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鵬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無名氏《青青陵上柏》
唐俊最近老給我打電話,說要約著見面聊一聊,敘一敘同學情。每次我都找理由推脫了,我不知道他為啥找我,也不知道他從哪兒弄到的我的號碼。有幾次,看見屏幕亮了,我就把手機扔在一邊,然后翻個身,繼續(xù)睡覺。他總是晚上給我打電話,準確地說是深夜,每次都過了零點。因為工作的原因,我睡得很晚,有時候通宵也是正常。我擔心他是不是連這個也知道。
編劇非常喜歡夜晚和香煙,這兩樣都能使人冷靜下來。但最近我熬不動了,大部分原因出在李曼曼身上,她正在鬧情緒,一直吵著要離婚。結婚三年來,她雖然時不時就拿離婚來嚇唬我,但從未如此密集地提出離婚過,而且不是那種無理取鬧的大喊,安安靜靜的,就差把離婚協(xié)議書擬好了,讓我簽字。我知道,我的婚姻正面臨巨大的危機。我也仔細想過,我和李曼曼之間還是有情感的,并非真的無路可走。我一個醫(yī)生朋友告訴我,醫(yī)生的準則是,不該死的病人,就得拼命讓他活著。婚姻應該也一樣,我們還沒到那一步。在一起這么多年,我倆還是了解彼此的。這段時間,我推掉了所有工作,戒了煙,搬回主臥,開始慢慢習慣準點睡覺,跟李曼曼一個作息,晚上十一點睡覺,早上六點起。夫妻應當互相體諒,等到缺錢了,她就會明白這個道理了。
李曼曼在財政廳小學教四年級語文,有編制。通常她去上班的時候,我正在熟睡或是剛剛睡下。我們沒結婚時,已經(jīng)是這樣了。一個人結婚之前拼命工作,可能是為了過上舒適的生活,結婚之后拼命工作就成了習慣,因為花錢的地方太多。我和李曼曼為了緩解壓力,一致決定不要孩子,同時堅決抵住來自雙方家庭的壓力,這條戰(zhàn)壕是最后防線,一步不能后退。當初結婚就是因為立場不堅定,雖說結婚與否對我倆的生活并未造成實質的影響。我倆是高中同學,懵懵懂懂地開始早戀,但誰也沒想到,關系一直維持到結婚,即便異地也沒把我們攔下。我記得大學時,我有空就往她所在的城市跑,偶爾她也會來找我。為了省下錢坐高鐵,我的生活很窘迫,但是每每想到是為了愛情,整個人又像被風吹了起來,膨脹得不行。大四時,我倆相約考研,報同一所學校,她學中文,我學戲文,同一學院。我倆還暢想過之后的學習生活,一起生活,一起上課,像不經(jīng)過思考的偶像劇??佳谐煽兿聛恚矣⒄Z沒過線,她專業(yè)課不太好,兩個人都沒考上。這結果不算壞,要是一個人考上了,一個人沒考上,我敢肯定我倆就算完了。這想法沒啥理由,但一定成立,這種肯定來自男人的直覺。男人的直覺跟女人的第六感不一樣,雖然極少派上用場,但準確度高得嚇人。很快,我找上之前合作的制片人,開啟了編劇生涯。李曼曼一路考試,進了財小,剛轉正,兩家家長終于看到了時機,軟磨硬泡,逼著我們結了婚,從此房貸和車貸穩(wěn)穩(wěn)地頂在了腦袋上。
唐俊的電話攻勢沒有停止,終于把李曼曼弄醒了,她催促我接電話。我們之前分房睡的一大原因,就是我晚上有接不完的電話,討論沒頭沒腦的劇本,嚴重干擾了她的作息。我知道,必須當著李曼曼的面兒接這個電話。而且,要穩(wěn)準狠,迅速與這種生活說再見。
“老周,你怎么不接電話呢?”
