·學記》“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約,大時不齊”之語說,“分科者,一器一官之事,故為局;判教則知本之事,故為通”。近代人“言科學自哲學分離而獨立,比哲學于祧廟之主”,表明其所本的西學“有類而無統(tǒng)”,與“統(tǒng)類是一”的中土之學不同?。嚴格說,可能要學在官守時代才算得上“統(tǒng)類是一”,故能通而不局。在漢代確認經典地位之后,經典與百家的關系已不能說“統(tǒng)類是一”,卻也常體現(xiàn)出“通而不局”的氣象。圖書館學家杜定友注意到:
我國學術,以儒為宗。儒家尚經,經羅萬有。故其后雖有家法,而世不能守。儒所習者博:音樂家不研音律,而儒家習之;算學家不治天算,而儒者習之。故古之學者,于學無所不通,于書無所不讀。?
故“儒為通學之稱。儒者所研,必有一得,所謂道之一端是也”(此所謂得道之一端,指個體的儒者)。但若從“考鏡源流、辨章學術”的眼光看儒家,其“所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以今日之分科言之,則有屬于哲學者矣,有屬于倫理者矣,有屬于心理者矣,有屬于政治者矣,有屬于經濟者矣”?。杜氏從音樂家的視角看儒門的弦歌之聲,已是一種全新的眼光。然其謂《大學》所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可以涵括后來的哲學、倫理、心理、政治和經濟諸學科,也頗能彰顯經典那“通而不局”的氣象。
而儒家確有與各家不同的一大特點,《莊子·天下》分各家之學為七,鄒魯之士以區(qū)域名,而墨翟等六家各以人名;前者存“舊法世傳之史”,后者或據(jù)道義之一部分而出新意,或徑別出心裁?。章學誠也特別強調孔子與諸子在意識層面“態(tài)度”的不同,前者自稱“述而不作”,以“即器存道”;后者則“離器言道”,而“思以其道易天下”(《文史通義·原道中》)。從鄒魯之士能存舊學到孔子的“述而不作”,儒家的傳承特色是明確的,并以(經過整理的)全面著稱?。這樣看來,漢武帝的選擇顯然事出有因,并非偶然;也未必像過去反傳統(tǒng)者所說,是因儒家思想更有利于帝王的統(tǒng)治?。
自漢代儒術獨尊以后,讀書人治學多以經學(及其在各時代的變體)?為主,離此而專治他學的,歷來少見?。故兩三千年來,中國學問的主流是通,不過通中有分而已。即使主張學問分治者,仍是在通的基礎上有主有次的兼治,未必有讓各學獨立成學然后分而治之的意識。不過,既然通中有分,讀書人要兼治多種學問,便不能不先“知類”(《墨子·公輸》)?。關于學問可以分而兼治的思考,很早就有,且一直在延續(xù),并形成韓愈所謂“術業(yè)有專攻”(《師說》)?的認識。對這個發(fā)展趨勢,也應有充分的認識。
《論語·先進上》述孔子的入室弟子,有所謂“十哲”,而分為德行、言語、政事和文學四科?。這是涉及孔門科目的早期記述,后來一直為人所關注。姚名達便曾據(jù)《論語》述孔門四科,以為“學術之分類,蓋始于孔丘”。他說,“使孔門原已分科也,則允為學術分類之祖矣”?。不過這恐怕是有了西學分科的思路以反觀中學的想象,無此思想資源的昔人,或不一定這么想。
白居易答沙門義林問,便曾論及“孔門之徒三千,其賢者列為四科”。當義林進一步問難,說四科先標德行,而曾參至孝,何“獨不列于四科”時,白居易解釋說,孔子“敘十哲,倫四科,以垂示將來。當此之時,顏、閔、游、夏之徒,適在左右前后,目擊指顧,列入四科,亦一時也”。而其時“曾參或歸養(yǎng)于家,不從門人之列。倫擬之際,偶獨見遺”。則曾參所以“不列四科者,蓋一時之闕”,而并非其“德行才業(yè)不及諸門人”?。
這是一段值得注意的辯難,所謂“顏、閔、游、夏之徒”不過因“適在左右前后,目擊指顧,列入四科”,而曾參不列四科“蓋一時之闕”,是相當有想象力的描述,卻也揭示出所謂“敘十哲,倫四科”并非謀定而后論?。故此四科之說雖是述實,或不過偶為之,是否即為孔門學科總結,并有“垂示將來”之意,還真難說。后世的理解,可能多有放大。
馬一浮即認為孔門分科之說是誤解,蓋孔門“分科之說,何自而起?起于誤解《論語》‘從我在陳’一章(即上述德行等四科——引者注)”。蓋孔門以六藝為教,孔子提到的十弟子“皆身通六藝,并為大儒”,并非“于六藝之外別有四科”。且“德行、文學,乃總相之名;言語、政事,特別相之目??倿榱?,別則《詩》《書》,豈謂各不相通而獨名一事哉”??
