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若水與洪垣師徒之交考析"/>
樊林君
(廈門大學人文學院,廈門 361005)
洪垣(1507—1593),字峻之,號覺山,婺源人,嘉靖壬辰(1532)進士。湛若水(號甘泉)視之為衣缽傳人?!睹魅鍖W案》載,洪垣族叔從學王陽明,歸家述所得,垣不以為然,“其后執(zhí)贄甘泉,甘泉曰:是可傳吾釣臺風月者”[1]928。
1541 年4 月,弟子洪垣官補溫州太守,甘泉作詩《送覺山外補之溫州》相送:“白云蒼蒼兮珠江泱泱,覺山之去兮誰與翱翔。江水泱泱兮山云長,我思覺山兮安可忘?!盵2]
他意猶未盡,作詩《武夷風月代券付洪子歌》,曰:“石翁謂達磨傳衣為信,江門釣臺亦衣缽也。既以付公,敢援此例,愿乞武夷風月以為衣缽之信?!盵3]達摩(達磨)祖師傳衣缽與弟子慧可,開啟禪宗在中華大地上的傳承。陳獻章(白沙先生)傳江門釣臺與甘泉,開啟嶺南心學的傳承。那么,甘泉為何不選擇一個固體實物,而以在天地中飄忽不定的“風月”為信,來傳衣缽于洪垣呢?
此中緣由,若細細品味,可探知甘泉學派“無彼我、無終窮”之妙。在詩的開篇,甘泉即指明:“武夷風月與人同,光霽之體無彼我、無終窮。宇宙充塞,流行大通?!盵3]從萬物皆一氣貫之的視角來看,風月與人本為一體,流行于宇宙之中。
“風月閱人知多少,人不見風月之始終。堯舜亦在光被中,回視浮云點太空。千古此明月,萬古此清風?!盵3]272與有限的人世相比,明月清風能體現(xiàn)超越時空,超越善惡、好壞的永恒性。
“風來無跡,月去無蹤?!憋L月來去自如,有時難覓蹤跡?!翱诓豢墒谏窨扇凇?,本體的存在超越了語言文字,可心會不可言傳?!拔湟娘L月匪衣缽,以付洪子得其宗。”武夷風月,雖看起來不似可以交付的衣缽,但甘泉借它為信物,來將其心學宗旨托付給洪垣。
甘泉在另一首贈別詩中,也曾將“滿江風月”贈予弟子,《贈謝生惟近知遠周生敬甫儀還徽州》寫道:“翩翩連袂新安秀,壽我南山兩及虔。宇宙囊中無可贈,滿江風月送歸船?!钡凰汀帮L月”,未托付“衣缽”,可見他對洪垣的寄托與厚望與其他弟子有所不同。
在《惜別篇與洪覺山侍御》一詩中,甘泉寫道:“惜別,惜別。別期在旦夕,念之令人心惻惻。所賴心同天地間,不以遠近形跡隔?!盵4]甘泉與衣缽弟子洪垣既已心心相印,感應遂通,就可超越遠近形跡之隔了?!扒皆鲁銮焦猓f里云收天宇長。吾將從此祝融去,武夷見月無相忘?!盵4]當洪垣見到武夷風月,即不忘老師殷切之心。
1560 年2 月,95 歲高齡的甘泉,約弟子洪垣復游武夷山,但師徒尚未重逢,老師就已駕鶴西去。洪垣作為其衣缽傳人,洪垣自知責任重大,須將老師的學問傳至后人,“千古之真脈,既幸自我得之,又復自我失之,是為宗子者之責也”[5]50。