“這都幾點了,接啥電話?。 ?/p>
“你唬誰呢?誰不知道你,大編劇,晝伏夜出?!?/p>
“長話短說,到底是啥事兒,老打電話?”
“就是想見一面,有些事情想跟你聊聊,你知道,我跟別人說不上,他們太俗了?!?/p>
我小聲跟李曼曼說,這人是我初中同學。李曼曼讓我去外邊打,她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了。
“啥時候見?”
“你看現(xiàn)在成不?”
“你知道現(xiàn)在幾點了嗎?滾蛋,別再來豁攪我!”
“我知道你家在哪兒,也知道你媳婦兒是老師,你們目前沒孩子?!?/p>
我把電話掛了。背后起了一層汗珠,睡衣貼在背上,極為難受。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百度了一下,這種情形報警也沒用。
我給唐俊打了回去。
“在哪兒見?”
“我就知道你會打過來?!?/p>
“別廢話!”
“就在龍亭前的廣場吧,你回家也近。你不用著急,我等著你?!?/p>
掛了電話,我換了一身黑色的運動衫,一雙跑鞋。在客廳坐了半個小時,趴臥室門上聽。李曼曼開始磨牙了。確認她睡熟了,我到廚房挑了一圈,拿了一把帶鞘的尖菜刀,用膠帶綁在了小腿肚上,刀柄沖下,我試了兩下,蹲下去,稍用勁就能拔出來。
唐俊是我初中同學,幾乎沒啥交情,他是轉校生,初二下學期才到我們班。按理說,轉校生不能直接進我們班,我們是一等班,有成績要求,轉校生至少要在二等班待一個月,月考進了班級前十,才能進一等班。他沒有,因為他姑姑是我們學校政教處主任。我們班的學生都是附近村的,窮苦出身,大部分都拿著國家的助學補助,對有特權的人天然抵制,加上唐俊學習太差,幾乎人人鄙視。不過他也不是一無是處,他特別會拉攏人,時不時給人點小恩小惠,買點零食,或者把他上千的學習機借人玩坦克大戰(zhàn)。睡覺前,他還會炫耀他的父親,龍亭區(qū)信訪辦的官員——我們對這些根本沒概念,都以為那是天大的官兒。捎帶著,他也講一些官場的故事,我們對哪兒的故事不關心,只要是故事,有意思就愿意聽。
初三上學期,因為成績老墊底,班主任跟學校領導反映了好幾次,想把唐俊踢到二等班,學校領導當然沒同意。班主任很硬氣,沒踢他走,但也不再管他??炱谀┛嫉臅r候,他突然退學了,班主任以為是他骨頭硬,還在班上夸過他:唐俊這家伙還算個男子漢,挺有種,不是只會靠他爹,要不是學習不行,我倒真不想踢他走了。初中畢業(yè)之后,班里組織了一次同學聚會,班主任也來了,席間他說,唐俊這家伙是真沒出息,他走是因為他爹被抓了,聽說判了十年。這種人,沒了爹,估計以后啥都不是,爛泥扶不上墻。
要是硬扯我和唐俊的交情,應該是我?guī)瓑ι线^一次網(wǎng)。大概是初二下學期末,考試完,我翻墻去網(wǎng)吧玩“紅警”,翻墻的時候遇見他。他是城里人,不會爬樹,我拉了他一把,把他弄到樹上,提醒了他一句,上了墻,跳的時候用點勁兒,跳近了會掉進化糞池。下了墻,把他領到學校后邊的黑網(wǎng)吧,我們就各玩各的了。那個黑網(wǎng)吧不好找,從外頭看就是一個普通人家,熟門熟路的都知道,敲三下門,有人領著進去,不管幾點來都是五塊,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五點。
掰著指頭我都算不清我們到底多少年沒見了,更別說這孫子為什么威脅我了。
