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雄文
淥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蘋。
荷花嬌欲語,愁殺蕩舟人。
——唐·李白《淥水曲》
晨光熹微或者月白風清的窗下,吟哦這首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淥水曲》,一條澄碧、清幽、溫婉的河流,便伴著高潔而雅致的琴音,從遠古悠悠而來。
游蹤遍布大江南北,時常“登高壯觀天地間”的李白,對這條叫“淥水”或“淥江”的河流,一生可謂情有獨鐘。漢陽病酒,他浮想聯(lián)翩,“嘯起白云飛七澤,歌吟淥水動三湘”;廣陵贈別,他意興遄飛,“天邊看淥水,海上見青山”。峨冠博帶、仙袂飄飄的他,攜一壺佳釀,跨州過府信步而行,與淥水有關的詩情,也似春潮一般噴涌:“遠憶巫山陽,花明淥江暖”;“鼎湖夢淥水,龍駕空茫然”;“城隅淥水明秋日,海上青山隔暮云”……
或許,到后來,李白筆下的淥水,已不只是那條奔騰的河流,而是一種澄澈、深靜與浩渺的象征,是原始、隱逸而明凈流動的美。
這條躺臥在江南原野的煙綠淡藍間,又飛入《李太白全集》日夜喧騰、嘩嘩而淌的淥水,發(fā)源于江西楊歧山千拉嶺南麓。它清逸脫俗,傲岸不群,打破“世間無水不朝東”的自然規(guī)律,偏偏向西而流。一江澄碧淌過江西萍鄉(xiāng)市、湖南醴陵市、株洲淥口區(qū)的山谷、叢林、田園、村莊與市鎮(zhèn),在古鎮(zhèn)淥口向身后的群山、原野最后一次深情回眸,一頭扎入沸騰的湘江,爾后向八百里洞庭、萬里長江奔涌而去……
淥江是湘江的一級支流,與瀏陽河、洣水和耒水一道并稱湘東“小四水”。它有“三百里淥江”的美譽,干流綿延一百六十九公里,像一面柔軟而悠長的鏡子,倒映著亙古的蒼穹、云霞與花開花落。它也是萍鄉(xiāng)、醴陵和淥口三個縣市區(qū)賴以生生不息的母親河,千百年來滋潤著兩岸廣袤、肥沃的土地,哺育了無數(shù)敦厚、素樸的湘贛兒女。淥江一路跌宕起伏,曲彎向前,肆意鋪陳出沿岸畫圖般的江南風光——阡陌縱橫,田園翠碧,人口稠密,物產(chǎn)豐饒,似乎剛剛從吳道子或者張擇端的筆端走出來。
一身傲骨,掛冠歸隱田園的陶淵明,曾在《續(xù)搜神記》中記敘了淥水邊一處令人神往的“世外桃源”:“長沙醴陵縣有小水,有二人乘船取樵,見岸下土穴中水,逐流出,有新斫木片逐水流下。深山中有人跡,異之。乃相謂曰:可試如水中,看何由爾。一人便以笠自障,入穴。穴才容人。行數(shù)十步,便開明朗然,不異世間?!被蛟S,他筆下“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的桃花源,正是受到醴陵這處富庶、寧靜之地的啟發(fā)構(gòu)想而出。