1579 年(萬歷七年),洪垣為師編撰《湛甘泉先生文集》并作序,稱甘泉傳承的是孔門圣學之真脈,“由周程而下,得其真者,莫如江門,而甘泉先生又面授而師承之,主敬自然之說,天理中正之說,卓哉其苦心焉。不惟于形色之似而務體認,以克肖其血脈之真,宛然堯舜之如在矣”[5]47。
此外,洪垣對老師的學問,在傳承之外,亦有闡釋與生發(fā)。湖北大學姚才剛認為,洪垣闡發(fā)師說最有新意的地方在于,“體認天理”應當是“不離根之體認”?!疤炖碛懈?,人欲無根,天理人欲只是一物,只在此心真妄之間?!盵6]天理與人欲,并非截然對立的兩物。二者可視為一體,區(qū)別只在于心是否中正。這可謂是甘泉學派的創(chuàng)新之處。
黃明同在《心學大師湛甘泉》一書中,也認為洪垣發(fā)展了甘泉學問?!昂樵?,湛若水的得意弟子。他不僅在老師生前,為老師編輯了《泉翁大全集》85 卷,而且對老師的思想也有所發(fā)展。在《理學聞言》中,他闡發(fā)了老師虛實、動靜的思想,對老師的‘知行合一’論進行更明確的概括。他說‘真知流行,便是知行并進?!盵7]81-82
此外,黃明同認為,洪垣將甘泉的“理氣合一”說得更明確?!罢咳羲岢觥須夂弦徽摗?,經他的弟子的發(fā)揮,使這一理論更為精微,他的‘主于一’的宇宙觀更具深度?!盵7]76
洪垣拜師甘泉門下,具體在哪一年?上饒師范學院郭翠麗認為,“洪垣中進士時,禮部左侍郎湛若水講學京師,垣受業(yè)其門”[8]。據(jù)記載,洪垣中進士是在1532 年。從已有資料來看,并未有確鑿證據(jù)顯示,那一年洪垣已經正式拜甘泉為師。
黎業(yè)明老師所撰《湛若水年譜》一書記載,1532 年甘泉先生作《敘方逸士詩》,贊嘆婺源的方氏兄弟“歷山溪之險,走四千余里,從甘泉子于金臺”[3]176。洪垣是方氏兄弟同鄉(xiāng)好友,若此時也拜師其門下,甘泉為何不在文中提及他呢?
據(jù)史料記載,洪垣在中進士之后的次年,即1533 年,出任浙江永康知縣,并在《永康縣志》上留下美名?!凹尉搁g由進士來知縣事。廉慎有才,清稅米量,興水利,嚴溺女及火葬之禁,民至今思之?!盵8]由此可知,此時他在知縣任上,與甘泉不在一地,拜師求學其門下的機會,或許不多。
洪垣的名字第一次出現(xiàn)在黎業(yè)明編撰的《湛若水年譜》中,是在1537 年。該年11 月26 日,甘泉寫有一封名為《啟兩淮巡按侍御洪峻之垣》的書信?!罢磕吃侔莺槭逃笕说烂藞?zhí)事。沈汝淵舉人書來報,知旌節(jié)已旋江都,振揚道教益篤……沉生又報承執(zhí)事慨言惠理山房,若遂成之,俾區(qū)區(qū)遂志后為駐足講習之地,猶或能為此山添勝跡於后代,揚執(zhí)事之芳績也……仲冬二十六日?!盵3]232從甘泉對洪垣的稱呼方式,以及書信措辭中所透露的二人關系來看,此時甘泉并未將洪垣視為門下弟子。