我打開手機看了看,已經(jīng)兩點多了,外邊的街燈還亮著,路上基本沒什么車。我家出門向北就是龍亭前廣場,走路不到十分鐘。我不斷調整呼吸,寫劇本好幾年了,久坐,身體毛病不少,稍微運動一下就不太舒服,汗多,腰椎酸疼。我稍稍跑了幾分鐘,繞了路,等呼吸平穩(wěn)了,身子不僵硬了,又拔了兩次刀,確認可以迅速出刀,才走向廣場。
這廣場很大,清明文化節(jié)弄的擺設還沒收起來,很大一塊假花屏。花屏后面是兩個石獅子,已經(jīng)用石圍欄圍了起來。據(jù)說這兩個石獅子是老物件,但也沒啥稀罕的,開封城隨便一個地方,往下挖十米,都準能找到老物件。唐俊坐在潘家湖邊的石凳上,看見我來了才快步走過來,手里的煙還沒掐。他的頭發(fā)很長、很亂,厚長的劉海遮住了半張臉,加上廣場挺暗,我沒法確認面前的人就是唐俊。他似乎能看穿我的心思,把劉海撩了起來,說,是我。我說,說吧,找我干啥。
“先把你腿肚上的家伙卸下來吧,你這小身板兒,沒等你掏出來,我就能弄死你?!?/p>
我腦門嗡了一下,打了個冷戰(zhàn)。
“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用摘了。”
“成,只要你不覺得別扭。來,這邊坐。”
他引著我走到了廣場邊,坐在了隔離帶的石鼓上。我下意識摸了一下小腿肚上的刀。
“我就知道你會來,這事兒我已經(jīng)醞釀很久了,你要是沒特別不理解的地方,盡量別問,只聽就成。但不理解了一定得問,否則就進行不下去了?!?/p>
“長話短說吧,我媳婦兒自己在家,我不放心。”
他擺了擺手,示意我停下。
“兩年前的夏天,我父親出獄了。按說是好事兒,我們一家三口終于要團聚了。我很期待這一刻,但我媽不是,她在我父親出事之后的第二年就改嫁了。我不同意她這么干,她說我可以跟爺爺奶奶生活。大概過了半年,她就從開封消失了,至于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也不關心。我父親不是在開封的省一監(jiān)服刑的,是在洛陽的豫西監(jiān)獄。這個你知道吧,你在洛陽上大學,應該知道,豫西監(jiān)獄就在隴海線旁邊。退學之后我就沒再上學了,我覺得上學沒啥用,老師只在乎學習成績,完全不在乎學生是否真的成長,這很不好,更不對。你應該也清楚,要不然你怎么會跳墻出去上網(wǎng)呢?”
我想反駁他,但想一下,爭辯沒有意義,還耽誤事兒。
“我沒有駕照,家里也沒車,要去洛陽只能坐車去。爺爺奶奶年紀大了,又被我父親的事兒刺激一下,都糊涂了,每天都在念叨我父親,念叨我父親多么給家里長臉。這也得感謝老天,糊涂了好。這是我第一次坐火車,沒什么經(jīng)驗,因為搶著進檢票口,還被檢票員給留到了最后。我倒是不恨她,她做得對,這個世界需要秩序,做錯了就得受到懲罰。上車之后,我一直很緊張,害怕坐過站了,我不斷提醒自己,兩個小時四十分鐘到站,誰知火車剛駛出站就停下了,也沒人給出解釋,就任車這么停著。你說,這還有沒有道理可言了?火車不守時就應該賠償乘客,時間可是最寶貴的,像最美的星光一樣?!?/p>
“我打個岔,你到底想說什么?我沒時間聽你廢話?!?/p>
“要有耐心,馬上就要到關鍵了,前面是墊話?!彼恢獜哪膬好鲆黄康V泉水,一口氣喝了大半瓶,然后遞給我,我沒接,他擰上蓋子放在了身后。
“車正點到洛陽應該是下午四點半,但這車到洛陽時已經(jīng)六點多了。還有點兒熱,夏天的太陽真是太有活力了?;疖囌倦x豫西監(jiān)獄挺近,我查過,走著去也行。只是火車誤了行程,我只好騎著共享自行車去。共享經(jīng)濟挺好,減少了公共資源的浪費,想出這辦法的人一定有顆聰明的腦袋。”