錢穆雖接受孔門有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科的觀點,但也強調“孔門所授,乃有最高的人生大道‘德行’一科”。如“子夏列文學科,孔子教之曰:‘汝為君子儒,毋為小人儒?!瘎t治文學科者,仍必上通于德行”。其余弟子,或長治軍,或擅理財,或熟嫻外交禮節(jié),皆“各就其才性所近,可以各專一業(yè)”。唯“在孔門教義中,道義遠重于職業(yè)”。故“德行一科,尤是孔門之最高科”?。眾弟子皆“由其各自一己性之所近、志之所向來作貢獻。而四科實以德行為主,雖若分,而實通,未有違于德性而能完成其此下三科之學者”?。
前引錢穆指出,中國人看學問為一整體,會通各方面而為一種綜合性的研究,便大體是一種“雖若分,而實通”的狀態(tài)。他所依據(jù)的,其實是后起的西來分科觀念。故即使從新的學科眼光,仍可看到中國學問主通的基本傾向。錢穆和馬一浮所見略同,不過前者尚愿承認孔門有四科,而后者連這也不承認。背后隱伏的,是他們對所謂“現(xiàn)代學術”的態(tài)度——錢穆是在“半肯半不肯”間暗暗揚中而抑西?,馬一浮則幾乎是斷然不予承認。
一般對先秦學術的流衍,多引《莊子·天下》和《荀子·非十二子》的敘述,唯梁啟超和姚名達師弟二人稍異。在梁啟超看來,這兩篇“皆對一人或其學風相同之二三人以立言”,真正能“括一時代學術之全部而綜合分析之,用科學的分類法厘為若干派而比較評騭,自司馬談始”。司馬談所分是陰陽、儒、墨、名、法、道德六家。此“雖不敢謂為絕對的正當,然以此括先秦思想界之流別,大概可以包攝;而各家相互間之界域,亦頗分明”,實“足以代表當時思想界六大勢力圈”,其“提絜洵能知類而舉要”?。
而姚名達在說孔子為學術分類之祖后進而說,“后此百家云興,分類法遂應用及于思想方面”。他引述諸子中敘述各家思想異同的言說,特別贊揚《韓非子·顯學》“世之顯學,儒、墨也”及其論述“儒分為八,墨離為三”?。說他“非特分別學派,更能條析支流,有近乎學術史之敘述矣”?。依姚氏所說,諸子百家多半都成了孔門學術分類的衍伸,這或許受到胡適諸子不出王官論的影響?。其對《韓非子》的贊揚,也不無“倒放電影”?的意味。
因為以后起的分類眼光來反觀先秦學術思想,故梁啟超特別推崇更能“知類而舉要”的司馬談。然而“知類”的指向,也有斟酌的必要。章學誠指出,“名者,實之賓也;類者,例所起也”(《文史通義·文集》)。古人確實提倡“知類”,但“知”更多是承認而不是特意要“分”,“知類”正是為了“通達”?。如馬一浮所說,近代人“名學,動言專門,欲騖該通,又成陵雜。此皆不知類之過”?。所謂“知類”,或應周知異同而不偏廢。我們不妨盡量利用后見之明的優(yōu)勢,卻要避免專以后來眼光看先前的學術。
很多時候,后來形成的類別觀念,??捎绊憣W者對于前事的認知和判斷。章學誠指出,“古人文無定體,經史亦無分科”。那時“《春秋》三家之傳,各記所聞,依經起義,雖謂之‘記’可也。經《禮》二戴之記,各傳其說,附經而行,雖謂之‘傳’可也。其后支分派別,至于近代,始以錄人物者區(qū)為之‘傳’,敘事跡者區(qū)為之‘記’”。這都因為后來書多了,“人自生其分別,不知其然而然,遂若天經地義之不可移易”(《文史通義·傳記》)。
這是一個能予人以啟發(fā)的提示:經史不分時代的記、傳異同,與后來生出分別之后的記、傳異同,是不一樣的。至于以本紀和列傳區(qū)分君臣的所謂“紀傳體”,又是經史分途后史學范圍里另一方面的發(fā)展了。今日多數(shù)人大概正以后出的君臣區(qū)分來看待記、傳的異同,未必能得往昔學問的真相。如章學誠所說,“古人篇無標題(摘篇首字命篇之類),書無定名(即其人以名書之類),部無專屬(子史不分:諸子立言,往往述事;史家命意,亦兼子風)。后世流分派別,遂若天經地義之不可兼”。此非一日之故,卻也掩蓋了原初的本相(《文史通義·雜說》)。
今日最流行的,是以昔人的書籍分類為學術分類。其實從秦漢設博士到后代科舉考試的門類,是比書籍分類更接近也更影響學問類別的范疇。因為這些區(qū)分都是官定的,往往與上升性社會變動掛鉤,故引導性甚強。只是到明代簡化科舉之后,這些類別才逐漸隱而不顯。清末的新學堂也是和功名獎勵掛鉤的,其分類思路多引自日本,卻也部分繼承了往昔科考門類的劃分,遠比各種書目更能提示時人對學門的認知。這方面的發(fā)展進程各種專門史著多已述及,下僅簡單勾勒之。
