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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開的夜晚

        2021-12-03 04:36:44月島
        上海文學 2021年12期
        關(guān)鍵詞:阿澤姨媽舅舅

        月島

        墻壁粉刷一新。晨光照上去,是新鮮耀眼的白。地板像是剛打過蠟,反射出初秋時節(jié)特有的清朗柔和的光。媽媽拿著抹布,正細細擦拭客廳迎南的那面落地窗。爸爸則在淋浴間,按照她的要求,把卸下來的紗窗全部沖洗一遍。

        我撿了只熱好又放涼了的包子,對媽媽說,“不用這么著急,還有大半個月呢?!?/p>

        媽媽忙得頭也不回。

        “事兒多著呢。到時候要貼雙喜。窗戶灰乎乎的,像什么樣?窗簾還是春節(jié)洗的,也得卸下來重洗?!?/p>

        對于下個月的婚禮,她顯然比我緊張得多。

        “你要肯聽我的啊,不搞接親那一套,也不用這么麻煩?!蔽艺f。

        媽媽停下手里的動作,側(cè)過身來,不滿地看了我一眼。

        “你不幫忙,就少說話?!蹦抗馄车轿沂掷锏陌?,又說,“你不知道再去熱一下?睡到這個點才起來。去喊小陳起來吃飯?!?/p>

        阿澤還沒起床。我們是昨天深夜到的家。下班后,阿澤接上我,從我們工作的城市駕車三小時,回到這個我生活了三十年的小城。這次回來,主要為了商議婚禮的一些細節(jié)。其實無非是迎親隊伍幾點出發(fā),幾點到達這樣的瑣事,電話里就能溝通,但媽媽執(zhí)意讓我們回來一趟。她認為,這種大事,必須坐下來商量。

        若按我跟阿澤的想法,挑一個周末,邀請親友共聚一堂,吃頓飯即可?;槎Y的目的無非在其社交意義,附著之上的那些禮節(jié)儀式,像極了幼年時的鄉(xiāng)村廟會,鬧哄哄的,毫無浪漫可言。這個想法遭到媽媽的激烈反對。

        笑話,哪有姑娘不接親就自己跑人家去的?這是要落人口舌的。這是她的看法。爸爸認為——他向來是個溫和派,或者用他自己的話說,“中庸派”——他認為,有些風俗還是要遵從的。至于程序,可以刪繁就簡,畢竟是新時代了嘛。

        我沒有過分堅持。小城鎮(zhèn)就是這樣,格外在意禮節(jié)。很多時候,禮節(jié)比事情本身更重要。沒關(guān)系,婚禮第二天,我跟阿澤就要登上遠赴歐洲的航班,在那里,度過愉快的一周。那些迷人的古堡、島嶼和教堂,足以滿足我內(nèi)心浪漫的期許。

        推開小房間的門,阿澤已經(jīng)醒了,正歪在床頭,翻一本封皮開裂的舊相冊。這間房原是外公住的。外公一生儉省,搬來時,非把鄉(xiāng)下老家的家具帶著。床是繃子床,靠近床腳的褐色棕絲已斷了好幾股。棗紅的五斗櫥漆面斑駁,散發(fā)著經(jīng)年累月舊衣物和樟腦丸混合的氣味,櫥面上擱著外公喝茶的白瓷缸和看報的放大鏡。他過世后,這些陳設媽媽未作變動,唯有將床鋪卷了起來。

        我和阿澤確立關(guān)系后,偶爾回來,媽媽會早早把這張床鋪好。阿澤就懂了。我睡自己房間,他睡小房間,一直如此——盡管我們早在半年前就已同居一室。同居的事,我自然沒主動跟媽媽說過,但懷疑她隱約知道。她知道,但從不說破,這樣就可以假裝不知道。

        見我進來,阿澤沖我神秘地笑了一下,招手叫我過去。他指著一張照片說,“這個是你吧?”我湊過去,是一張黑白家庭照。一座低矮的磚瓦房。外公的家。媽媽正抱著我,站在門前一株繁茂的泡桐樹下,目光嚴肅。她是家中長女,十幾歲時,母親突然離世,留下小她兩歲的妹妹,和牙牙學語的弟弟。幾年后,外公因病內(nèi)退,她頂職當了民辦教師,又在那幢老房子里生活了五六年,直到遇見爸爸。

        照片里的我?guī)讱q?分辨不出。說實話,要不是被媽媽抱在懷里,我甚至不敢相信那是我。頭發(fā)稀疏,眼睛瞇縫。丑娃娃一個。難怪阿澤偷笑。

        “我看就這張翻拍一下,傳給婚慶好了?!卑烧{(diào)侃道。

        前些天,婚慶公司的人讓我們提供一些晚宴時可以用上的素材,例如我倆的生活照,各自的童年照片,諸如此類。這次回來,有一項任務便是翻拍些老照片。

        我反擊道:“我漂亮照片多著呢?!狈藥讖?,很快遭到阿澤再一次的嘲笑。這本相冊也是外公從鄉(xiāng)下搬過來時帶來的,存的都是些老照片。小時候,我性子野,成天在外公家漫山遍野地瘋跑,皮膚曬得黝黑,配上短至眉上的運動頭,實在是談不上漂亮。幾頁翻過去,不是爬樹摘桃的,就是下塘摸魚的,沒一點兒女孩的影子。

        阿澤一張張看過去,用一種夸張的語調(diào)說:“看不出你小時候挺皮呀,像誰???”