我的手機響了,是李曼曼。我看了唐俊一眼,他說,接吧,別產(chǎn)生什么誤會。
李曼曼問我在哪兒。我說在龍亭前廣場。她問去那兒干啥。我說跟初中同學說會兒話。她問啥話不能白天說。唐俊插嘴說,嫂子,對不住,但是事兒挺重要的,我保證我哥安穩(wěn)地回去。李曼曼說別喝酒。我說,這個點兒,上哪兒喝酒?她說世上無難事,就怕賊惦記。我說理還挺多,我不喝酒。你睡吧,估計快回去了,不能耽誤你上班,明早的早餐我已經(jīng)做好放在案板上了,起來后熱一下就行。她應承了一句,又說,回來開門時輕點兒,別來我屋睡。
掛了電話,他已經(jīng)點起了煙。我答應李曼曼要戒煙了,此時看見,喉嚨里瞬間變得毛茸茸的,咽了好幾口唾沫也沒用。初中時我很叛逆,除了上網(wǎng)就是躲在廁所抽煙。那時買的都是便宜的煙,還得買口香糖,一周的零花錢差不多都敗在了這兩塊。抽完煙嚼口香糖,確認一點煙味都沒有了再回教室。誰也沒想到,我的煙癮從初中就有了。這點我確信李曼曼也不知道。人都有秘密,沒有天知地知你知,只有我知。
唐俊把煙點著遞給我,我擺擺手,說,戒了。他說,李曼曼不在這兒,你可以找個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口香糖,嚼一路就沒事兒了。我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趕緊說吧,我不確定我什么時候會忍不住。他說,忍不住什么?殺了我?我剛說了,你打不過我。他使勁抽了幾下,煙迅速燃盡。
“我到豫西監(jiān)獄門口時,天已經(jīng)快黑了。我到對面的酒店住了下來。說是酒店,其實就是一個小二層民房改的。你想,這也正常啊,要是房子高了,不就能看見監(jiān)獄里面了嗎?這世間,別有用心的人太多了,得從根源上斷絕這些人的念想。但我還是試圖往里看。我要求住二層,上去才發(fā)現(xiàn),二層對著監(jiān)獄的一面是一條長長的走廊,每個窗口前都站著一個抽煙的人。我站在樓梯口看了很久,竟沒有一塊空下來的窗戶,要想看,得與人分享一塊窗戶。就像是自由,明明可以一個人睡一張床,現(xiàn)在為了一點不切實際的愿景,就要與人分享,我干不出來這事兒。找到我的房間。開鎖,鑰匙不對,怎么也打不開門。我一轉身,站在窗口的人全都不見了。道路盡頭的夕陽紅得嚇人,把整個監(jiān)獄渲染成了黑色,是那種鐵黑色,閃著金屬光澤的鐵黑色。我下樓找老板,樓下空無一人,我大喊了幾聲,還是沒人。我走上街頭,街燈已經(jīng)亮了起來,可是一個人都沒有。偶爾有車子經(jīng)過,也沒人駕駛。這個世界空了,空了,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嗎?霎那間,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了?!?/p>
他講得有點興奮了,在路燈下手舞足蹈。我不住地深呼吸,不斷地回想,上次這么憋著我的事兒是什么。當沖動開始占據(jù)身體的時候,身體會漸漸不受意識控制,本能地去摸那把刀。來時路上我已經(jīng)試驗很多次,彎下腰,只用一秒,反手握刀,掄圓了一揮,封喉。殺人犯法,這算不上正當防衛(wèi),他還沒動手??此求w格,如果失敗,我真得完??晌业氖蛛x刀越來越近了,他還在興奮地述說著。到底怎么才能合法地殺了他呢?