淥水何時得名?幽邃的流光深處,早已不可考,但至少從李白所處的唐朝便有了這一芳名。同是唐朝詩人的劉長卿送別歸返南岳的友人,便寫道:“白云留不住,淥水去無心。衡岳千峰亂,禪房何處尋。”
淥水還曾被冠作古曲名。唐代大詩人白居易聽彈古淥水琴曲名后寫道:“聞君古淥水,使我心和平。欲識慢流意,為聽疏泛聲。西窗竹陰下,竟日有余清?!卑拙右自谠娭姓f,聽了淥水曲,自己仿佛聽見了清澈的河水在緩緩流淌,身心一片安寧。淥水曲遠古原是明快活潑的浣紗曲,到白居易的時代,已成為一種高雅舒緩、歌頌白纻(白色衣衫)的舞曲或者琴曲。
淥水下洞庭,通長江,達大海,是湘東贛西重要的交通線。帆影如織,人暢其行,貨暢其流,兩岸曾密布古渡碼頭、商埠集鎮(zhèn)。李白并非鐘情淥水的唯一,其他諸多文人墨客、書生舉子也隨晃悠的舟楫翩翩而來,在淥水岸邊留下了諸多吟詠與佳話。
晚唐詩僧齊己在江岸寫詩遙寄江西宜春明月山中的和尚,說“要上諸峰去,無妨半夜行”;“雛鳳清于老鳳聲”的晚唐才子韓偓,則在水邊的靖興寺前,欣然吟誦道:“一園紅艷醉坡陀,自地連梢簇蒨羅。蜀魄未歸長滴血,只應偏滴此叢多?!蹦纤卧娙朔冻纱蟾叭螐V西桂林,途中流連于淥水的清波,揮筆寫道:“綠水橋通縣,門前柳已黃”;與他同時代的詩人劉克莊路過醴陵,也驚嘆于淥水的澄澈,說:“市上俚音多楚語,橋邊碧色是湘流”……
“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彼呥€先后興起了萊山書院、近思書院、昭文書院、西山書院、江東書院、文成書院和淥江書院等講學育才之所,勤習“灑掃、應對、進退三節(jié),愛親、敬長、隆師、親友之道”,苦學輿地、兵法與農(nóng)經(jīng)等課程,探索經(jīng)世致用、報國濟民的良方。秋月春風,寒暑易節(jié),學子們的瑯瑯書聲與江上濤聲時相應和。一代代卓異的子弟也攜著淥水的靈氣與睿智,走入廟堂,走進青史:進士出身,拜南宋端明殿學士的皮龍榮;進士出身,授南宋秘閣修撰太中大夫的楊大異;舉人出身,參與清末“公車上書”的文俊鐸……單醴陵一個縣,從隋朝至清末便有進士四十多人,舉人二百一十七人,貢士三百九十三人。流光入近代,國共兩黨的風云人物又從這里奮然而起:傅熊湘、程潛、寧太一、李明灝、劉斐、李立三、朱克靖、陳明仁、左權(quán)、張子意、宋時輪、鐘緯劍、耿飆、楊得志……
清代中興名臣、淥江書院山長之一的左宗棠曾撰過一聯(lián),懸掛于書院墻上:“一縣好山為公立,兩度淥水俟君清?!彼Q頌的是到過書院的兩江總督陶澍,但其實也足以概括淥水滋潤的兩岸古今英雄人物。
云山蒼蒼,淥水泱泱。這條奔騰不止的母親河,像橫亙在湘東原野的一根巨大琴弦,彈出了一方富足與安逸、清雅與恬然……
早年,我曾多次漫步于湘東大地,盤桓于淥江兩岸,聽清風躑躅于碧水之間,看煙霞聚散于江渚之上。