        有那么幾秒鐘,我未作回應。一個模糊的畫面在我腦海中轉(zhuǎn)瞬即逝。一個似曾相識的問題,和一個脫口而出的答案。

        留著運動頭的我,倚在媽媽身邊。對面的人問,你既不像你爸爸,也不像你媽媽,你說你像誰呢?我立刻用一種學來的小大人的口吻,洋洋得意道:像我舅舅唄,外甥都像舅——無數(shù)個茶余飯后,媽媽跟姨媽在一次次閑聊中,得出這個結(jié)論。若是往常,媽媽該瞪我一眼了。搶話,饒舌,都是要挨罵的。但這回我有把握不會挨罵。果然,媽媽寬容地笑了,笑容里有幾分寵溺,又有幾分無奈?!笆峭ο袼暇??!彼f。

        我笑著合上相冊,說,“我啊,誰也不像。”

        午飯很豐盛。媽媽進進出出,不停往餐桌上端菜。爸爸興致也很高,拿出珍藏多年的老酒,邀阿澤共飲。幾杯酒下肚,話就多起來。女兒要出嫁了,他有些激動。一眨眼前,我還是他眼里的小姑娘呢。曾經(jīng)有段時間——在我還小的時候——他對我未來的婚姻有過短暫的憂慮。如今,他顯然對這個女婿非常滿意。

        阿澤不勝酒力,很快有了醉意。我勸他們少喝點,爸爸嫌我掃興。我說:“別光顧著喝酒,正事不談。婚禮來賓你們都請過了吧?”

        爸爸說:“你就放寬心吧,電話都通知到了?!?/p>

        我又問:“都通知了?”

        爸爸沒作聲,瞄了眼媽媽——她正專心致志把一塊肉從筒子骨上剔下來,像是沒聽見我們說什么。他又瞥了眼阿澤,隨即端起杯,把剩下半口酒嘬進去,說:“吃飯吃飯。有什么事飯后再談。”

        飯后,媽媽把碗碟往廚房里收,我跟進去幫忙。爸爸湊過來,提議讓丫頭陪他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我有些驚訝。通常,他只會叫上阿澤,好“飯后一根煙,賽過活神仙”去。媽媽聽了,什么都沒說,只叫我把垃圾帶上。

        臨出門,我們換鞋時,她又突然從廚房里出來,急匆匆走到門口,壓低了聲說,“他要是不來便不來。犯不著求著他來?!?/p>

        屋外秋光正好,天藍得通透。樓下的幾株早桂已靜靜開放,散發(fā)出陣陣濃郁的香氣。爸爸點了支煙,說了幾句“天氣真好,不冷不熱”之類不相干的話。他在醞釀如何開口。老一輩的事,需要小一輩插手,他大概也覺得挺沒意思。

        其實不用他說,我也猜到了。自從兩年前那次不歡而散的家庭聚會后,我們同舅舅一家完全斷了往來。彼此的近況,全靠姨媽一張嘴傳來傳去。我的婚訊,姨媽想必早已傳到了舅舅耳里。但他沒有任何表示。沒有恭賀,更沒有詢問婚期。

        爸爸說:“你媽呢,賭著氣,不肯主動開這個口?!?/p>

        我心想,那是自然,換我也不愿意。

        兩年前的那次聚會,是舅舅主動牽頭,說年關(guān)將近,一家人聚聚。起初,媽媽并不樂意赴宴。舅舅委托姨媽從中斡旋。姨媽勸媽媽:“算了,老頭子都走幾年了,何必慪這口氣呢?”

        姨媽說的是外公。

        早些年,外公一直住在鄉(xiāng)下老宅,靠著舅舅過。農(nóng)村都是這樣,老人靠著兒子過。有一年,媽媽突然把外公接來與我們同住。那時,我們一家還住在爸爸單位的筒子樓里,五十平的小套間。媽媽在我的小房間掛了層簾子,我住里間,外公住外間。

        “鄉(xiāng)下那么寬敞,外公為什么不???”我問。媽媽冷著臉不說話。住了一陣兒,我知道了原因。外公飯量大,早晨醒來就得吃飯,不然餓得心慌——那時候,我們都不知道這是糖尿病人的典型癥狀。他醒得早,起來到稀飯鍋里滿滿舀上一碗。厚厚實實一碗撈走了,剩下的就稀了。等舅舅一家起床,舅媽喝了口稀飯湯,說:“人家老人都是心疼小的。咱們爸爸可真是顧嘴,也不怕孫子稀湯稀水的喝不飽?!彼曇敉Υ?。舅舅一言不發(fā)。外公坐不住,站起來去了里屋,舅舅也沒有跟進去。這種零零碎碎的事多了,外公待不住,干脆搬了出來,在我家和姨媽家輪換著住。幾年后,我家換了三室的房子,外公便常住下來。

        事情本該就這么過去了。家家都有這樣的事,不是什么過不去的坎。幾年前一個冬日的清晨,外公下樓遛彎,踏空了一步,摔在過道。那天很冷,樓梯間空蕩蕩的,沒人發(fā)現(xiàn)他。等發(fā)現(xiàn)時,沒能救回來。媽媽很內(nèi)疚。

        她內(nèi)疚,于是反復在心里推演其他可能。如果早點發(fā)現(xiàn)呢?如果那天沒去遛彎呢?如果不用爬那該死的樓梯呢?想得多了,壓在心里的一些情緒便再度翻涌起來。她覺得,如果住鄉(xiāng)下老宅,外公就不用爬樓梯。不用爬樓梯,他就不會摔這一跤,更不會死。

        她把這個想法在姨媽那兒哭訴了一遍。外公的葬禮上,她又當著旁親的面,將這些話朝著舅舅那兒砸過去。

        “這些年,你對爸爸盡過什么孝?”媽媽指著舅舅鼻子,“你叫他連自己的家都住不下去啊。”

        舅舅回她:“老頭子靠著你住,退休金都落到你口袋了,你可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p>