漢代設博士基本限于經典范圍,王國維曾有詳論?。魏晉實行九品官人之法,政治幾為士族壟斷。至隋代廢九品法而創(chuàng)進士科,唐代發(fā)展成體制化的科考,歷代踵行,時有修正。而魏晉至宋代,官方對學問類別的認可,顯然有所擴展。唐宋科舉考試的名目和門類,也屢有更易。
后趙元年(319)石勒稱趙王,就創(chuàng)設了經學祭酒、律學祭酒和史學祭酒,以及“專明胡人辭訟”的門臣祭酒[51]。劉宋文帝元嘉十五年(438),征辟雷次宗“至京師,開館于雞籠山,聚徒教授,置生百余人。會稽朱膺之、潁川庾蔚之并以儒學,監(jiān)總諸生。時國子學未立,上留心藝術,使丹陽尹何尚之立玄學,太子率更令何承天立史學,司徒參軍謝元立文學,凡四學并建”[52]。后宋明帝泰始六年(470)“立總明觀,置祭酒一人,儒、玄、文、史學士各十人”[53]。
而胡三省認為,立儒、玄、文、史四學即文帝元嘉十五年事,明帝僅添“置總明觀祭酒以總之”[54]。不論具體設置在何時,都是同一朝代官制的差異,大體上不影響劉宋朝廷“留心藝術”的特點。這與后趙更重實用的門類,顯然有所不同。若置于史學祭酒之前的律學祭酒也負責辭訟的教學,則其對今日所謂打官司的看重是空前的。實際上,曹魏即曾設律博士[55]。此后律學職位有時限于今日所謂司法部門之內,也不時上升到國家層面,隸屬于國子監(jiān)。不過,漢代察舉科目之一的明法,至唐代成為科舉考試的一科,至南宋才廢除[56]??梢娫趶奈簳x至宋代官方擴展其對學問類別的認可期間,對辭訟重要性的認知雖也存在爭議,但仍超過此前和此后。
除明法外,唐代考試的其他一些科目,如秀才、明經等,也承襲了漢代察舉的設置。唐代科舉分常科和制科,其??啤坝行悴?、有明經、有俊士、有進士、有明法、有明字、有明算、有一史、有三史、有開元禮、有道舉、有童子。而明經之別,有五經、有三經、有二經、有學究一經、有三《禮》、有三《傳》、有史科”[57],且日益向明經、進士傾斜,至晚唐更專以進士為重。
五代考試科目趨簡,宋代沿之,科目有明經、三史、三《傳》、制科等,試藝為帖經墨義。唯進士加試詩賦,制科專試策論。其間一大變化,是神宗時重用王安石,對科舉實行了較大改革,主要措施有二:一是罷明經、三《傳》諸科,一歸于進士科;二是進士科罷詩賦、帖經、墨義,以經義、論、策取士。其后又曾設明法科等,但改革也遭很多人反對,幾經廢興,大體分為經義、詞賦二科并行[58]。用鄧嗣禹的話說,此后“科目試藝,皆日趨簡單;但考試方法,則日形復雜”。至明代考試命題皆取四子書,兼及五經,并確立了后世稱為八股文的制義[59]。
中古另一個近于分科的傾向,是宋代胡瑗創(chuàng)立的分經義和治事二齋的教學制度?!捌浣倘酥ǎ茥l纖悉具備。立經義、治事二齋:經義則選擇其心性疏通、有器局可任大事者,使之講明六經;治事則一人各治一事,又兼攝一事,如治民以安其生,講武以御其寇,堰水以利田,算歷以明數(shù)是也。凡教授二十余年?!盵60]后來講中國學問當分科的,每舉此事為例。但馬一浮則認為:“胡安定分經義、治事,亦是打成兩橛。安有離經義之治事?亦無不諳治事之經義。若其有之,二俱不是。”[61]
傅斯年曾提出:“中國學問向以造成人品為目的,不分科的……學術既不專門,自不能發(fā)達。因此我們不能不想到,假如劉宋文帝時何承天等及趙宋神宗時王安石等的分科辦法,若竟永遠實行了,中國學術或不至如今日之簡陋?!盵62]而馬一浮對劉宋的分科嘗試則不以為然:“宋明帝之分玄、儒、文、史四學。夫玄、儒異撰,猶或可言;文、史分途,斯為已陋。儒不解玄,在儒則小。文即史之所由成,離文言史,未知其史當為何等?此亦蔽也?!盵63]柳詒徵也說,“劉宋以史儷文、儒、玄三學,似張史學”,但“儒學即史學,而玄又出于史,似四學之并立未諦”[64]。
其實傅斯年不僅就科目言分科,恰看到了分科與否的重點所在。陳師道曾說:“王荊公改科舉,暮年乃覺其失,曰:‘欲變學究為秀才,不謂變秀才為學究也?!盵65]此語后來被朱熹收入《三朝名臣言行錄》而廣為傳播[66],迄今仍常為人所引用,確實提示了培養(yǎng)、選拔人才的不同思路。南宋以后科目的簡化,大體即側重培養(yǎng)秀才,可能也與理學的流行相關。蓋去掉了各種專門技藝,乃強化了“君子不器”的傳統(tǒng)??婆e考試的名目和內容都一再縮減,最后一以時文為測試標準,不啻要求讀書人僅學道做人,除作文外無需專門的技藝,正體現(xiàn)了“以造成人品為目的”的取向。