在醴陵八景之一的狀元洲,朝霞穿透乳霧而下,染紅了滿江澄碧與兩岸蒼翠。紅綠相間的波光中,狀元洲像一只暫時收斂“若垂天之云”羽翼的巨鳥默然而棲,又似一艘戰(zhàn)場歸來的艨艟恬靜而泊。洲長約五百米,寬約一百米,因古讖“洲過縣門前,醴陵出狀元”而得名。洲上林木蔭覆,鳥鳴不絕,令人疑心自己誤入幽谷深山。淥水明澈如鏡,我緩步而行,聽累了啁啾的鳥音,從石欄桿上探出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與洲上狀元閣的倒影挨在一起,一尾游魚隱在影中。我手臂稍稍一抬,游魚陡地一驚,俶爾遠逝,消隱在幽謐的水波深處。
狀元洲還透著另一抹深紅。一九三〇年九月,風急天高,落木蕭蕭,毛澤東和朱德率紅一方面軍攻打長沙后回師贛南。途徑醴陵時,他們下令全軍在此短暫休整,司令部設于狀元洲的橋公所內(nèi)。佇立這一與長沙橘子洲相似的洲渚,又當“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時,毛澤東必定感慨萬千。翹首而望,領略“鷹擊長空,魚翔淺底”后,又品味洲上鐫刻的“狀元洲邊有舟,舟行洲不行;文筆峰上生楓,楓動峰不動”一聯(lián),馬背上時常吟出絕佳長短句的他,大概也會默然一笑了。
林蔭深處點綴幾座屋宇。我在屋宇間徘徊良久,細細搜尋毛澤東的遺蹤。觀覽墨痕猶存的紅軍標語后,又登上了洲頭飛檐五重、直沖云端的狀元閣。江風裹著綠意浩蕩而來,頻頻拉扯我的衣襟,如多年不見的寒暄故友。一時間,我成了這艘巨艦塔樓上的船長,放眼四顧,古城醴陵全城盡收眼簾,兩岸或明晃或灰暗的屋舍鱗次櫛比,一些瓦屋頂上裊裊升騰著炊煙。遠處山巒靜默而橫,像一道道凝固的厚實屏風,只有蒼翠在綿綿漫溢。山頂?shù)耐瓨枪掳炼?,似乎剛從云霄跌落而下。腳下的淥水無聲流淌,在城中彎出一個碩大U型,兩頭都漸漸細瘦,消失在茫茫原野盡頭。
像暢飲了一壇封存多年的村釀,我沉醉在眼前的畫圖里,久久不愿醒來……
在醴陵縣城二十五公里外的白兔潭鎮(zhèn),我領略了淥江另一種風韻。暮春時節(jié),煙雨迷離,山巒遠遠圍裹的一大片盆地間,淥水吸納天宇與四面而來的山澗、流泉和雨水,波光卻依舊浸透碧意,曲著腰身滔滔而涌。堤岸不曾有任何修飾,是千百年來河水反復啃咬的自然形態(tài),如犬牙差互,曲折前伸。濕漉漉的灘涂也寬窄不一,遍布綠意盈盈的雜草與灌木。兩岸農(nóng)舍三三兩兩,在綿延的碧樹間時隱時現(xiàn)。
我靜默在一座苔痕斑駁的石橋上,化成江南春雨圖中的一尊雕塑。橋下右側(cè)的水面上,一葉小舟隨意而橫,卻非“野渡無人舟自橫”,船頭坐著個披蓑戴笠垂釣的老者。偶爾,他會不經(jīng)意抬起頭,向橋上呆立的我張望幾眼。驀地,卞之琳的《斷章》一詩浮上我腦海:“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贝丝?,我與老者也互成風景了吧!