        那之后,兩家人除了每年祭祖時相聚,很少再走動。

        姨媽勸媽媽,就這一個親弟弟,還能一輩子當仇人?她希望媽媽和舅舅能趁這個飯局,握手言和。姨媽說,既然舅舅主動遞橄欖枝,不如就借坡下驢,算了吧。聚會如期舉行,卻沒能按姨媽的心愿,走向其樂融融的結(jié)局。飯吃了沒兩口,舅舅開口讓媽媽幫即將職校畢業(yè)的表弟謀個工作。之后,三句話不投機,又是大吵一場,甚至把姨媽也攪和進去,最后鬧哄哄收場。找工作的事,自然是不了了之。

        爸爸吐了口煙,說:“他到底是你舅舅。你婆家要是問起來,娘家就一個親舅舅,怎么婚禮都不來參加呢?誰面子上都不好看。”

        爸爸的想法是,他跟媽媽不出面,由我和阿澤兩個晚輩去給舅舅送張請柬。這樣一來,既顧全了面子,也盡到了禮節(jié)。我猶豫片刻,答應下午就把請柬送去。

        我已經(jīng)有些年沒回過老家了。外公在世時,偶爾陪他回去轉(zhuǎn)轉(zhuǎn),見見鄉(xiāng)鄰。他一走,就沒了回去的理由。一路上,我領著阿澤七拐八繞的,竟開錯了幾次路,遲遲找不對地方。

        等遙遙看見粼粼一片水面,我才放下心來。那是本村的水庫。小時候,我覺得它簡直像大海一樣寬闊,現(xiàn)在看來,不過小小一方天地。四五歲那會兒,我曾偷偷溜進水庫游泳——準確地說,是舅舅領著我偷偷去的。那時候,鄉(xiāng)下還沒有游泳圈這樣的洋玩意。舅舅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個豬尿泡,吹得鼓鼓囊囊的,系在我胳膊上。他潛在水里,托著我的肚子,任我在水里撲騰。那時,舅舅十七八歲,正在鎮(zhèn)上一家汽修鋪當學徒。

        車開到岔路口,水泥路邊緣立著一間簡陋的蔬果便民店。原先雪白的外墻經(jīng)雨雪和灰塵的多年侵蝕,變得灰撲撲的。我記得剛開業(yè)那天,門前燃了長長一串炮仗,村路上噼噼啪啪頓時開滿了猩紅色花穗。舅舅整個人喜氣洋洋,外公也挺高興。雖說早前有些不快,但這最小的兒子波波折折終于置了業(yè),未來有一份依仗,做父親的心中總是寬慰。在此之前,舅舅已換過了不少行當。起初干汽修,爾后盤了輛二手面的跑客,接著又跑過一段時間長途。最后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小企業(yè)做水電維修,包兩餐,交五金,至于工資,用他自己的話說——“餓不死也撐不傷”,自然也沒干長久。媽媽說他總是想“一鍬挖個金娃娃來”,這間便民店,她看恐怕也開不長久。出人意料的是,一去近十年,這間店倒一直開下來了。

        我抵在玻璃門上使勁兒往店里看。四排貨柜,兩節(jié)柜臺,都還是老樣子,舅舅卻沒有像往日那樣,坐在柜臺后面斗地主。我讓阿澤往老宅的方向開。

        村路狹長。一路上,冬青樹的枝葉不時劃過車窗,發(fā)出沙沙的聲響。蔥郁的葉片間,藏著一串串翠綠的小果,掉在路上的幾顆,被車輪一壓,發(fā)出噗噗的爆裂聲。我突然想起什么,問阿澤,“你小時候有沒有玩過竹炮?”

        “竹炮?鞭炮?”

        “不是,是一種用竹子自制的彈丸工具。”我告訴阿澤。

        細竹取中通一截,兩端塞上冬青樹的果子。找一根長筷,削至剛好能塞進竹筒的粗細,從一頭把果子猛地搗進去,氣壓就會把另一頭的果子彈射出去,可以用來打鳥。

        “你小時候好玩的東西倒挺多?!?/p>

        “我舅舅給我做的?!蔽艺f。

        在他給我做的那些玩具中,這算最簡單的一個。手槍、竹蜻蜓、木頭車……我能想到的,他都能給我做。而只要我想要,他都愿意給我做。隔三岔五,我都要在小伙伴面前炫耀一番我的新玩具。直到他進城打工,我才失去炫耀的資本。很多年后,我看到那些價格昂貴的手辦,總會想到,小時候舅舅就給我做過這些,做工一點兒不比這些差。

        阿澤聽我談起這些,神情有些驚訝。我明白原因。我曾經(jīng)淡淡地提過,我們與舅舅一家關(guān)系并不好。我和他戀愛這幾年,舅舅也確實鮮少出現(xiàn)在我口中。我慶幸阿澤只是靜靜傾聽,沒有發(fā)問。如果他問,你不是不喜歡你舅舅嗎?那我真不知該怎么回答。

        汽車駛近老宅,一個清瘦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門口,手捧茶杯往外張望。大概以為我們只是過路人,抬腳欲往屋里走。直到小車緩緩開到那棵泡桐樹下停住,他才疑惑地走過來。

        “你們找誰啊?”他問。

        我下車走過去?!熬司恕!蔽液傲艘宦?。他一愣,臉上閃過一絲驚喜,隨即收住了。

        “安安來了啊。怎么今天想到來我這兒?!彼恼Z調(diào)里有一絲矜持,一點防備。

        我告訴他下個月的婚事,今天是來送請柬的。聽了這話,他整個人舒展開,臉上露出松快的笑。

        “快進來坐?!彼泻粑覀儯S即朝屋里喊了兩聲,“小姜,小姜……安安來了,小陳也來了。”隔了一會兒功夫,舅媽從樓上走下來。外公搬走沒多久,老宅翻新,蓋了二層小樓。

        “喲,安安來了嘛。稀客稀客?!本藡屨f。

        “你快去撈只老母雞,晚上殺了煨湯?!本司藢藡屨f。

        我和阿澤趕緊推辭,告訴他們晚上還有別的安排。

        “外甥女多會兒回來一次,一定要吃個飯再走?!本司苏f。

        舅媽換下拖鞋,穿了雙膠鞋,往后院去了。我問舅舅,小賣部怎么這么早就關(guān)門了。他說今天沒什么生意,干脆早點回來。平日里,生意冷清,只有逢年過節(jié)能多賺點。