清儒陳澧也曾強調“士大夫之學”不能被“老博士之學”所掩蓋,蓋經學之大義在“治天下”,而“名物訓詁之小者,與治天下無所關系”。故“近百年來名物訓詁雖精”,卻“無補于天下之亂”。他甚至質疑道:“近儒專講訓詁,朝廷若使通經之士為官,能以訓詁治百姓乎?”[67]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馬一浮后來辦復性書院,便借鑒了王安石通過選拔秀才以改變學究士風的思路,他在引用王安石關于秀才與學究的悔悟之言后強調,他自己所辦的復性書院,就“意在養(yǎng)成通儒,并非造成學究”[68]。但這樣的所作所為,大體已是上述思路的絕響,連和他在復性書院共事的熊十力,也不贊同這樣一種偏于理想的取向[69]。這的確是一個未曾解決的千古大問題,南宋至明清,科舉考試越來越傾向于培養(yǎng)和選拔通儒。以培養(yǎng)國家棟梁言,自然以秀才型的通儒為宜。但第一,不是人人可為棟梁,那些沒有成為棟梁的,很可能淪為“百無一用”的書生;第二,學有專長的“學究”,也是社會、國家所需要的,而非學究的專門技術人才,尤為社會、國家所急需。這兩類人都不在科舉考試的選拔范圍,多數(shù)讀書人當然也不往這些方面發(fā)展。后來科舉制每因這些問題被詬病,其間的利弊,實一言難盡[70]。對過去的讀書人而言,科舉不僅是入仕宦之途,也是證明自己的一個要素[71]。身為讀書人,還要讀許多科考以外的書。阮元說:
學術盛衰,當于百年前后論升降焉。元初學者,不能學唐宋儒者之難,惟以空言高論、易立名者為事。其流至于明初,《五經大全》亦極矣。中葉以后,學者漸務于難,然能者尚少。我朝開國,鴻儒碩學,接踵而出,乃遠過乎千百年以前。乾隆中,學者更習而精之,可謂難矣,可謂盛矣。[72]
清儒往往說明儒空疏,然而若從想要澄清天下或治世的通儒視角看,那或許就是他們追求的效果。不過,若以學究的眼光看,則學問可能不得不有所取舍。清初已出現(xiàn)了分途治學的傾向,阮元注意到:“國初以來,諸儒或言道德,或言經術,或言史學,或言天學,或言地理,或言文字音韻,或言金石詩文。專精者固多,兼擅者尚少?!倍贁?shù)像錢大昕這樣的學者,則能博通諸學。阮元為他總結出九項特長,除為“人倫師表”一項外,余為道德性情之理、經學、史學、天算、輿地、音韻、金石、官制史事、詩古文詞等,當皆為時人眼中的學問門類[73]。
阮元自己也在此博通的趨向指導下治學。后來龔自珍就表彰阮元的學問“匯漢、宋之全”,并“總才學之歸”,共列舉了訓故、???、目錄、典章制度、史學、金石、九數(shù)、文章、性道、掌故十門學問[74]。錢大昕、阮元所通之眾學,大致就是那時讀書人眼中學問的門類,展現(xiàn)了士人學問通中有分的意蘊,甚至可以說是寓通于分。不過這樣的博通與宋明士人追求的通儒已大不一樣,而是真正的碩學鴻儒[75]。一方面,清代先后出現(xiàn)錢大昕、阮元這樣博通眾學之人,說明分而能通仍是得到推崇的取向;另一方面,除了與考試相關的科目劃分傾向,學者在治學中也常分而析之,有所側重,遂使專精者多于兼擅者。
或可以說,近三百年中國學術發(fā)展的內在理路,也曾發(fā)展出治學趨于專門的傾向。傅斯年在批評中國學問向以造成人品為目的而不分科時,便注意到“清代經學及史學正在有個專門的趨勢時,桐城派遂用其村學究之腦袋叫道:‘義理、詞章、考據(jù)缺一不可?!盵76]所謂桐城派興起之前清代經學和史學已出現(xiàn)專門的趨勢,大概就是阮元所說的專精者多而兼擅者少。謝國楨甚至認為,這趨向就是阮元本人所倡導和推動的。他說:“阮文達倡立詁經、學海,乃專示士子以考證訓詁之學,兼習天算推步之術,士子各以性之所近,志其所學。學有專門,已含有分科之意?!盵77]
義理、詞章、考據(jù)的三分是后來很多人提及的區(qū)分,值得略作探討。傅斯年從桐城派三者缺一不可的主張里看到的,是不分的一面。馬一浮也質問:“姚姬傳以義理、考據(jù)、詞章并列為三,實不知類。詞章豈得倍于義理?義理又豈能不用考據(jù)?”[78]兩人的批評雖不同,著眼點其實相近,注意到的都是不分的一面。馬一浮不能同意的,就在于說缺一不可的前提是已經承認有義理、詞章、考據(jù)三類學問的存在,到底還是某種分科意識的表現(xiàn)。