1538 年,洪垣退下巡鹽兩淮之職務,返回家鄉(xiāng)婺源。這一年,甘泉先生寫詩贊嘆洪垣為官從政之“四美”,親切稱其為“洪子”,并為之餞行?!坝忻?,美洪子也。洪子覺山子,為體認天理德業(yè)合一之學,故其巡鹽兩涯也:于照商有通融革弊之政,于興化有均稅除害之政,于士人有教成二業(yè)之政,風俗有鄉(xiāng)約善俗之政,君子稱‘四美’焉?!盵1]
“‘夫學仕兼優(yōu),知行并致,忘助之兩勿,直達天理,洪氏之子,其殆庶幾乎?’或曰:‘洪子之善,乃其祖母余教成之致然也?!窨⑹露€,便省祖母也,將曰:‘祖母之所以教垣者何如?垣今則可以見祖母矣?!娫疲骸疅o忝爾祖,聿脩厥德?!樽佑醒?。甘泉子既喜而餞之,于會化之館,會諸同志二十馀人,褒之以詩云?!薄坝忻酪蝗速猓诟I街畬?。爰服四美兮,兩淮之光?;粗迳钯?,流之洋洋。維揚之士民兮,念與之長。”[1]
大約自此時起,洪垣與甘泉先生過從甚密,二人切磋學問,逐漸結成師徒情誼。洪垣向甘泉請教,讀《尚書》時所生的種種疑惑,甘泉一一為之解答。同門葛澗記錄了二人問答,于1538 年2 月收錄在《洪子問疑錄》中,并撰《敘洪子問疑錄后》,將二人比喻為孔子與子夏:“夫茲錄也,洪子之問也,吾師子湛子之答也,其子夏與夫子之遺意乎?”[3]238。
綜上所述,據(jù)已整理刊印的文獻資料來推測,甘泉與洪垣確立親密的師徒關系,是在1538 年前后,而非1532 年。自1538 年之后,在甘泉遺留后世的文章詩賦中,洪垣的名字屢屢出現(xiàn)。作為其弟子與忘年摯友,洪垣與甘泉一起談學論道,編撰著作,興辦書院。當然,這方面的求證研究,還有待洪垣年譜等資料來佐證。目前學術界在此方面的工作尚可深入,以使甘泉學派的研究史料更為充實完善。
從1538 年至甘泉離世的1560 年,這22 年間甘泉與洪垣的師徒情誼與日俱增,不論二人身處一地朝夕相處,還是相隔萬水千山,遙相思念。
甘泉門下弟子四千,為何將衣缽傳給洪垣?郭翠麗老師撰文認為,這是“因為師生兩人有著驚人的相似:學仕兼優(yōu),知行并致?!贝送?,“洪垣宗傳正學,毅然以弘揚圣學為己任,這或許正是湛若水視洪垣為其衣缽傳人的原因吧”[8]。
甘泉眾弟子中,“學仕兼優(yōu)、知行并致”的弟子,“以弘揚圣學為己任”的弟子,不止洪垣一人。為何老師對他情有獨鐘并傳以衣缽呢?除了郭翠麗所述原因之外,師徒二人以心印心的默契、學問思想上的共鳴、發(fā)自肺腑的真摯情誼,或許是衣缽傳承的重要原因。
二人的深情厚誼,從遺留后世的詩文中不難窺見。1540 年,廣州天關精舍落成,甘泉作詩《精舍甫成寄懷覺山侍御》云:“講堂一悟天開,上起亭云高臺。臺下三千弟子,夢想覺山歸來?!彪m有臺下三千弟子,甘泉心里最牽掛的還是覺山(洪垣)[9]。
這一魂牽夢繞的師徒情誼,延續(xù)多年。1552年,87 歲高齡的甘泉在《與洪覺山》一信中寫道:“水于覺山、覺山之于水、其相愛之深、相信之篤、相期之遠、相授受之真,水遍觀海內,孰有能過之者乎?覺山誠亦遍觀海內,孰有能過之者乎?雖海內之士觀吾兩人之相孚,孰有能過之者乎?”