        “村里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就剩些老的在家,能買什么東西呢?”他說著,手往路對面一個破敗的平房一指,“那戶的老丁頭上個月剛死。往年,他每個月都要在我這兒買五斤冰糖磨牙。這一死,以后又少一個進項?!?/p>

        他絮絮不停地說,我含含糊糊應著。

        他的話里有一種我不喜歡的氣息,就像他原先潔白的牙齒上,如今浸染的煙漬一樣,刺眼,渾濁,讓我本能地避開目光。我希望他能說點別的什么,說說往日的時光,那些我熟悉的歲月。

        我說,“舅舅,剛剛我路過水庫,想起小時候你帶我去游泳,拿豬尿泡給我當泳圈?!?/p>

        舅舅一愣,噗哧一聲笑了,“這你都記得?那一回,我被你媽罵個半死。早知道就不帶你去了。”

        我也笑起來。那天,我手忙腳亂一通撲騰,沒一會兒就把那個豬尿泡給搗破了,嗆了好些水?;厝ズ?,媽媽氣得直跺腳,罵舅舅太荒唐,盡耍些小聰明。

        聰明。小聰明。在我小時候,這兩個詞總是輪番從大家口中出現(xiàn),用來評價舅舅。有一年,他把修理鋪報廢的摩托車發(fā)動機裝在他那輛二八大杠上,顫悠悠從鎮(zhèn)上騎回村里。村里人都湊過去看熱鬧,說,這小子倒挺聰明??梢徽Q?,大家話風又變了。農(nóng)活也干不好,家畜也養(yǎng)不好,光有些小聰明有什么用呢?爸爸的評價略有不同。爸爸說,“你舅舅那不叫聰明,叫聰明過了頭?!?/p>

        那是我們家剛換了三居室時,臨近裝修,舅舅主動請纓,要承擔水電活兒。他說,“這些我都能干,何必雇人多花冤枉錢。”那之后他起早貪黑,搭進周末,十來天就把水電布好了,確實省了一筆花銷。媽媽很高興,不為錢,為了這個弟弟。但很快,舅舅言語里便流露出另一層意思——省下的那筆,于情于理該犒勞他。最后自然是給了錢,且不比雇別人的少。

        “也不能怪他?!眿寢屨f,“人窮志短,馬瘦毛長?!闭f完,像是對爸爸解釋,又像是為了說服自己似的,補了句,“再說,給外人不如給自家弟弟。也就這么一個弟弟?!?/p>

        就這么一個弟弟。這句話,如同一條金科玉律,一柄尚方寶劍,在漫長的歲月中,一亮出,便足以斬斷那些絲絲縷縷,晦暗不明的情緒。爸爸哼了一聲,“我說什么來著?聰明過了頭?!?/p>

        聰明過了頭。聰明過了頭。可我曾經(jīng)那樣篤定,舅舅就是聰明。我甚至一度認定,沒人比我舅舅更聰明。

        我記得有一年水庫開閘,好些魚隨巨大的水流沖向水田和河洼。村里人一窩蜂脫了鞋下河摸魚,舅舅卻不去。他站田埂上觀察了一會兒,領著我往上游走,尋覓到土壩上一小處豁口,在那兒守株待兔。那天,我們捉到一條兩尺半長的魚王。

        我問舅舅,“你記不記得,當時它尾巴用力一掃,把你小腿肚都打青了。”

        舅舅瞇了瞇眼,“有這回事?我怎么不記得了?”

        “我本來也忘了?!蔽艺f,“一回來,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來了?!?/p>

        他聽得津津有味,笑起來道:“看來我年紀大了,記性差嘍。還記起什么好玩的事了?”

        還有什么呢?我猶豫了??晌覀円呀?jīng)很久沒有這樣坐下聊天了。氣氛如此融洽,舅舅看上去那么興致勃勃,好像往昔所有的不快都在這樣一個晴朗秋日的午后,消散在穿堂而過的風中。

        我說:“舅舅,我一直想跟你聊聊我快十歲那會兒,咱倆一起謀劃的那樁大事?!?/p>

        舅舅臉上閃過一絲驚詫,隨即不自然地笑了笑,“哦,那件事兒啊?!彼恼Z調(diào),像是給一個故事開了個頭,停頓片刻,好細細往下說??梢痪湔f完,久久沒有接上下一句,只剩令人難熬的沉默。這沉默讓我懊悔。

        我說過,舅舅曾外出闖蕩過幾年。那是我最失落的幾年,再也沒人陪我玩,也沒人給我做玩具了??蓻]過兩年,舅舅又回來了。據(jù)說,是在外面惹了事。具體什么事,媽媽跟姨媽不當我面說。我也并不在乎。舅舅回來,我開心還來不及,管他惹了什么事。

        回來后,爸爸托鄉(xiāng)政府的人幫忙,為他在鎮(zhèn)上的國營花炮廠謀了個差事。那時,我已上小學三年級,可一到周五,還是愛往外公家跑。有一天,我在哪兒都找不到舅舅的蹤影,便往我們常去的后山跑。后山也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只有竹林里隱約傳來刺刺啦啦的動靜。我尋著聲鉆進去,看到一小束火焰正撲哧撲哧從炮筒里躥上來。舅舅看見我,先是很驚慌,隨即問,“好看不?”“好看。”我說,“可是你怎么在這兒放煙花呢?天還沒黑呢!”舅舅說,他要告訴我一個秘密,我誰也不能告訴?!拔野謰屢膊荒芨嬖V?”“不能?!薄昂?!”我爽快地答應了。舅舅說不能說,那就不能說。