對于同一表述,后人看到的更多是區(qū)分的一面。如曾國藩基于時代的需要,加上偏于應用的“經濟”(即所謂“經世之學”),這種學問四分的觀念更接近古代的學統(tǒng),因而也更具自足性[79]。再后來康有為自述其在南海長興學舍教學,所設“學目”即是義理、經世、考據(jù)、詞章四種,并明言是自古以來一直傳承的分科之法[80]。這當然有后見之明的成分[81],卻也提示出后來一些學者確實如此思考學術分科。
而馬一浮則看到了這種學問三分法的基本問題所在,即“并列為三”。蓋不僅三者之間原本有著不能分割的相互關聯(lián)(除馬一浮所質問者外,義理和考據(jù)都需要表出,也不能離詞章),更重要的是考據(jù)既遮蔽了經學、史學,實際又區(qū)隔了經學與理學,使這一類分隱伏了難以化解的內在緊張(同理也適用于后出的四分法),也給后人增添了不易自圓其說的困擾[82]。
不過,學問三分法或四分法的影響也是長久的。熊十力后來說:“中國舊學家向有四科之目,曰義理、考據(jù)、經濟、詞章。此四者,蓋依學人治學之態(tài)度不同與因對象不同而異其方法之故。故別以四科,非謂類別學術可以此四者為典要也?!盵83]他不同意以此四科來類別學術,更多是基于治學不分科的傳統(tǒng),但卻注意到這是“舊學家”的常規(guī)認知。熊先生說這話時已入民國,那時也并非只有“舊學家”才堅持這樣的三分法或四分法,一些“新學家”也借鑒之,并賦予新意。
王國維在《國學叢刊序》里將中外學問分作科學、史學、文學,并界定說:“凡記述事物,而求其原因、定其理法者,謂之科學;求事物變遷之跡,而明其因果者,謂之史學;至出入二者間,而兼有玩物適情之效者,謂之文學?!辈⑻貏e指出,“三者非斠然有疆界,而學術之蕃變、書籍之浩瀚,得以此三者括之” 。蓋“古人所謂學,兼知行言之”,這三大類就是“專以知言”[84]。從其關于學兼知行的說明可知,王先生雖不言經世,卻并無將其刪略出整體學問之意。而觀其對各學的界說及強調三者之不可分,仍處處可見義理、考據(jù)、詞章三分法的痕跡。
又很多年后,顧頡剛仍說:
昔人所謂義理,即今所謂理論也;所謂考據(jù),即今所謂資料研究也;所謂詞章,即今所謂表現(xiàn)之技巧也。有理論,然后有宗旨,有選擇,有批判。有資料研究,然后能把握實際之事物,使理論結合實際,不為空言。有表現(xiàn)之技巧,然后能吸引人之視聽,使其易于理解。三者實一事也,而以個人才性所偏,不得不析為三。[85]
顧氏的看法與熊十力相近,而與其老同學傅斯年相遠(但著眼點仍同)。他顯然基本肯定這一說法,只是感覺“清代漢學家不了此義,己不能為理論,又排斥他人之理論,遂使己所研究之資料盡陷于孤立而脫離實際;又不作總結,使人無從見其工作之路線與此一園地中工作之全貌;又文辭枯燥蹇澀,又不斷句、分段,使人不能讀,讀之亦不終卷而思臥。以此,用力雖勤,收效實寡。人但見其相率而入于無用之途而已”[86]。其意思是,三者結合得好,就可以收效豐了。而所謂“三者實一事”,又表明了他雖大致接受此區(qū)分,仍不以分為上。
以上簡單勾勒者,皆四部書籍分類以外而見之于行事的學術區(qū)分[87]。與前述通的傳統(tǒng)合觀,可知中國傳統(tǒng)治學模式以通為主,以分為次,大體是一種通中可分的取向。即使傾向于分的,具體的分法也多有不同。縱便是那些以治學為人生選擇的讀書人,也只是在通治各學的基礎上有所側重,單治一科并上升到意識層面的,少之又少。
大體上,在西式分科傳入并借官力確立主導地位之前,中國學問的主流是通中有分,但不強調也不側重分。歷來雖不時有主張分治學問者,卻未必得到普遍認可,一些人甚至反對將學術分而治之。近代隨著西潮的洶涌而來,國人以西學為尊,連帶引入了學必分科的外來觀念,形成了學術應該分科以成“科學”的觀念。這一觀念的確立,從根本上改變了原有的狀態(tài)。
不過,一方面,清代已明顯可見從澄清天下的經世轉向探究具體學問本身的態(tài)勢(晚清又漸向經世回歸),出現(xiàn)治學專門化的走向。這就使得近代西學分科對中國學術的沖擊,或不如政治、文化層面那么大。以后見之明的眼光看,甚至不妨說中國讀書人對學術分科已有所“準備”,也可以說西潮的沖擊強化了清代已在發(fā)展的分科專門化傾向,最終形成分門別類的治學新取向。