白兔潭是湘贛邊界一座百年古鎮(zhèn),也是三百里淥江上第一個重要碼頭。街道由諸多鵝卵石或青石板鋪就,如耄耋老人額上的一道道皺紋,盛滿時光的久遠與滄桑。街心尤為特別,青石板上嵌著一溜深深的獨輪車車轍,無聲訴說古鎮(zhèn)昔日的繁華。漫步街頭,我有些莫名的傷感,似乎聽出了“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的古韻。晚清時期與民國初年,這里曾車水馬龍、人流熙熙,僅鋪面便有南雜、布匹、醫(yī)藥、鞭炮等七八十家。商家厚道又不失精明的臉上,像暴漲的淥水一般漫溢歡愉與滿足。
悠悠淥水是古鎮(zhèn)的動脈,街面上堆積的貨物多由水運迢迢而來。株萍鐵路修通以前,江西萍鄉(xiāng)的煤炭被古銅色肌膚的挑夫們一擔擔挑到鎮(zhèn)上碼頭,再裝船,上淥水,轉(zhuǎn)湘江,遍覽兩岸旖旎風光后,進抵鬧嚷嚷的長沙和武漢,最終化為無數(shù)工廠與千門萬戶爐中的熊熊火焰。
令我感喟的是,淥水還在白兔潭滋養(yǎng)了一代將才陳明仁。一九二〇年,鄰鄉(xiāng)洪源的青年學子陳明仁考入長沙兌澤中學,畢業(yè)后回到清冷的白兔潭小學,做了一名尋?!昂⒆油酢?。忙時傳道,閑來讀書,淥水的濤聲與艄公的歌聲或溫軟,或粗豪,不時飄入窗欞。晚霞墜落時,陳明仁也常到江邊走走,甚或撲入水中,游幾個來回。與淥水寂寞相守三年,他終得其靈氣,一舉考入了廣州的黃埔軍校,從此龍飛在天,成為智謀百出的名將。一九四九年八月,那段天翻地覆的歲月里,他與程潛決然通電全國,宣布湖南和平起義,包括淥水在內(nèi)的三湘大地得以免去兵火的摧殘?;蛟S,此時淥水的奔涌,是多少年來最歡暢的吧!
在醴陵最西端的石亭鎮(zhèn)塘山口村,我又與淥水猝然重逢。
那是一個挨近端午的日子,初夏的陽光如剛成年的小子,剛烈而生猛。遠山在蒼碧漂染的云靄下靜默環(huán)列,圈出一大片綿延、平曠的原野。原野上挨擠著一丘丘稻田,禾苗翻滾的碧浪像一群歡騰的孩童,朝遠處雀躍而去。村舍或聚或散,都被稻田圍裹,似乎就要被無邊的綠意吞沒。一道水流從遠處山腳溶溶而來,在原野上溜達一陣,驀然拐個彎,又從另一方山腳滔滔而出,消隱在山巒深處。堤岸是一溜蔥翠而濃密的灌木,一株粗壯的老樹向水面傾斜,蒼遒的枝干遮掩了半個河道。幾只鴨子在河面愜意鳧游,偶爾將頭探入水中,又猛地拔出來,仰著脖頸大口大口吞咽。一條銀色的魚兒掙扎三兩下,殘存的半個身子便消失在了鴨子扁長的嘴里。
“這是什么河?”第一次來塘山口村,路上又一直縮在窗膜幽黑的小車里,我有些懵懂。
“淥江!”這里是同行友人的老家,話語里便溢滿自豪。似乎他鄉(xiāng)偶遇故知,我眼里也瞬間淌出異光。
驀地,一陣咚咚咚的鼓聲隱隱傳來,急促而幽眇,陌生又熟悉。孩童時代,在老家冷水江的資水岸邊,我常為這聲音而激蕩,甚或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但成年后遠離家鄉(xiāng),再也不曾真切聽過了。端陽將至,莫非這里也劃龍船?