        舅舅說,他要自己做煙花?;ㄅ趶S里的活兒太簡單了,一點意思都沒有。他要做那種能變出圖案,變出花紋的煙花。等他學會了,就不用領著花炮廠那點死工資,可以自己出來做生意啦。到時候,肯定有人搶著買?!翱墒悄隳檬裁醋瞿??”我問。舅舅說,工廠一天忙下來,工作臺上會剩下不少廢棄材料,他可以偷偷帶回來用,藥品劑啊,金屬粉啊,亮珠啊……那些詞,我聽不懂,但我很興奮。舅舅要做出能開出花朵的、能變成動物的煙花來了,這可了不得。等做出來,我在同學面前該怎樣炫耀是好呀!

        那之后的幾個月,我殷勤充當舅舅的助手,熱切盼望每一次實驗。每一次,都有新的進展。光會閃了。花會動了。有一天,舅舅說,今天這個如果成功的話,可以盤旋一圈,像眼鏡蛇那樣。我興奮地守在一旁。舅舅點燃火信,火花哧的一聲燃起,幾秒的功夫,它果然像眼鏡蛇那樣繞起圈來,可繞著繞著,蛇頭突然調(diào)轉(zhuǎn)方向,往我這里襲來。

        我覺得太陽在我右眼中燃燒,轉(zhuǎn)瞬熄滅。

        有長達半年的時間,我被圈在家里靜養(yǎng)?,F(xiàn)在回想起來,我可能就是從那時變了性情,從一個野丫頭,變成文靜的姑娘。

        最初一個月,右眼看不清東西。倒不是完全的黑暗,怎么說呢,像是世界下了一場很大的霧,所有風景都在霧里。每過去一天,霧氣消散一點。直到有一天,醫(yī)生說,沒多大問題了,不影響正常生活。眼球上留了一個小小的疤,但除了檢測儀那端的醫(yī)生,肉眼看不出來。也就是在那段時間,我聽見爸爸跟媽媽竊竊私語:怎么辦呢?就算不影響學習,以后怎么嫁人呢?

        我可從沒考慮過嫁人這件事,但我很害怕。害怕的緣由很復雜。一部分是害怕我從此要變成獨眼龍了,還有一部分是對我和舅舅的秘密暴露了的擔憂。這下舅舅要被媽媽罵死了吧?他的計劃還能繼續(xù)下去嗎?

        媽媽有沒有罵他,我不確定。想必是罵了。因為他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露面,媽媽不準他來。等他再次出現(xiàn)在我家,是我的右眼漸漸能看清東西之后。他一來,我得到確認,他的宏偉計劃確鑿無疑破了產(chǎn)。

        事故發(fā)生后,他抱著我一路狂奔到鎮(zhèn)上的衛(wèi)生所。醫(yī)生詢問情況時,他竟慌張到忘記為自己編一個說得過去的借口。醫(yī)生知道了,很快其他醫(yī)生也知道了,可以料想,所有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ㄅ趶S的人也知道了。本來,事情也不該鬧那么大,但我后來才知道,他帶回來的那些所謂邊角料,遠遠不止是邊角料。媽媽出錢出力,總算把事情擺平。爸爸作為介紹人,也弄得灰頭土臉。他對媽媽憤憤道:“以后你弟弟的事兒,少叫我摻和?!?/p>

        我忽然醒悟,媽媽為何執(zhí)意叫我回來。心里賭了氣的人,大概不止她一個。而她那一通“他要不來便不來”的話,恐怕,也并不是說給我聽的。

        談話戛然而止。愉快的情緒消失了,氣氛變得窘迫。舅舅干咳了兩聲,目光落向地面,一會兒又飄到門外。我急于打破沉默,想解釋點兒什么?!拔乙恢毕敫嬖V你,我從來沒有記恨過你?!薄蚁脒@樣告訴他。我提起這件事,沒有一丁點兒埋怨或挖苦或嘲諷的意思。恰恰相反,那是我少年時期做過的最絢麗的夢,最盛大的冒險。我曾經(jīng)充滿期待和希望,而今想起,只覺得傷感??晌矣帜芙忉屖裁茨??他又能相信什么呢?他只會覺得,我是在提醒他,提醒他曾經(jīng)的失敗和荒唐。

        我張了張口,卻終究什么都沒說。我沒法兒開口。

        舅媽從后院回來了,手里拎著個籃子,里面有十多個雞蛋。

        “雞都飛樹上去了,不好逮。我收了點蛋回來?!彼f。

        舅舅愣了愣,站起身來,說,“我去逮?!?/p>

        我起身拉住他,“你就別忙了?!蔽艺f著,從包里掏出請柬遞過去。

        他伸手接了,感慨道,”外甥女都結(jié)婚嘍?!庇庹归_,他念起那排精致的墨色花體字:“新世紀大酒店,有派頭。還是安安有出息啊,飛走了,飛到大城市去咯。咱們康康要能學學他姐姐就好了。”

        舅媽的臉色明顯沉了下來,“咱們家康康也不差呀。問題是,沒人肯幫,沒人肯扶呀?!?/p>

        她還在為上一次爸媽沒有幫忙的事而記恨。

        姨媽費心張羅的那場飯局進行到一半,舅舅起身敬酒。他有些醉了,端著酒杯潑潑灑灑走到媽媽面前,說,“大姐,我算是從小被你帶大的,我敬你一杯?!?/p>

        媽媽聽了,表情松動下來,也端杯站起身。

        舅舅一口干掉杯中酒,說,“大姐,康康眼見著要畢業(yè)了,到時候要請你們幫幫忙?!?/p>

        媽媽愣了愣,低聲說了句,“哦,是這么回事?!?/p>

        舅媽在一旁幫腔,“是啊大姐,康康的工作,就全靠你跟大姐夫了?!?/p>

        媽媽的酒杯遲遲舉在胸前,“我看吧,能幫就幫?!?/p>

        舅舅又說,“大姐,我可就指望著你了。你是我們家命最好的。你命最好,你就多幫幫我們,多幫幫你侄子?!?/p>

        媽媽皺了皺眉,按捺住不快?!皼]人天生命好,“她說,“日子是要靠自己過的,哪有人躺著就能吃上飯?”