突然街角駛出一輛警車,紅藍的警燈閃爍著朝著我們這邊快速行進。唐俊像是看見了克星,三步并作兩步,朝著潘家湖跑了過去,縱身一躍,扎進了湖中。我追上去看,除了漣漪和上涌的淤泥,什么也沒留下。
我渾身卸下了一層汗,綁在腿上的刀順著汗“流”了出來。警車上跑下來三個警察,兩個拿著警棍,一個拿著一把手槍,槍上的保護繩牽在腰間。他們跑得挺快,到圍欄邊,看著越來越遠的漣漪,低頭看見了沾滿汗水的刀,刀鞘松了,刀跑出去一寸,閃著寒光。
警察在湖上找到后半夜,還是沒能找到唐俊。李曼曼在我身邊,一直握著我的手,兩個人的手汗互相融合,變成了膠質,把我們緊緊貼在一起。我第一次坐警車,感覺挺奇妙。一位瞌睡得不行的民警給我做筆錄。我說,我不知道他從哪兒弄到我的號碼,而且他一眼就看穿了我?guī)е?,我懷疑他是慣犯。民警精神了一下,看我一眼,說,果然是玩筆桿子的,腦子挺好使,就是使錯地方了。我說,還是查查放心,范圍也不大,就是我們那屆的學生。這都多少年了,他為什么找上我?有沒有找其他人?民警被我說得不耐煩了,說,來吧,在這兒簽個字就能走了。
結婚以后,我很少比李曼曼早起床。我從來沒給李曼曼做過早飯,還好我們的默契還在,她知道看看廚房,知道我拿了刀出門。以前看過一個作家的訪談,好像還挺有名,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大獎,不是布克就是諾貝爾,他說為了寫得更好,他盡量不做家務。我是個寫劇本的,也算寫作,這話應該適用,所以結婚之后,我很少做家務?,F(xiàn)在我知道這是不對的,婚姻是需要配合的,就像打游戲,輔助眼看就不行了,滿血射手不能還躲在后邊,于是我決定開始做飯。
早飯做好后,李曼曼還在睡覺,她已經(jīng)給領導發(fā)了信息請假。這一天,除了睡覺,我們還能出去走走。早飯很簡單,雞蛋煎餅,料包煮的胡辣湯。一直到十點鐘,李曼曼才起床。其間,派出所民警給我打了電話,說明了唐俊的情況:唐俊確實不是第一次這么做了,他數(shù)次從精神病院跑出來,跟蹤騷擾初中同學。他有重度的精神分裂,有時以為自己是個俠客,一個法外執(zhí)法者,有時候以為自己是一個小說家,要寫出偉大的作品……反正有好幾個,醫(yī)生也沒說清楚。我問,找到他沒有?民警說,還沒,已經(jīng)讓兄弟派出所幫忙找了,誰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包括他的父親。說完這些,民警給我道了歉,他說做筆錄的時候,態(tài)度不好。我說,理解,人不是機器,犯錯是正常的。民警說,文化人到底是文化人。
李曼曼起床之后沒有洗漱,直接光著腳去廚房吃了早飯,她吃得很開心。我跟李曼曼談了很多年戀愛,這個數(shù)字已經(jīng)模糊了,開始我倆都記得挺準,還要按時過紀念日,結婚之后,這習慣就斷了,日子也就模糊了。日子只要足夠長,就算不細心,也能了解一個人神態(tài)的表達,我很少見到她這么笑,但這么笑是真的開心。她笑著去了衛(wèi)生間,洗了個澡,還唱了一首歌,俄語民謠《紅莓花兒開》。她很久沒唱了,大學時學會的,據(jù)說發(fā)音很標準,因為不懂,我也沒辦法評判,但挺好聽的。她吩咐我找出結婚證和身份證,沒給我張口問的機會,就又唱起了歌。
李曼曼收拾完,已經(jīng)過了中午。她化了妝,很精致,出門前,還特意選了一個和衣服搭配的包。我們準備走著去民政局,辦理離婚手續(xù)。