另一方面,正因中國學問過去雖有分的傾向,終以通的傳統(tǒng)為主,為適應分門別類的新取向,就不得不做出許多根本性的改變。這是一種既被動又主動或由被動向主動的轉變。部分因為過去并無一個清晰、嚴格的類分形態(tài)存在,易于全盤引進外來模式;但因這轉變確實有著較大的被迫成分,其間也始終存在有意無意的抵抗。如錢穆晚年刻意要“根據(jù)中國人之舊傳統(tǒng)、舊觀念”來敘述中國學術史上的“各項學術系統(tǒng)”[88],反因此而時有牽強。梁漱溟因對中國文化的一些要素在西式分類下的無所適從深感不滿,晚年寫了一本《東方學術概觀》,提出一套獨到的學科分類體系,向現(xiàn)代學術分科體系正式提出挑戰(zhàn),試圖重新制定學術規(guī)則[89]。
這些努力并未改變清末民初形成的整體格局,即大致照搬日本式的西學模式,當然在引進過程中也時有調適和一些“創(chuàng)新”[90]。不過從長遠看,近代的新局面為時尚短,將來是否會出現(xiàn)大的轉變以及如何轉變,還難以逆料。而我們有意無意間卻往往據(jù)近代的新景象反觀歷史,忽視了幾千年的全貌。
如錢穆所說,對過去的中國讀書人而言,“一切知識與活動,全就其對人文整體之看法,而衡量其意義與價值”。不僅自然科學,就是人文界“任何知識與事業(yè),仍不過為達到整個人文理想之一工具、一途徑”;若“專一努力于某一特殊局部”,是執(zhí)偏以概全,故中國學者沒有“專門探求某一種知識與專門從事某一種事業(yè)之理想”[91]。在這樣的文化大背景下,中國學問長期維持著那種通中有分的狀態(tài),即使有所分,也要在分中求通,以走向會通。
① “西學”正統(tǒng)地位的確立使中國傳統(tǒng)的“道”被時空化。從以前的“道一而已”逐步演變?yōu)椤暗莱鲇诙?,再變?yōu)橐晕鲗W為基礎的“道通為一”,于是“中學”退而成為世界學說中一個區(qū)域性的民族表述(羅志田:《近代中國“道”的轉化》,《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6期)。
② 關于王國維的自我定位,參見王汎森:《民國的新史學及其批評者》,羅志田主編:《二十世紀的中國:學術與社會·史學卷》,山東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74頁。
③ 參見黃晏妤:《四部分類是圖書分類而非學術分類》,《四川大學學報》2000年第2期;《四部分類與近代中國學術分科》,《社會科學研究》2000年第2期。
④ 不少特意標舉“四部之學”的學人,往往用“文學”來替換“集學”,不啻自認“集學”并不存在,最能揭示其似舊還新的一面。關于“集學”,筆者將另文專論,此處不贅。
⑤ 本文所引《文史通義》,皆據(jù)倉修良編《文史通義新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僅隨文注篇名。
⑥ 錢穆就注意到,“專家與通才之爭”乃是“近代教育上”的現(xiàn)象(錢穆:《國史新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224頁)。
⑦ 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279頁。
⑧⑩ 馬一浮:《宜山會語》,吳光主編:《馬一浮全集》第1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49頁,第48頁。
⑨ 錢穆:《中國學術通義·四部概論》,《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5冊,(臺灣)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公司1998年版,第5頁。
? 柳詒徵講演,趙萬里、王漢記:《漢學與宋學》,東南大學、南京高師國學研究會編:《國學研究會演講錄》第1集,商務印書館1924年版,第84—90頁。此文多年前承徐雁平教授代為復制,謹此致謝!