        這句話觸了舅舅的霉頭。

        “大姐,你這話我就不愛聽?!本司说恼Z調(diào)上揚起來,“誰家誠心不好好過日子?我有你那個日子,我也想好好過啊。你要不是頂了爸爸的職,能端上鐵飯碗?能嫁給我姐夫?能當上城里人?”

        姨媽紅了臉,慌忙打斷他,“三弟,我看你是喝多了!瞎說些什么!”這倒是提醒了舅舅,他不顧姨媽阻攔,接著說道:“爸爸內(nèi)退那會兒,我還小,可二姐不就小你兩歲嗎?她就不能頂職,不能嫁個城里人?大姐,你一向霸道慣了,這個家,誰不讓你幾分……”

        媽媽把酒杯狠狠往桌上一摜,身子發(fā)抖,“你們兩個有沒有良心的東西!”她指著兩弟妹的鼻子,細數(shù)起一件件往事:舅舅開小賣部,她偷偷塞了錢;姨媽家女兒上不了大學,她到處托人找關(guān)系;外公晚年全靠她一個人贍養(yǎng)。一樁樁,一件件,說到最后,竟不爭氣地哭起來。

        事后很長一段時間,她聲稱從此跟這兩個人不再來往。姨媽一通通電話打過來,她一通通掐掉。等終于接通了,幾場眼淚一流,幾句心窩子話一掏,倒又和好如初了。也許姊妹間的感情就是這樣,剪不斷,理還亂。只是自那以后,原先就不熱鬧的家族微信群更加靜悄悄了。姨媽偶爾會發(fā)些養(yǎng)生保健信息,爸爸時常轉(zhuǎn)發(fā)幾條國內(nèi)外新聞,而舅舅從不說話。舅舅不說話,媽媽自然更不說話。她被她最疼愛的這個小弟傷了心。她有權(quán)不說話。

        想到這些,想到舅媽話里的語調(diào),我突然覺得我也該端起架子,擺出姿態(tài)來,便客套地朝他們笑了一下。

        “路途還挺遠的。你們看時間吧,有空就來玩,沒空也沒關(guān)系。”

        舅舅原先正翻來覆去細細把看那張請柬,聽到這話,猛地抬起頭來。

        他合上請柬,“有空就去,有空就去。做小生意啊,一天都離不得人呢。刨一天土,吃一天食,不比你們哦?!?/p>

        說著,他又笑起來。那是不同于先前的一種笑。媽媽說,“你舅舅跟小姜結(jié)婚之后,就學會了假笑。”但我不覺得那是小姜舅媽那樣的假笑。他的笑不知怎么,讓我想起四五歲那年,那只癟了的豬尿泡。舅舅背著我往家走,我扭過頭去看,那只豬尿泡像一塊污濁的塑料泡沫喪氣地漂在水中央,氣還沒漏完。等再走上一截,我回頭看時,它已經(jīng)不在了。

        我真希望,我不用這樣跟他說話,他也不用這樣笑。

        我示意阿澤起身告辭,舅舅客套了幾句,沒再挽留。

        汽車緩緩駛離老宅。天色將晚,一抹濃重的陰影沉沉墜下,逐漸淹沒身后的屋頂和樹梢。倒視鏡里,舅舅的身影立在屋門口,即將被周身的夜色吞噬。我突然非常難過,像是有一部分時光,隨著我的離開,就這樣永遠留在了身后。而下次回來,它們將早已消逝在此時的夜色中了。

        我原以為,我們回去后,媽媽會打探舅舅的反應,或是舅媽的態(tài)度。但她什么都沒有問。她給我們開門,淡淡說了句,“回來了啊?!焙孟裎覀冎皇浅鲩T兜了個風,散了場步。

        很快,我們把婚禮當天的行程安排、酒店住宿、晚宴程序挨個敲定下來。宴會廳門口設迎賓臺,我對媽媽說,“過幾天,你要把來賓的具體名單給我。到時候,得把這些名字做成席位圖,掛在簽到臺那兒。”

        “要具體的人名字?”媽媽有些意外。

        我向她解釋,這樣一來比較方便。賓客到了,一眼就能看到自己坐哪兒。

        “哦,知道了?!彼龖艘宦?。

        隔了幾日,我打電話問她名單整理好沒有。她有些不耐煩,說,“急什么,不是還有半個月么?!?/p>

        我有些不開心,“婚慶公司那邊催了幾遍了,制作還要花時間呢,你得趕緊給我?!?/p>

        她開始質(zhì)疑席位圖的必要性,“我還是頭一次聽說要把人名字全寫上去的。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事兒嗎?”我覺得莫名其妙,那么多繁文縟節(jié)她都堅持照做,這點小事倒嫌麻煩了?

        “萬一有人臨時有事來不了呢?”她語氣很不好。

        “來不了就空著好了呀。能有幾個臨時來不了的?”我的火氣也上來了。

        “那要是有人臨時要來呢,你叫人坐哪兒!”