我疑惑時,友人微微一笑,引我踩著田埂,穿越田壟,拐過河灣,一道筆直的河面豁然呈現(xiàn)眼簾。岸邊,一群老少撥開堤岸灌木叢,或者立在河灘上,笑意盎然望向河面。一只瘦長的龍舟正靠岸歇息,滿船漢子裸了胳膊,胡亂揩著臉上的汗珠或水滴,偶爾也有一兩人傾側(cè)身子,互相撩水嬉戲。另一只龍舟正如脫籠之鳥,劈斬波浪,迅疾向前飛駛。船頭挺立一個著橙黃救生衣的漢子,手中木槌急促起落,面前的紅色圓鼓便雷鳴般響起來。船舷坐著兩排衣著相同的精壯漢子,激昂的鼓點聲里,他們喊著震天的號子,身子一律前傾,手中的槳伸入水中劃動不止,極像爬行中蜈蚣密集的腿。不同的是,蜈蚣的腿有先有后,速度過于舒緩,木槳卻隨鼓點與號音起落,齊整劃一,速度也快疾如風。一時間,裹著綠意的藍天、山巒、稻田與村舍,都似乎沉浸在滿河的鼓聲、號聲和笑鬧聲里。
這是最素樸的鄉(xiāng)野淥水圖。我凝神觀看良久,也漾著笑臉,尋覓小徑,下到河灘,在鏗鏘的鼓點中掬一捧河水。水極清冽,手有些微涼。將水重灑河中,微波晃蕩,悠悠涌向下游,已尋不見剛才手中那一捧了。我驀然想,這些水其實比常局促一隅的我幸運,它們到淥口轉(zhuǎn)入湘江直入長江,能游歷長沙、岳陽、九江、蕪湖、銅陵、揚州、南京、南通和上海,閱盡風俗人情,遍覽繁華富庶后,又登堂入室或者跨過龍門,涌入莫測高深的汪洋,見識攝人心魄的颶風與狂瀾。只是它們還能回來嗎?漢代便有人發(fā)問:“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淥江雖樸野,卻是眼前水的根?!霸进B巢南枝”,“池魚思故淵”,水也一定如此。聽說,高空云雨多來自江河,又回了江河,但精準回到原來的河道恐怕很難。淥江的水,或許只能帶著永遠的鄉(xiāng)愁,漂泊異鄉(xiāng)了。
胡亂思想間,友人突然將我喚醒,我也啞然失笑,兩只龍船早已消逝在河道的拐彎處。此番來,我其實是想尋覓塘山口村一代驕子張子意的些許痕跡。張子意便是別離淥江后再不曾回來,包裹了永久鄉(xiāng)愁的一滴水。
他是紅軍戰(zhàn)史上熠熠的星座之一,先后擔任過紅八軍、紅六軍團、紅二方面軍政治部主任。長征路上,他留下了一部珍貴的《長征日記》,記錄了雪山、草地的點點滴滴。一九五六年起,他長期擔任中宣部副部長。一九八一年六月,淥水的龍舟鼓點又開始激蕩時,身在京城的他帶著對家鄉(xiāng)的無盡想望,駕鶴歸去。
依舊奔淌如昔的淥水,見證了張子意多年前的足跡:燈下苦讀,考上長沙長郡中學,與任弼時、李富春、陳賡和蕭勁光等英杰們是前后校友;畢業(yè)后回醴陵鄉(xiāng)下教書,仍然書生意氣,每每挺于潮頭喑嗚叱咤;一九二七年一月,他以北二區(qū)農(nóng)民協(xié)會委員長身份,參加毛澤東主持召開的農(nóng)民運動調(diào)查會;隨后又投身秋收起義,組織隊伍在老家山水間打游擊,不久劍指醴陵縣城,發(fā)起震悚湖湘的“年關暴動”。
多年后,我徘徊于牛筋草、馬齒莧、薺菜、蒺藜與各種灌木遮蔽的淥水堤岸,似乎依舊能聽見當年暴動激越的號角聲;而腳下的江水,或許也依舊隱匿著他疾步如飛的身影。