李曼曼說,昨晚跟你打完電話之后,我猶豫了一會兒才撥了報警電話。我說,就算你沒打電話,我想我應該也沒事兒。她問,你們都聊了什么?我說,不算是聊,一直是他在說,主要說的是他去豫西監(jiān)獄接他父親的事兒。她說,他父親犯的什么罪?我說,不知道,初中時聽他說過他爸,很神氣,人挺壞。她說,按說判十年早就應該出來了。我說,這個我也有疑問,但沒問,我只想走。你自己在家,我挺不放心的。她問,他故事講完沒?我說,差不多講完了。她又問,故事到哪兒結束了?我說,最后那點兒我沒聽,他太亢奮了。
從民政局出來,李曼曼說,不逛了,回家補補覺,明天還得上班。你也睡一會兒,晚上還要繼續(xù)工作。我說,我最近手中的工作都推了,可以陪你幾天,出去旅旅游也挺好。她說,那也行,不過你還是住對面的屋吧,有事兒咱們客廳說。你睡覺打呼嚕,這么多年了,我才知道你有這毛病。我說,你也好不了多少,磨牙,從上大學那會兒就這樣,咔嚓咔嚓的,感覺能把我的骨頭都嚼了。
幾天之后,我聯(lián)系了一個之前約好的導演,他把劇本大綱發(fā)給了我,讓我看看,能寫就合作,文藝片,片酬不多,但也沒那么可憐。我跟他說,看完之后會回復。
《遠行客》
主要人物:
林桓(林嶠的兒子,無業(yè),平時小偷小摸,沒少進拘留所,靠著爺爺奶奶的退休金生活,人生第一次旅行是去接父親出獄。)
林嶠(林桓的父親,下崗工人,失業(yè)之后酗酒,失手打死了妻子,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四年,因為表現(xiàn)良好,三次減刑,總計兩年零七個月,即將出獄。)
張程(張開的父親,列車長,開火車將近二十年了,沒出過一點差錯。最近正在申請?zhí)崆巴诵?,卻在跑最后一趟車時,撞死了一個臥軌的人)
張開(張程的兒子,大學剛畢業(yè),也開火車,正在實習,家里已經(jīng)給他安排好工作,等父親退休了,他就接班。但他有自己的理想,他不想開火車,他想寫小說。)
注:支線人物按需添加,但不宜過多。
主要情節(jié):
第一條線,林桓再次因盜竊被抓,數(shù)額不大,拘留十五天。即將出來時,林桓的爺爺找上他,告訴他父親林嶠兩天后出獄,讓他去外地接林嶠回來。林桓經(jīng)過一番思想掙扎,決定去接林嶠。到達目的地車站時,被騙,情急之下報警,錢沒被騙走,卻也被一同帶到派出所,關了四十八小時,錯過了接父親出獄的時間。結果父親因為羞愧,臥軌自殺。
第二條線,張開在火車上寫小說,但怎么也寫不好。今天是他父親張程最后一次出車,之后,他就將接替父親,成為新的列車長。當他為小說情節(jié)抓耳撓腮時,火車突然開始剎車,然后有乘客大喊了起來:有人臥軌!張開驚慌地跑向駕駛室,發(fā)現(xiàn)張程已經(jīng)淚流滿面,并不住地對他說對不起。張開內心極度掙扎,他回想了之前父親的形象,一步步為他鋪好路。這次事故,勢必會對父子二人的命運產(chǎn)生極大的影響。
故事的最高潮在張開和林桓兩個兒子間進行。具體情節(jié),尚無想法。
以上情節(jié),主線不能動。
李曼曼照常上班,下班回來會拎點水果,洗好了給我送一點。我跟她說了這個劇本的事情,不掙錢,但是挺想寫的,特別是經(jīng)過唐俊的事之后。她建議我寫,目前家里的財政狀況還不錯。只是她比較好奇我會怎么處理兩個兒子的戲份。我說可能劇本寫完之前,我都不能確定,要和導演商量,要經(jīng)過制片人同意,我一人說了不算。離開之前,她囑咐我多吃水果,然后出去運動運動。我說我盡量輕一點,不打擾你休息。
凌晨一點鐘,導演打來電話,我跟他說讓他等我一會兒,我正好要出去跑步。
換上黑色運動衫,找了一雙跑鞋,戴上耳機,準備出門。臨關門前,又折回來,把那把小刀裝進了左邊褲兜里,剛好能裝下。躡手躡腳下了樓,外邊暑氣已經(jīng)消了,刮著小風,挺適合運動。
我給導演打過去。
“這劇本我接?!?/p>
“現(xiàn)在有沒有什么看法?”