        我愣了片刻,旋即領悟過來。

        我賭氣道,“媽媽,請柬我們送到了。他要是不來,那也沒辦法?!?/p>

        媽媽不吭聲。聽筒里傳來深深的吸氣聲,再開口時,她的嗓子有些啞。

        “我最近,老夢到你外公外婆?!眿寢層镁徛恼Z調(diào)說道,“老夢到我們姐弟三個小時候?!?/p>

        “那時候多苦啊。你外婆走得早,我每天天不亮就得起來,燒柴煮飯,出去割豬草。你舅舅聽見動靜,一骨碌爬起來,要去給我背簍子。他那時候才四五歲。”

        媽媽結(jié)婚那年,舅舅剛剛初中畢業(yè)。他跟媽媽講,他不想接著讀書了,想出去闖闖。媽媽覺得,他哪是不想讀書啊,他從小學習就好。他只是不想成為負擔,讓姐姐在姐夫面前跌份——剛結(jié)婚,上頭養(yǎng)老的,下頭還要養(yǎng)小的。

        我聽著這些話,腦海里閃現(xiàn)著一幕幕舅舅的模樣。他騎著裝著報廢馬達的二八大杠跌跌撞撞進村的樣子,他領著我在浩渺的水庫里撲騰的樣子,他偷偷摸摸點燃自制煙火的樣子。我的舅舅,那個性情快活的舅舅,那個把我舉過頭頂,騎在他脖子上的舅舅,他曾有過那樣深沉的心思嗎?

        如果有,他無疑失敗了。

        那次飯局后,爸爸跟小姑閑聊,提起這件事。小姑說,“他也真開得了這個口?!蔽易谝慌?,爸爸用眼神示意小姑別多話。小姑沒領會,又說了句,“看我嫂子挺能干的,怎么這個弟弟,扶不起?!?/p>

        也有一種可能,媽媽口中的犧牲和放棄不過是她一廂情愿的解讀。那個快活的少年,只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而已。但媽媽需要這樣想。她的弟弟,永遠是那個深一腳淺一腳,走在破曉前的田野里,幫她背簍子的小男孩。這是屬于他們那一代手足間的羈絆,我和阿澤這樣的獨生子女,大概永遠理解不了。

        我柔聲告訴媽媽:“放心吧。只要來,都有地方坐的?!?/p>

        那剩下的半個月,每天都在忙亂中度過?,嵤录娭另硜?,雖說婚禮是刪繁就簡地辦,事情還是多得出乎意料。禮服、車輛、菜單、喜糖……一件接一件拋到跟前,讓人一刻不得消停。等事情總算忙得差不多了,天又突然開始下雨,雨勢不小,連綿不斷。這讓媽媽很焦慮。下雨天辦大事,主人客人都不方便。何況,我們這兒有句俗語:請客下雨,主人小氣。媽媽可不愿被人說小氣。

        雨淅淅瀝瀝落了一周,在婚禮前夕突然止住了。此后天空逐漸放晴,等到我回去那天,已是個萬里無云的大好秋日。

        “好兆頭,”媽媽很高興,“天公作美,明天肯定順順利利?!?/p>

        一早,大家就忙著貼雙喜,掛氣球。下午,姨媽也來了。她捧著一套鴛鴦戲水的床上四件套,要親手幫我鋪上。媽媽把換下的舊床單抱出去,說,“你們倆鋪吧,我一會兒先去準備晚上的飯菜?!?/p>

        從一進門,我就看出姨媽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果然,媽媽一走,她立刻神神秘秘地湊過來,小聲問:“你去送請柬,你舅舅怎么說?”

        我就猜到她要問這事兒。我說,“沒怎么說,說有空就來?!?/p>

        姨媽說,“依我看,你勸勸你媽,讓她親自打個電話再請一遍。你舅舅他要面子?!?/p>

        我沒搭話。

        “主要你那個舅媽……她肯定不讓他來?!?/p>

        “姨媽,舅舅有手有腳,他要來,自然會來?!蔽已杆倩氐馈?/p>

        見我這樣說,姨媽便不再說話,默默把一個枕芯塞進大紅色枕套里,拍軟放下。隔了會兒,她又忍不住念叨起來,“一個家里啊,要有個能干的女人。說起來,也怪我跟你媽媽。當初,人家把小姜介紹過來時,我們都覺得姑娘挺好,哪知后來這個樣子呢。你舅舅啊,要是有個得力的女人幫襯,日子也不至于越過越窩囊?!?/p>

        我有些不耐煩地說,“姨媽,你不能什么事都怪到女人頭上?!?/p>

        姨媽被我戧了一口,停了半晌。

        “唉——”她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就是想想懊悔。當初,要是就由著他跟那個女的過,說不定過得也不差。”

        我頓住,抬起頭,“跟哪個女的過?”

        “你那時候還小。你舅舅當初在外面打工的時候,跟一個女的好過……”

        那個女的。姨媽和媽媽口中那件荒唐事里的另一個主角,比舅舅大八歲,離過婚,有個三歲的孩子。她開了間電器修理行,舅舅在那兒打工,日久生情,兩個人住到了一起。媽媽去探望舅舅時,撞破了這件事,勃然大怒。她是長姐,不能因為母親早逝,就讓弟弟做這樣有辱門風的事。她把舅舅綁了回來。字面意義的綁了回來。

        “后來那女的找過來一次,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被你媽給擋回去了。其實照我看,她面相挺和善,性格肯定比你這個舅媽要好。自己做生意,也是個能干人。照你們這些小年輕的說法,離婚也不丟人,是吧。最差就是幫著她養(yǎng)兒子唄……”