? 王國維:《論新學語之輸入》,《靜庵文集》,《王國維遺書》第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97—98頁。
? 劉師培:《人類均力說》,錢鍾書主編,朱維錚執(zhí)行主編:《劉師培辛亥前文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111—112頁。
? 參見譚嗣同:《報貝元徵》,蔡尚思、方行編:《譚嗣同全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17頁;章太炎:《留學的目的和方法》《常識與教育》《論諸子的大概》,陳平原編:《章太炎的白話文》,貴州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4、72—79、100—101頁。
? 古人對“通”的認識相當宏闊廣遠,也包括司馬遷所追求的“通古今之變”,唯本文更側重于討論與今日學科分類相關的會通一面。
??? 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1073頁,第1073頁,第1071頁。
? 按:諸子雖產生于春秋戰(zhàn)國的分裂時代,其思想內容也表現(xiàn)出裂變的特色,其主旨卻仍偏向于一統(tǒng)的天下,試圖以天下為一統(tǒng)。故雖是新說,又多少帶有復古的傾向。
? 陳黻宸:《中國哲學史》,陳德溥編:《陳黻宸集》,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415—416頁。
?? 程樹德撰,程俊英、蔣見元點校:《論語集釋》,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237頁,第958頁。
? 何寧:《淮南子集釋》,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138頁。
? 《漢書》,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12頁。
? 按:經的確立有一歷史過程,六藝之名或先存在,但秦漢所立博士官者,便有六藝之外者;且漢代所設博士不盡以內容分,而往往注重“家法”。
? 章太炎:《諸子學略說》,湯志鈞編:《章太炎政論選集》,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285頁。
???[61][63][68][78] 馬一浮:《復性書院講錄》,《馬一浮全集》 第1冊,第131頁,第130—131頁,第125頁,第125頁,第125頁,第125頁,第124頁。
?? 杜定友:《校讎新義》上,中華書局1930年版,第2—3頁,第45頁。
? 如前引述,后來杜定友便說“儒為通學之稱”。而姚名達也說,諸“子”皆以其“姓名為標號”,而儒家則“獨起殊稱”(姚名達:《中國目錄學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0—51頁)。其說雖有可推敲之處,然大體也看到了儒家與眾不同的特點。
? 參見吳虞:《辨孟子辟楊、墨之非》,張枬、王忍之編:《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3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7年版,第738頁。錢穆后來也注意到,“后人謂惟儒術利于專制,故為漢武所推尊”(錢穆:《兩漢經學今古文平議》,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200頁)。
? 此為討論方便,仍用后人習用的“經學”這一稱謂。其實即使在最寬泛的意義上言,對經學作為一種學科的認知,確立甚晚。
? 大約只有宋代是個例外,曾出現(xiàn)治史學者與治理學者爭勝的現(xiàn)象,所謂“評世變者指經術為迂,談性命者詆史學為陋”。參見蔡崇榜:《宋代修史制度研究》,(臺灣)文津出版社1991年版,第198—199、118、192頁。按:宋代的理學、史學之爭與當時政爭有密切關聯(lián),故史學的獨立意識部分也受政治影響。說詳蒙文通:《中國史學史》,《經史抉原》,《蒙文通文集》第3卷,巴蜀書社1995年版,第317—318頁。
? 吳毓江著,孫啟治點校:《墨子校注》,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747頁。
? 韓愈著,馬其昶校注:《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4頁。
?? 姚名達:《中國目錄學史》,第50—51頁,第51頁。
? 白居易:《三教論衡》,顧學頡點校:《白居易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435—1437頁。
? 后來二程也有類似說法,朱子從之,以為“四科乃從夫子于陳、蔡者爾,門人之賢者固不止此,曾子傳道而不與焉。故知十哲,世俗論也”(朱熹著,徐德明點校:《四書章句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45—146頁)。此承廈門大學歷史系梁心老師提示。
?[91] 錢穆:《國史新論》,第223頁,第138—139頁。
? 錢穆:《現(xiàn)代中國學術論衡》,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172—173頁。
? 錢穆晚年所著《現(xiàn)代中國學術論衡》,就全據(jù)新式學科門類一一討論。
? 梁啟超:《司馬談〈論六家要指〉書后》,《飲冰室合集·專集》八二,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2—3頁。
? 王先慎撰,鐘哲點校:《韓非子集解》,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499頁。
? 胡適:《諸子不出于王官論》,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1冊,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44—251頁。
? 參見羅志田:《民國史研究的“倒放電影”傾向》,《社會科學研究》1999年第4期。
? 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959頁。
? 王國維:《漢魏博士題名考》,謝維揚、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5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59—101頁。
[51] 《晉書·石勒載記》,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735頁。
[52] 《宋書·隱逸列傳·雷次宗傳》,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293—2294頁。
[53] 司馬光等:《資治通鑒·宋紀·太宗明皇帝中》,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4223頁。
[54] 按:明帝設四學及各有學士一事,《資治通鑒》《南史》和《通典》俱有記載(唯學士數(shù)不一),而《宋書·明帝紀》無載,胡三省或本《宋書》。參見馬宗霍:《南史校證》,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64—65頁。
[55] 邢義田:《秦漢的律令學——兼論曹魏律博士的出現(xiàn)》,《“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54本第4分,1983年12月。
[56] 參見葉煒:《論魏晉至宋律學的興衰及其社會政治原因》,《史學月刊》2006年第5期。此承胡寶國兄提示。
[57] 《新唐書·選舉志上》,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159頁。
[58] 參見劉復生:《儒學復興思潮影響下的北宋中期貢舉改革》,《史學月刊》1992年第5期。
[59] 參見鄧嗣禹:《中國考試制度史》,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1年版,第53—56頁。
[60] 黃宗羲原著,全祖望補修,陳金生、梁運華點校:《宋元學案·安定學案》,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4頁。
[62] 傅斯年:《改革高等教育中幾個問題》,《獨立評論》第14號,1932年8月21日。
[64] 柳詒徵:《中國文化史·弁言》,東方出版中心1988年版,第1頁。
[65] 陳師道撰,李偉國點校:《后山談叢》,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4頁。
[66] 參見朱熹編:《三朝名臣言行錄》卷六之二,《四部叢刊》本,商務印書館1929年版,第21頁。此承劉復生兄賜教,特此致謝!