1555 年,90 歲的湛若水收到洪垣來書,悲喜交加,即作《答洪覺山峻之》云:“拜讀喜不自勝,悲而復喜。悲者,悲六載音問之斷絕也,喜者,喜舊念之猶存也!白沙先師詩有云:‘世維識寶人,愛寶如愛子。寶為物所掩,念之顏色瘁,一朝寶復來,輒復喜不已?!宋釔蹖氈橐病K詯塾X山者,海內無雙,安得不悲喜之深哉!”[3]360
師徒二人,年齡相差40 余載,在學問和思想上深有共鳴。
1540 年,75 歲的湛甘泉獲準辭官,終遂心愿告老還鄉(xiāng)。他從南京一路游覽山水名勝,回歸嶺南。10 月,甘泉入惠州羅浮山,居住在朱明館。不久,弟子洪垣為師編輯、刊刻《泉翁大全集》(85卷)于朱明書館,并為其作序。
1541 年,湛若水在《復洪覺山侍御》書信中,闡明其“隨處體認天理”學說之要害。“涵養(yǎng)根本之說甚為切要,然所謂根本者,天理是也。所謂血脈骨髓者,亦天理是也。天理之外,無余蘊矣。天理者,吾心中正之體而貫萬事者也……天理二字,不落心事,不分內外。何者?理無內外心事之間故也?!盵10]334
洪垣將甘泉的思想——天理為中正之心體,理解甚為透徹。在其所撰《湛甘泉先生墓志銘》中引用類似論述:“人心與萬物為一體,心體物而不遺。認得心體廣大,則物不能外矣。格物非在外也,格之致之之心不在外也。”[4]1899
洪垣還補充到,“蓋心非獨知覺已也,知覺而察知天理焉,乃為心之全體”[4]1900。筆者以為,認為心體廣大無內外,是甘泉學派與禪學相通之處;但是否以“天理”為不可或缺的根本,是二者的一大區(qū)分。
1579 年,洪垣撰《湛甘泉先生文集序》,稱甘泉得孔門圣學真?zhèn)鳎叭粍t孔門自顏曾思孟而下,又鮮有得其真者……由周程而下,得其真者,莫如江門,而甘泉先生又面授而師承之,主敬自然之說,天理中正之說,卓哉其苦心焉。不惟于形色之似而務體認,以克肖其血脈之真,宛然堯舜之如在矣”[10]48。
他將甘泉與王陽明學說的異同,剖析甚為透徹。他認為甘泉與王陽明學說的相同之處,在于將圣人心性之學發(fā)揚光大,以此造福后世學者。“自二公以所不睹不聞性之體發(fā)之,學者曉然知天德王道,真從此心神化,相生相感,不復落於事功形跡之末。其有功於后學不淺。此非其所同乎?”[1]942洪垣將此心學淵源,往上追溯至堯舜?!肮蕡?、舜開心學之源,曰:‘人心道心?!蜃釉唬骸湫娜虏贿`仁?!^仁與良知天理,非心不可,然心者,實天理良知之管攝也。求之心,則二公之異同,亦可得其一二矣?!盵1]943
他認為圣學工夫“于顯微處用功,內省不疚,無惡於志,又進而敬信渾然,至于上天之載,無聲無臭,以復此顯微之體”。但陽明弟子,若學有所偏,則易淪為“任性而不循性者”“似倚于微而無上天之載,失之倚,非良矣”[1]942。
此外,對于陽明“致良知”的三字箴言,洪垣不以為然,認為“君子學以致其道之謂。若謂學以致此良知,斯無謂矣”[1]943。他認為不必求“致良知”,而應學以“致道”。
“道”是什么呢?他如此形容:“宇宙之內,渾然粹然而已……物感而意發(fā)焉,各得其正,無所著於念而率乎純粹之原者,道也。”[1]948如何“致道”呢?心秉持純粹中正,不受雜念牽動,則可以致道?!敖浘]大經,其大不在功業(yè),而在此心。心無私,則日用細微皆大經也?!盵1]931
他認為,“格物”不是將刻意去除物欲,而是視心與物為渾然一體,感而相應,“未接物而本體自在,已接物而本體自如”[1]930。
他還傳承了甘泉關于“氣”和“虛”的學說,將之闡釋得明了透徹,“盈天地之間,一氣也。其為形色,一體也。一體渾然,孰為之善?孰為之惡?”“自有天地以來,太極兩儀,五行萬物,一氣渾淪,可以言有,而不可以言無。”[1]946
綜上所述,洪垣與老師甘泉心意相通、情誼深厚。他傳承了老師甘泉的學問思想,并通過書院講學,編撰《泉翁大全集》《湛甘泉先生文集》等著述,傳之于后世學者。故甘泉將他視為衣缽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