遺憾的是,我輾轉(zhuǎn)于村子各個角落,問遍老人,最終一無所獲。老人們說,張子意在村里的祖居,早被當年的民團報復而損毀。他一生無子女,但有個侄孫長期在身邊照顧他。老人們感嘆說,張子意臨終前,組織上曾派人去探望,寒暄后,問他還有什么要求?若他稍有一點私情,長期照顧自己的侄孫便可能會有不錯的前程。但張子意神色堅毅,一口回絕:“沒有了!”來人走后,張子意撐著病體,向侄孫解釋道:你是革命者的后代,要自食其力,不能靠組織提供什么特殊方便。
老人們抽著煙,不停嗟呀時,我默默環(huán)顧四野,夏日清風里,蔥碧的稻浪綿綿侵逼而來。淥水濤聲陣陣,輕輕叩擊村舍的墻壁,也久久叩擊我的心靈……
李白筆下澄澈、蒼碧如許的淥水,杜甫身影與詩情長相依偎的清波,淌過千百年的寒冬炎暑與風晨雨夕,流入二十一世紀后,卻像一個沉疴在身的老者,軀體枯瘦,面色灰黑,血流澀滯,澄碧與雅致已是昔年幽夢。
淥水怎么也沒想到,一段時間里,她滋養(yǎng)的兩岸眾多兒女,為了追求云中樓閣的所謂好日子,將過去田園詩般的寧靜、恬然與安康棄之天外。他們已不再似先輩們敦厚、素樸,不屑跪乳反哺,為博取幻夢中的金山銀山,屢屢戕害她這條仁慈的母親河。
于是,多少個清晨,朝霞不再絢爛,淥水成為藏污納垢之所,一次次承受不期而來的污穢沖刷;無數(shù)個黃昏,煙雨也不再明凈,淥水扭曲在陰霾毒素間,一年年被層出不窮的人類棄物折磨而呻吟。
那天,朝陽被灰蒙蒙的云翳久久遮隱,我徘徊在淥口的淥水岸邊,水面渾濁而黯淡,緩緩漂著一團團塑料泡沫、編織袋或者辨不出何物的棄物,已非“橋邊碧色是湘流”。往昔魚蝦追逐、嬉鬧而蕩出的圈圈漣漪,也早已沉寂,如不知遁歸何處的隱士。一株蒙塵的垂柳下,我與一位晨練的老人相遇,聊起了眼前的河流。他眉頭皺出道道溝壑說,你聞聞,河水都臭了,平時洗手都發(fā)癢,更別說下河洗澡了。他指指不遠處一個濃煙滾滾的煙囪:那家廠子就是罪魁之一,造孽?。?/p>
在醴陵鄉(xiāng)間某地,一位執(zhí)教鞭的年輕人指點正在忙碌采砂的淥水江面,對我痛惜地說:“這一兩年,不說別的,光非法采砂就讓母親河面目全非。前些天,采出的深坑還淹死了一個游泳的人?!焙舆叺牧~深處,一只隱伏的蟬應和著年輕人的聲音,似乎在撕心裂肺吶喊:救救母親河……
我心內(nèi)隱隱作痛,此后許多年,再不曾親近淥水。
這些年,“還淥江一江清水”的誓言與號角不絕于耳,淥水兩岸從省市到鄉(xiāng)鎮(zhèn)、村也都建立了河長制,魚蝦、白鷺又回來了的消息屢屢見諸報端和網(wǎng)絡。我似乎聽到了淥水歡快奔涌的聲音,又有了李白“天邊看淥水”的沖動。于是,借了一個機緣,我驅(qū)車五十公里,重新站在了白兔潭的淥水邊。
太陽正緩緩西斜,霞光染紅了兩岸。清澈的水流淙淙而涌,像一首鋼琴曲在流動。水面晃著點點金光,卻不妨礙接納廣袤的天光云影,令我瞬間想起范仲淹“上下天光,一碧萬頃”的句子。河灘上,果然有一群白鷺,或悠閑踱步,或沉然將長嘴伸入水中。高興了,展開翅膀飛了起來,挨著水面轉(zhuǎn)一圈,又翩然落地,像武俠小說里飄逸的俠者。
驀地,視野里出現(xiàn)了一個漢子。他弓著腰,左手提蛇皮袋,右手伸一把火鉗,正在撿拾什么。我尋路下到河灘,和漢子閑聊起來。他個頭不高,憨憨而笑,露一口不大齊整的黃牙。他姓彭,是村河長辦簽約應聘的河道保潔員,白兔潭像他這樣的保潔員還有六十多人。