        剩下的話,我沒有聽清。幾個字攫住了我,讓我動彈不得。綁著回來。我想像不出一米六不到的媽媽怎么能把舅舅綁回來。或許,畫面里還有別人,爸爸,姨媽,姨父……他們一起,同心合力,把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綁”了回來。也許還得勻出一個人來,好攔住一旁披頭散發(fā)、拚命掙扎的女人。哦,對了,畫面里還有一個哭泣的孩子。那個被綁回來的男人后來想過逃跑嗎?還是逃跑過,又失敗了?在他以后的漫長歲月中,會經(jīng)常想起那個女人嗎?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等我回過神來,媽媽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門邊。姨媽癟癟嘴,趕緊噤了聲。我沒有說話,也不敢看她。我等著她說點什么,可她什么也沒說。她輕輕走過來,彎下腰,把嶄新的床單抹抹直,每一道褶皺撣撣平,四角仔仔細細塞到床墊下面,又輕輕出去了。

        婚前的一夜在靜默中度過。凌晨四點,我便被伴娘叫醒了。此后,便一直忙忙亂亂。這期間,不停有客來訪。他們敲我臥室的門,要進來看看新娘子。女人們飛速打開門,旋即把門死死關(guān)上。等阿澤一到,這扇門就會成為最嚴防死守的關(guān)卡。不要夠紅包,女眷們可不會輕易放過他。

        姨媽也來了。她從門縫里漏出頭,鉆進來,一把握住我的手,“我侄女兒今天真漂亮。”說完眼圈紅了,有些動情。是喜悅的動情。昨天令她懊喪的事,已留在了昨天。

        我問,“大家都來了嗎?”

        姨媽說,“你姨父一會兒就來?!闭f完又壓低了聲,“你舅舅也來,他說等下午關(guān)了店直接去參加晚宴。”

        媽媽正背對我,迎窗坐著讓化妝師弄發(fā)型。姨媽又走過去,附耳邊輕言輕語幾句。透過背影,我看不出她的情緒。

        車開到新房,又是一通笑鬧。午宴過后,馬不停蹄去拍外景。等好不容易捱到晚上,站在宴會廳門口迎賓時,我跟阿澤早已疲憊不堪。我的腳后腳跟被新鞋磨破了皮,阿澤的襯衣從前胸濕到后背,我倆的臉頰和發(fā)絲上盡是些亮晶晶的彩屑——城里禁燃煙花炮竹,伴郎們便買來了禮花炮充數(shù)——被汗水一浸,顯得臟兮兮的。媽媽倒是一直精神抖擻的樣子,腰背挺得筆直。她的臉上籠著一層愉快的疲憊感,像是登山人攀至山頂時,臉上會有的神情。也許早在這一個月前,甚至早在我出生那天,她就在為今天做準備了。

        晚宴時間定在六點三十八分,圖個吉利。賓客陸陸續(xù)續(xù)到來,等到了六點五十八分,人還沒來全。又一次延遲了二十分鐘。等到七點十八分,不能再延了。但主桌上還空著兩個座位。主持人跑來問我,“到底什么時候開席?”我看了眼媽媽。媽媽語氣平靜,“現(xiàn)在就開吧?!?/p>

        我讓兩個伴娘填了那兩個位置。

        像所有的中國式婚宴一樣,晚宴按照相似的流程進行著。主持人開場,雙方父母上臺,新郎新娘祝辭。參加過了無數(shù)場婚禮之后,無需彩排,我們就知道下一步該干什么。此后,表演,互動,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到了九點左右,賓客陸續(xù)離席。我們都松了一口氣。一天算是順利結(jié)束了。

        剩下幾桌氣氛熱烈,幾個貪杯的你斟我酌,沒有結(jié)束的意思。阿澤被他的大學同學捉了去,正被起哄左一杯右一杯干著。我找了個舒服的軟椅坐下,脫掉磨了一天腳的鞋,閉目小憩,等待最后的散場。

        我是被手機震醒的。

        姨媽發(fā)來一條語音:“你快到咱家微信群里去看看!”她的聲音透露著熱切。

        我尚未從倦意中清醒過來,迷迷糊糊翻找起那個沉寂已久的微信群。一天未用手機,信息列表里,滿屏的“未讀”。朋友發(fā)來的祝福,同事送上的賀喜,我劃拉了許久,終于找到“歡樂一家親”的字眼。

        舅舅在群里發(fā)了一張照片。哦,不是照片,是視頻。

        點開,漆黑一片。有狗叫聲。是鄉(xiāng)下的夜。他發(fā)這個做什么,發(fā)錯地方了?我疑惑著,猶豫要不要關(guān)掉。就在我準備關(guān)掉視頻的那個瞬間,一束光突然出現(xiàn),點燃漆黑的四野。一顆流星般的光點隨著尖銳的哨聲迅速躥入天空,在泡桐樹的上方迸裂。無數(shù)條美麗的弧線在夜幕中四散,如繽紛的落英,斑斕,迷離,絢爛。它們照亮靜默的房屋,照亮遠處的山林,照亮我撲面而來的記憶。每當我以為一切要歸于沉寂的時候,另一束又再度燃起,升空,綻放。一束。再一束。又一束。

        我忽然想起什么,慌忙在人群中尋找媽媽的身影。我小跑著,穿過人群,來到她身旁。她正低著頭,看著手里的煙花一朵朵綻放。見我來,她悠悠說了句,“這么多煙花,要不少錢呢,可要讓他心疼一陣兒了?!彼f著,目光卻牢牢釘在屏幕上,一秒都不移開。

        我沒有停留,轉(zhuǎn)身往廳外跑。人群紛紛避讓。我一路跑到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前。我停住,貼近,踮起腳,極力往遠處看。窗外,城市燈火燦爛。在最遙遠的北面,那片黑森森的夜幕中,我仿佛依稀看見明滅的煙火,正緩緩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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