“作為九十分鐘的電影劇本,目前的故事量其實是夠的。兩條線穿插著來,重點塑造的人物也就這四個,難度不大?,F(xiàn)在亟須解決的事情,是故事的合理性和阻拒性。寫實為主,但一定得有飄起來的部分,不然也不會起‘遠行客這樣的名字?!?/p>
“繼續(xù)說下去?!?/p>
“大綱里有硬傷,就是張程張開兩父子的職業(yè)問題。現(xiàn)在已經(jīng)二〇一八年,子承父業(yè)的合理性后面要畫一個巨大的問號。如果堅持這一點,就得花大功夫鋪墊,而且不能沖淡故事主線?!?/p>
“還有其他問題嗎?”
“這問題一點營養(yǎng)都沒有,在劇本完成之前,全是問題,沒有什么是不能改的?!?/p>
“關于高潮部分,你有沒有什么想法?像你說的,飄起來的那種。”
“這個得聊,大家坐一塊兒聊,聊開了,問題就迎刃而解了。目前只有一個想法,是結尾,林桓追著張開,兩個人一前一后跳進了湖中,眨眼間都變成了魚?!?/p>
“這想法有點一般?!?/p>
“或者可以利用一下張開小說家的身份,以小說的形式結尾,不論如何,這個故事的結尾必須是開放性的?!?/p>
“這樣觀眾會不會看不懂?”
“你不是商業(yè)片導演,我接的也不是商業(yè)片,藝術提供的是可能,不是結果?!?/p>
我一路向北,圍著龍亭跑了一圈,跑跑停停,跟導演的討論一直沒停止。前半程一直討論劇本的問題,后半程主要討論合作形式和合同事宜。我沒想到他人還挺痛快,我們邊討論,他邊草擬。我回到龍亭前廣場的時候,合同草案他已經(jīng)擬了七七八八。找一個石鼓坐下來,我一邊喘氣,一邊仔細看合同。做編劇,特別是沒投靠任何組織的編劇,在簽合同的時候最好要絕情一點,當自己是個機器人。就像李曼曼曾經(jīng)說的,錢和感情是不能混同的,感情里的利害關系多了,肯定要玩完。反之,利害關系里要是摻了感情更糟,因為人撕破臉時的樣子極為丑陋??戳耸畞矸昼?,我確定所有的條款都合適,找個時間就能把合同簽了。
掛了電話,我長舒一口氣。站起身活動幾下,突然想到兜里還有把刀子,伸手去摸,刀沒了,鞘還在。我摸了摸刀鞘,之前綁膠帶的地方還黏糊糊的。走到湖邊,我仔細看了看,唐俊不在,他或許已經(jīng)變成了一條魚,哪天醒悟過來自己是個人,或許還能變回來。我回退幾步,助跑,一拋,刀鞘化成了黑夜里的漣漪。
少了刀子壓著,我覺得自己輕了很多,越來越輕,甚至開始往上飄,城市在我眼中越來越完整。路燈把街道照得亮堂堂的,顯得異常整潔,只是一個人都沒有。原來,這個世界真的空了。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