老彭說:“我們每天從早上開始清潔河道,看看河里有沒有垃圾,有沒有人下河電魚、毒魚?!?/p>
閑聊間得知,與別的地方一樣,白兔潭鎮(zhèn)境內(nèi)的河長體系幾年前便已實現(xiàn)了村一級覆蓋。村里設立了專門的河長制辦公室,村書記任河長,每月得定期巡河,每次需有留痕記錄。村里還與每戶村民簽了環(huán)境保護協(xié)議。“統(tǒng)一給每戶發(fā)了生活垃圾筒,定時收集運送垃圾。村民的環(huán)保意識越來越強,很少見到直接往河道倒生活垃圾的現(xiàn)象了?!崩吓硌δ樥f。
說著,他又兀自往前去了。我望著他被霞光包裹的背影,笑意似乎還在他的后背悠悠漫騰……
追著三兩只白鷺的身影,拐過一道河灣,我又巧遇了一位正在巡河的民間河長。她姓姚,五十來歲,身材瘦小,頭發(fā)束成馬尾,白色衣服上套件天藍色志愿者馬甲,霞光中格外醒目。聊起守護母親河的起源,她說,其實挺偶然。二〇一二年,她參與了一些環(huán)保公益宣傳活動,呼吁老百姓盡量減少開車以節(jié)約有限的石油資源,減少大氣污染,守護藍天白云。
“幾場活動下來,我自己受到的教育最多。不僅學到了許多以前未曾知曉的環(huán)保知識,也意識到保護地球家園的重要性和緊迫感。”她笑道。
隨后,她組建了“碧水藍天行動”志愿者團隊,利用周末和假期開展凈灘與巡河活動,清理河灘垃圾,勸阻亂堆亂倒垃圾的行為。她有收獲,也有苦惱。一次,有個漢子隨手將煙蒂丟入淥水,還為自己彈出一道弧線洋洋得意。她給他遞過一份宣傳資料,請他以后不要亂扔。沒想到,漢子將宣傳單狠狠往河中一丟,嘴里罵罵咧咧“關你屁事”,轉(zhuǎn)身揚長而去。頓時,眼淚在她的眼眶打滾,但她還是忍住了委屈,默默下到河灘上,用棍子小心翼翼將被丟棄的宣傳單挑上來。
省市和區(qū)里相繼成立淥水河長辦后,她有了強硬的“后臺”,巡河時底氣也足了。她常常將發(fā)現(xiàn)的問題及時匯報給河長辦等部門,且不停過問,直到有了圓滿結(jié)果才作罷。
后來,她成為了民間河長大隊大隊長。我問及當了“官”的感受,她笑笑說:“有這個‘官銜,比起以前做單純巡河志愿者,事情更多了。我主要是希望帶領更多的人投入到環(huán)保行動中來。”
她說,她喜歡巡河。淥水悠悠流淌,鋪陳出兩岸秀美風光,永遠也看不夠。每次巡河,她除了發(fā)現(xiàn)環(huán)保問題、奔走解決外,還會用手機拍下很多感人的瞬間與美不勝收的風景:絢爛的野花,搖曳的垂柳,乳白的霧靄,金色的晚霞,可愛的水鴨,蕩漾的碧波……
“哪天你再來,我給你看保存的相片,真的很美!”她說。
我笑著應承。與她告別后,我沿河邊走了一段又不經(jīng)意回過頭,她仍然站在霞光里目送著我。我想,已無需看她拍攝的照片,她就是最美的風景……
晚霞還在天邊燃燒,天地間像鋪開了一幅絢爛的壯錦,淥水江面似乎也著了火。幾只小巧的野鴨在水面浮游,時而全身沒入水中,在我擔心它們安危時,不遠處水面“嘩啦”一聲,它們悠然鉆出水面,又自在地游蕩開來。我心內(nèi)感慨著:李白筆端的淥水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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