[67] 陳澧:《東塾讀書論學札記》,黃國聲主編:《陳澧集》第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59—361頁。關于“士大夫之學”與“老博士之學”的對立,可參見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臺灣)商務印書館1964年版,第609—613頁。
[69] 按:熊十力最反對的是書院全不考慮學生出路,蓋如此則來讀者不能多。參見馬一浮1939年多次復熊十力書,《馬一浮全集》第2冊上,第486—500頁。
[70] 在這樣的培養(yǎng)選拔模式中,一度被看重的律學就地位日降,而科舉出身的州縣官卻又面臨著沉重的審判負擔,帶來很多具體問題;且因通儒式的官員每不諳辦事程式,造成從中央到地方的書吏和胥吏對政務影響甚大,演化成一個尾大不掉、積重難返的長期問題。但若培養(yǎng)選拔人才太強調專門化的實際操作,則有違“君子不器”的古訓,甚或導致形而上的道走向形而下,發(fā)展演化為器不足便無以言道(晚清就可見一個從不能離器言道逐漸演變?yōu)橐云餮缘?、以器證道并以器明道的傾向),終為器所決定。
[71] 有功名才能振家聲,而振家聲乃孝之大者,為此而可以突破“父母在,不遠游”的傳統(tǒng)要求。清代便可見一些人中進士做一任官即辭官歸田(當然也要有今人所謂經濟基礎),蓋已完成證明自己的責任了。
[72][73] 阮元:《十駕齋養(yǎng)新錄序》,陳文和主編:《嘉定錢大昕全集》第7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頁,第1—2頁。
[74] 龔自珍:《阮尚書年譜第一序》,《龔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5年版,第225—227頁。
[75] 從后見之明的眼光看,這里或許隱伏著學問的獨立,卻也被清末革命黨人譏諷為種族專制下的逃遁。
[76] 傅斯年:《改革高等教育中幾個問題》,《傅斯年全集》第6冊,(臺灣)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公司1980年版,第22頁。有意思的是,傅斯年的同學顧頡剛在1923年卻認為:“中國的社會和學術界看各種行業(yè)、各種學問甚而至于各種書籍,差不多都是孤立的,可以不相謀,所以不能互相輔助以求進步。”(顧頡剛:《鄭樵傳》,《國學季刊》第1卷第2號,1923年4月)兩人的看法適相對立,中國學問既不“專門”而又“孤立”,卻都造成不“發(fā)達”或不“進步”,兩方面或皆可舉出一些例子,到底還是有點矛盾。其實他們可能都是以西學為參照進行對照,“專門”要像西學那樣分科,相通也要像西學那樣有系統(tǒng)。
[77] 謝國楨:《近代書院學校制度變遷考》,《瓜蒂庵文集》,遼寧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5頁。
[79] 按:王鳴盛先已提出義理、考據(jù)、經濟、詞章的四分法(王鳴盛:《王憨斯先生文集序》,陳文和主編:《嘉定王鳴盛全集》第10冊,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300頁),然其說無大的影響。
[80] 康有為:《長興學記》,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1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45—346頁。
[81] 據(jù)梁啟超后來的回憶,長興所教的義理之學還包括“泰西哲學”,更是典型的“倒放電影”。參見梁啟超:《南??迪壬鷤鳌?,《飲冰室合集·文集》六,第65頁。
[82] 關于近三百年學術之分,我已有所論述,故下面的討論較為簡略。參見羅志田:《方法成了學名:清代考據(jù)何以成學》,《文藝研究》2010年第2期;《清代學問三分法對經學的遮蔽》,《中國文化》總第40期,2014年12月。
[83] 熊十力:《十力語要·答鄧子琴》,《熊十力全集》第4卷,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82頁。
[84] 王國維:《國學叢刊序》,《觀堂別集》,《王國維遺書》第4冊,第6—7頁。
[85][86] 顧頡剛:《義理、考證、詞章三學》,《顧頡剛讀書筆記》第6卷,(臺灣)聯(lián)經出版有限公司1990年版,第4162頁,第4162頁。
[87] 還有一種更廣博的區(qū)分,從《后漢書》開始,在“儒林傳”外另設“文苑傳”,以及元修《宋史》于“儒林傳”外添設“道學傳”(前者歷代遵循,后者獨存一史),表現(xiàn)出修史者對某種時代傾向的確認,多少皆與后人所說的學術分類相關,后者尤近。不過這種蓋棺論定的認知較為復雜,“文苑”之“文”多非當事人意識層面的個人專修,被列入“文苑傳”者更極少是當事人自己的主動選擇(在門生故舊眼里恐怕還是未能進入“儒林傳”的某種“挫敗”)。而被列為“道學傳”的宋儒是否有意自別于“儒林”,或也需要斟酌。這樣的類別性認知與當時學術分科的關聯(lián),還需要進一步探索。
[88] 錢穆:《中國學術通義·有關學問之系統(tǒng)》,《錢賓四先生全集》第25冊,第275頁。
[89] 參見羅志田:《近代“道出于二”語境下學科認同的困惑》,《天津社會科學》2015年第1期;《文化表述的意義與解釋系統(tǒng)的轉換——梁漱溟對東方失語的認識》,《四川大學學報》2018年第1期。
[90] 參見羅志田:《西學沖擊下近代中國學術分科的演變》,《社會科學研究》200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